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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逻辑的恐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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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娜说,那天下午在实验室里,听到楼上砰的一声,大概是机械系的变态踢翻了凳子的声音,但为什么天色就在那一瞬间暗了下来?而她在数分钟后跑到楼上,看到的绝不是一个身穿制服面带微笑的空姐,而是一具长发如柳枝般飘摇的女尸。说完这个,她又说:“我真不该讲三号楼的故事,这是报应。包括锅仔选择用上吊的方式自杀,应该也是受了我的暗示。”
     
       “如果用其他方式,比如跳楼什么的,锅仔现在就不是在精神病医院了,而是在火葬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齐娜。
     
       几天后,我又独自去了三号楼,在四楼的那间屋子里抽了一根烟,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窗户上都加了铝合金的栅栏,我在里面吹口哨,选了Lush乐队的《Ladykillers》,有低低的回声像什么乐器在伴奏,轻轻泛开,轻轻合拢。并不恐怖,只是有一点冷,有一点在时间中悬浮的哀愁,被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无意中触摸到了。
     
       唯独人形模板莉莉卡无处安放。
     
       最初几天,她就放在我们寝室门口,我花了点时间,打了一盆清水将她擦洗干净,毕竟是塑膜贴面的,焕然一新地成为我们寝室的前台小姐。凡从过道走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说我给莉莉卡带来了重生。我也有点得意,没顾及老星和亮亮已经在私下里将我归类为潜在的变态。过了几天,同一楼面上有个男生半夜里上厕所,厕所在走廊的尽头,三月里的夜晚还很冷,他穿着汗衫短裤急速地穿过走廊,忽然觉得有冰凉的东西摸了他的屁股,顿时毛骨悚然,回头一看,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只有莉莉卡站在那里对他微笑。
     
       这人忍着尿,踢开我们寝室的门,对着我的床头大喊道:“老夏,把你的女妖精藏被窝里不行吗!”
     
       我把莉莉卡放回寝室里,由于没搞清状况,懵懵懂懂继续睡觉。翌日清晨被亮亮推醒了,亮亮说:“老夏,把你的莉莉卡挪走,行不行?今天早上我梦见她了,而且我遗精了。”我说遗精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亮亮便大吼道:“我梦见莉莉卡所以遗精了,这个因果关系请你搞清楚!”这时听见老星在磨牙,梦里嘀咕道:“莉莉卡——”我和亮亮一起打了个寒战。
     
       不知是谁告的密,中午我被保卫科请去了。三个保卫科的干部像面试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我坐在一张凳子上。
     
       “为什么要这么干?”问话的是科长,他很严肃,平时坐在保卫科的窗前,除了透过窗户看着校区,基本上无事可干。我将那六片窗玻璃视为六个十二英寸的监视器。其人在问话时不停地抓挠自己的两侧肘弯,根据一般常识,他患有湿疹,我就叫他湿疹同志。
     
       “因为无聊啊。”我说。
     
       “无聊你就用这种方式来吓人?”
     
       “不想吓人的。”我说,“当然,我不否认确实有人被吓着。”
     
       “这种色情玩具必须没收。”湿疹同志说。
     
       “如果是色情玩具,它就不是用来吓人的。”我说。
     
       “能不能不要做这么无稽的事情?”湿疹同志愁眉苦脸地说,“你是毕业生,你不想背着一个处分出校门吧?这样的处分是入档案的。”
     
       “不想。”
     
       “那就把它交给我们吧。”
     
       “你们要那玩意儿干吗?”
     
       “我们是没收它,并不是要它有什么用。”
     
       我想了一下,莉莉卡就留给他吧,其实我也想扔掉她,但她过于美丽,又始终在向我微笑,把她扔垃圾桶边未免太残酷了,而交给保卫科,确实有一种监禁之美。湿疹同志以及他的同事们,常年值班,免不了空虚寂寞,莉莉卡的存在或许可以缓解他们的压力。或许我可以去电信局门口偷一个类似的回来,或许可以给她取名字叫海伦?
     
       大概没有人能算清楚,工学院到底有多少只野猫存在,也许二十只,也许五十只。随着季节的变化,老猫会死去,小猫会出生,数量不定,难以计算。
     
       说它们是流浪猫,稍嫌不够准确。这些猫并不流浪,它们生活在这里,其行动方式是以某一点为圆心,在固定半径之内做无序运动。真正的流浪应该是线性运动。齐娜将它们称为“非豢养猫”,如同人们将私生子称为非婚生子,将莫名其妙称为非主流。
     
       事情得说到一九九九年去。
     
       那年猫多,春天里我们听到四面八方的惨叫,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有些叫声近得就在窗台之上,持久,绵延,突兀。猫在交配时所迸发出的能量惊人,到了夜里我们全都缩在被窝里,熄灯之后,在猫的淫声浪语中发抖。
     
       这些猫平庸而神秘,在比较正常的日子里,它们伏在墙角打盹,或沿墙而行,也有从树枝飞行到屋顶的。平庸而神秘是猫的天然气质。
     
       一般来说,野猫和人类处于绝对的相安无事状态,野猫的数量和学生一样都处于一个常数,后来学校扩招,学生的数量翻番,野猫的数量也跟着猛增。大量泔水和垃圾导致的食物过剩引起了连锁反应。
     
       认识的人中间,对猫抱有特殊感情的也有,比如小白就极讨厌猫,她对一切带毛的动物都敏感,又比如在家教中介所的小广东,他有吃猫的癖好。至于齐娜,她对猫的感情古怪到了极点,既曾贪恋过一只傻猫,后来又对一切猫退避三舍,居然还因为一只猫把我们的校长送进了监狱。
     
       一九九九年春天,齐娜经常到我们寝室来看打牌,手里挟着一只猫。那猫的长相和加菲猫一模一样,只是脸色阴沉,好像有严重的心理疾病。猫的名字就叫“加菲”,念顺了变成“钾肥”。钾肥不是野猫,正经家养的还被骟过一刀。性格嘛,谈不上温驯,而是人工制造的虚弱,倒也配得上它那张阴谋脸。
     
       没人搞得清钾肥是怎么来的,照齐娜的说法也是一个人的罗生门,一会儿是捡来的,一会儿是某个大排档的老板送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最离谱的一次说这猫是初恋男友中了魔法。我们一边打牌一边看看钾肥,钾肥被齐娜挟在腋下,它也在看我们,带着厌倦和轻蔑的表情,好像还是中魔法的初恋男友比较可信。老星问:“齐娜,你男朋友是先被骟了再变身的呢,还是先变身然后被你骟了?”
     
       后来齐娜上了牌桌。这姑娘牌技惊人,记性好,胆子大,斗地主每每都揣着一把零钱回去。打牌自然不能挟着猫,钾肥就被放在齐娜的脚跟,像挨了麻醉枪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等到齐娜打完牌,赢够了钱(通常不需要多久),一手把钱塞口袋里,一手挟住猫,施施然离开。我们在寝室里青着脸一起摇头。
     
       赢得多了,齐娜便说,钾肥是她的幸运星,带着它逢赌必赢。我们信这个,但更多地认为钾肥是我们的霉星,有了它逢赌必输。
     
       钾肥养在齐娜寝室里,那个寝室的女孩都养宠物,有人养兔子,有人养乌龟,有人养金花鼠。有一天出事了,据说是金花鼠的笼子门没关,钾肥把金花鼠夫妇全都干掉了,剩了两个鼠头,像纪念品一样放在齐娜的枕边。养金花鼠的女孩对金花鼠的感情之深,也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看到这个场面挟了钾肥就送到小广东那儿,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亏得有人报信,齐娜把钾肥解救下来时,小广东正抱着钾肥在中介公司里吃方便面,那样子似乎很爱它,也似乎随时都会把它宰了做浇头。
     
       养金花鼠的女孩并不就此罢休,等齐娜和钾肥回到寝室里,她抢过钾肥,一抬手就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寝室位于二楼,正下方就是宿舍的大门,钾肥在空中飞行了几米,一头扎进一个洗澡回来的女生的脸盆里,居然毫发无损。命大如此,令人赞叹。
     
       猫被扔下去的瞬间,齐娜的样子就像一个麻风病患者,脸都扭曲了,容貌之动人处消失殆尽,难看之处以几何倍数速扩张,而金花鼠的主人是一个本来就很难看的女生。她们扭打在一起,观者无不心惊胆寒。后来保卫科的人来了,别的不说,先把女生宿舍抄了一遍,抄出来几十只宠物,猫猫狗狗、兔子乌龟、蜥蜴螳螂,以及赤裸男生两名。好多女孩子都喊:“我们这儿养蟑螂呢,来抄啊,来抄啊。”
     
       钾肥从此离开了齐娜,被送到一家很小的旅馆里抓老鼠。那里靠近铁路,是我陪着齐娜一起去的,那阵子我和齐娜的关系比较火热。我们穿过七零八落的工厂区,又经过仓库区,走了半个多小时,绕得我都有点迷糊了,估计钾肥也不可能这么有灵性,还能找到回家的路。齐娜照旧是挟着猫,吹着轻软的口哨。我问她:“心情真有那么好吗?”她说:“反正我也想通了,钾肥要是还留在学校里,会被她们药死的。送走拉倒。”我再次端详钾肥,这只脸色阴沉不怀好意的猫,它确实是个霉星,坑害了女生宿舍所有的宠物们。
     
       灰黑色的旅馆与铁路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左右都是相似高度的平房,门前的道路上飘着一些雪白的泡沫塑料盒子,屋里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齐娜认识一个朋友在这家旅馆上班。把猫放下之后,她摸了摸它,说:“记得别去铁路上乱跑。”猫一动不动,她又轻轻踢了它一脚说,“滚吧。”
     
       回学校的路上,齐娜说:“夏小凡,你想要女朋友吗?”
     
       我说:“不想。”
     
       “为什么?”
     
       “我怕被人变成阉猫。”
     
       她听了大笑起来。我赶紧严肃地说:“真的不想。没有什么理由。”
     
       “蠢货。”她说。
     
       在萧条的街道上,隔着栅栏和树木,列车轰轰地开过。再也没有猫可挟的齐娜哗啦啦地倒塌了。那以后,她的牌也打臭了,算得照样很精,但牌运不再,其打法也被我们摸透了,逐渐地把她赢走的毛票又赢了回来。看来钾肥确实有点魔法,有些事情说不清。
     
       有一天,是下雨的早晨,我在校门口遇见齐娜,她说:“钾肥死了。”
     
       既不是被火车撞死的,也不是吃了什么中毒的老鼠,也不是因年老力衰而死,反正就是死了,尸体在街道旁的一根电线杆后面被人发现,湿淋淋的不成样子。我再次陪同齐娜来到旅馆。旅馆那个人说,钾肥吃得香睡得好,平时也很安静,一点看不出有病的样子,忽然有一天就死了,死前的晚上还吃着剩饭在电视机前面看了一集动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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