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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杞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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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下着细密的雨,T市的春夏天各有一次雨季,春天的雨季从三月中旬开始,大约会持续一个月,雨下得异常冷,没日没夜地下,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每次探头望向窗外都是灰蒙蒙湿漉漉的一片,耳朵里听到的总是雨水的滴滴答答声,令人失去希望。
     
       夜间的雨反射在路灯的光晕中,细密而难以捉摸。走过的三条街都是冷冷清清的,毫无内容却又充满了内容。一直走到杞人便利店门口,看到暗淡的灯光,小店还没有打烊。
     
       “杞人便利”是个牛逼名字,笆斗大的红字四仰八叉地刷在墙上,有一种无可置疑的傲慢。而事实上,它只是一个门面不到两米宽的小烟杂店,地基比街面还矮一截,打通了墙壁,装了卷帘门,放两截粗制滥造的铝合金柜台就自称是便利店,其实只是个烟杂店。店里的货品少得可怜:几种香烟、几种碳酸饮料和啤酒,还有一种口香糖、一种打火机、一种蚊香、一种低档白酒、一种小包装的餐巾纸,以及十来种卫生护垫。为什么要搞那么多卫生护垫,不得而知,但就算有卫生护垫凑热闹,这里仍然可称是世界上最寒酸的烟杂店。
     
       杞杞裹着一件深蓝色的棉大衣蜷缩在柜台后面。
     
       这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守着他的店,和黑网吧的女孩有得一拼。小店开张以来他就是这副样子,我很佩服这些守店的人,有时感觉他们像是生长在某一根朽木上的蘑菇。
     
       我趴在柜台上,对杞杞说:“一包福牌,一个打火机。”杞杞侧对着我,面前有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足球比赛,屏幕上有两组人围着一个小白点在跑来跑去,穿条纹衫的球员惨遭飞铲,像可乐罐一样在边线附近蹦蹦地翻滚,随后切到中镜,反复重播。杞杞注视着电视机,我把钱放在柜面上,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一眼,从屁股后面的纸箱里拿出一包福牌香烟。打火机就在柜台上放着,我自己挑了一个。紧跟着一把硬币叮叮当当被他扔在柜台上,一串动作像是被程序设计好了的。
     
       挨了飞铲的球员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裁判挺胸而上,掏牌。
     
       “你说说看,谁会赢?”杞杞问我。杞杞有着非常好听的中性的嗓音,其人也是瘦瘦白白的,有时还戴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其实我觉得,黑网吧的女孩和杞杞倒是很般配。
     
       “穿条纹衫的。”我说。
     
       “那是尤文图斯。”杞杞淡淡地说。
     
       “噢,尤文图斯。”我揣了烟和打火机打算走。
     
       杞杞说:“这里就要拆迁了。”
     
       “正好,我也快毕业了。”
     
       “以后见不到了。”
     
       我摸摸脑门,这些话和刚才黑网吧里的女孩所说的如出一辙。我又回到柜台前面,给自己点了根烟,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啊。”杞杞说,“店肯定是要关掉了。”
     
       “可惜。”
     
       “算了,起码不用担心被抢劫了。”
     
       他的店被人抢过,是春节之前的事,有三个歹徒,半夜撬他的卷帘门,不料这孩子平时是睡在店里的,守着他那一堆不值钱的货品和一把毛票。歹徒所配备的武器并不高级,一根撬棒、两把菜刀,对付杞人便利却是绰绰有余,只哐当一下就把卷帘门给撬开了,菜刀架在他脖子上,抢走了所有的零钱和几包红塔山(店里最贵的香烟),合计不超过二百元。卫生护垫倒是不少,歹徒抢回去糊墙都够了,这太羞辱歹徒了,用菜刀柄在杞杞额头上蹾了一下,将其砸开花之后遁入茫茫夜色。翌日我去买烟,这孩子头上缠着纱布,淡淡地告诉我,卷帘门给弄坏了,这扇门修一下得三百块钱。
     
       “想做碟片生意。”杞杞说,“碟片生意很好的。”
     
       “做碟片可以,像你这样不挪窝的做不来。至少工商局来冲摊的时候你得抱着碟片狂奔。”
     
       他看看我,眨了眨眼,大概在琢磨自己究竟能跑多远。很久以来,我甚至连他站起来的样子都不曾看到过。
     
       我故意说:“你要是腿脚利索呢,可以做毛片生意,那个利润最高,但是需要你跑得很快很快。”
     
       “什么是毛片?”
     
       “……就是黄色碟片。”
     
       他又看我一眼,虽然面无表情,但明显是在暗骂我。我决定浪费一点口舌,便继续开导他:“你不要觉得毛片有什么不好的,毛片在大学边上卖,就像草纸在厕所边上卖一样。一张唱片挣三块钱,一张毛片可以挣十块钱,而且不用大批量进货,卖掉多少进多少,不占用资金。一年卖一万张毛片你就净赚十万,不用交房租,不用交税……”
     
       杞杞说:“警察会抓我的。”
     
       “警察哪有工夫来抓你啊?上次抢劫你的那几个坏人都还没抓到呢。”
     
       杞杞说:“你才是个坏人。”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很喜欢杞杞闷头生气的样子。因为有了这一出,刚才在新村里看见老奶奶的恐惧感也消失了,雨季也不那么忧烦了,说再见的日子也不那么迫在眉睫了。
     
       “点球。”杞杞指着电视机说。条纹衫的球员站在十二码罚球点上,一脚把球踢到了守门员的怀里。
     
       “软脚蟹啊!”我大骂起来。
     
       乐观者分为理性和不理性两种,对于生活的灾难,不理性的乐观者总是心不在焉,即使这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大多数时候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幸灾乐祸的人,并且,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不理性的乐观者比悲观者更加不可救药。
     
       而悲观者是不存在理性或不理性的。
     
       吊诡的是,尽管不理性的乐观者显得盲目、无知、粗鲁,有时还会做出种种非人的举动,看上去很容易被淘汰掉,世界却恰是由他们来统治的。
     
       悲观者厌弃同类,理性者怀疑同类,中性者不认识同类,只有不理性的乐观者才会团结在一起,尽管他们并不是大多数,却因为团结而显得像是大多数。由此推论,想要在这个混账的世界上如鱼得水,那就扮演一个不理性的乐观者吧,同类们会来找你的。荒诞世界像巨大的单细胞生物,吞噬一切并自我繁殖,没有容貌和躯体,只是一堆扭来扭去的黏液而已。
     
       莉莉卡被没收以后一直放置在保卫科的墙角,有一次我路过那儿,探头进去张望,觉得挺有意思的,冷不丁一看以为学校聘用了女保安,再细看又觉得莉莉卡的笑容中隐藏着什么意思,具体不明,有点像勾引,又有点像嘲笑。我问湿疹同志:“你们现在把她当宠物养起来了?”湿疹同志很郁闷地告诉我:“我想扔掉,他们不让。”
     
       “谁是他们?”
     
       “保卫科的其他人。”
     
       “理解,他们爱上她了。”我说。
     
       雨季来了。
     
       某一天看到莉莉卡被扔在垃圾桶边,雨水打在她身上,竟然还是那种微笑,怎么看都觉得诡异。我打着伞,远远地站在雨中端详她。过了一会儿从办公楼里出来一个人,是保卫科的老秦,肆无忌惮地扛着莉莉卡走回了办公室。看得我目瞪口呆。
     
       广播台的大喇叭里正好在播放Radiohead的《Creep》,轻快而破碎,老秦的脚步也沾上了那样的节奏,一跳一跳的,还带着点心悸。“老变态。”我低声说。
     
       在电信营业大厅门口,很多伞拥挤着,人形模板的女郎站在玻璃门后面,穿套装,面带微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长得和莉莉卡很像,大概作为人形模板都应该是这个类型的,干净明快没烦恼,身高适中,优良的小腿曲线,适合大众审美的要求。对了,想起来我打算叫她“海伦”的。我走进去,坐在连排塑料椅子上,连连打量海伦。
     
       和莉莉卡相比,海伦稍微胖一些,这情有可原,毕竟作为空姐的莉莉卡比电信女郎的海伦更需要注重身材。从笑容方面来说呢,莉莉卡更严肃一些,而海伦相对妩媚,也相对有点不自然。两个人的化妆都是没得说的,姿势都很绷,小腿并拢,牙签都插不进一根。当然,以这个姿势放倒在地,横着,效果应该是惊人的。
     
       我再看大厅里的营业员,和海伦相比还是有差距的,更比不上莉莉卡,难怪那个变态狂会把莉莉卡藏在被窝里。绝了。
     
       我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把海伦偷回去呢?旁边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保安,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究竟会被定义为窃贼还是色情狂呢?看来,即使理性的乐观者也不是那么坚定的。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们在宿舍里抓到个贼,是个民工。几十个人揪住他送往保卫科。学校保卫科晚上有人值班,搭一张钢丝床睡在办公室里。一路上,贼不停地告饶,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外出打工盘缠用尽才出此下策,烦得我们直想堵他的嘴。
     
       到了保卫科门口,看见气窗上映出昏黄的灯光。我们一伙人敲门,动静大得翻天,其间还夹杂着贼的惨叫,但保卫科始终没有人来开门。有人从走廊里搬了把凳子,站在凳子上朝气窗里面张望,发出一声怪叫,倒栽下来,嚷道:“太可怕了!”后面的人一脚踹开保卫科的大门,老秦赤身裸体仅穿着一条内裤暴露在我们眼前,并且,即便是那条内裤,也是五秒钟前刚套上去的。莉莉卡脸朝天,平躺在钢丝床上,作为一个实际上的平面摄影,她在任何角度向着任何人微笑。在场的都是男生,所以没有人捂眼尖叫,都看傻了。
     
       几十个人和老秦对峙着,谁都不敢走进去,老秦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手忙脚乱地套衣服。倒是那个贼最先反应过来,对我们说:“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我不想说老秦的下场,免得难过。二〇〇一年的春天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雨季并没有那么快地过去。
     
       只说莉莉卡。某一天她又出现在垃圾桶边,收垃圾的清洁工阿姨还没来得及赶来,她又被挪到了操场看台顶上,继而出现在传达室门口、食堂里、天台上……她出现在任何可能的场所,后来,她不知所终。
     
       齐娜说:“上个礼拜我又看见莉莉卡了,在马路边,好吓人,眼珠被谁抠掉了,剩下白色的两块。”
     
       “谁去把她找回来啊,免得到处害人。”老星说。
     
       “真吓人,你肯定不敢碰她。”齐娜说,“就像这样。”她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我们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哇!”我和老星毛骨悚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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