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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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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天,巨大的恐怖像吊扇坨子一样砸下来,奇遇正如显示器,奇遇中的世界一下子灰飞烟灭。我们只是在梦中颤抖。
     
       某一天,我梦到自己拎着一把锤子,徒步穿过学校操场,向看台后面的小夹弄走去。那应该是秋天,T市的秋季多雨,操场上日复一日积着水。别的学校都是塑胶跑道,围着一个绿色的球场,工学院的操场依旧是铺着煤渣,黑得发亮,且凹凸不平,小小的水潭遍布其中,站近些能看到倒映着的云。一簇簇被踩得扁平的野草像海星一样贴在地面,暑假里它们疯长,开学了就成为煤渣操场上聊以自嘲的草皮,到了秋天的某个时候它们会自动消失。
     
       我们管它叫中世纪的操场。
     
       空无一人,白天近似于夜晚,远处的房子只是一些明信片搭成的幕墙,雨也只是人工的景观。我走向操场,穿过它,手里的锤子沾着黑色的血迹和一缕长发。
     
       这只是梦。
     
       那座看台近似于废弃,水泥剥落,栏杆生锈,即使天气晴朗的日子也很少有人走上去。看台后面是一条小夹弄,种着些水杉,再往外就是学校围墙了。
     
       五米高的看台,背面是个峭壁,有一个拱形门洞,深度大约一米。门洞尽头是一扇铁门,用生锈的大铁锁锁住,从来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门洞形成天然的遮雨场所,又是视觉死角,钻进去就像是个迷你窑洞。那并不是个有趣的场所,为什么要钻进去,答案在那排水杉树上。就在那里,高高的树枝上挂满透明橡胶的小套子,乍一看以为是琳琅满目的圣诞树。那是全校男生的小蝌蚪。在门洞里做完事,把套子摘下来打个结,抛向夜空,坠落于树枝。水杉带着它们年复一年向天空生长,无数男生的蝌蚪寂寞地死在半空中。
     
       某一年某一天,有个女孩带我来到这里,那时我才刚考进工学院。她打着手电筒,穿着当时最浪漫的黑裙子白球鞋。我穿着高中时代的校服,活像某种史前动物。她用手电筒指着树上的套子,我看得目瞪口呆。女孩说这就是我们学校著名的淫乱场所,每个大学都有这么个淫乱场所,供新生做启蒙教育。
     
       “老师不管吗?”我问。
     
       她说:“我们学校没老师。”
     
       那显然是夏末秋初沉闷而躁动的夜晚,那晚上附近工厂的车间里有摇滚演出,几支拼凑而成的末流乐队,有个粗口乐队的长发歌手在台上一个劲地骂脏话,动用了无数关于性交的同义词。很多人在台下喝啤酒,跟着骂。我也在现场,听得头昏脑涨。女孩就是我从场子里认识来的,她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说了什么话,我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喝了很多啤酒,一部分水分沉积在下半身,一部分酒精在血管里左冲右突,大脑像吱呀呀即将关上的城门。我和她一起走出工厂,随后就来到了这里。
     
       她柔软而温暖,头发像丝一样。她走进门洞里,对我说,来不来?我说怎么来。她说得这样。她背过身去,自己将黑裙子撩起来,发出窸窣的声音。我在她的大腿位置摸到温热的内裤,被她的双腿绷成了一条直线。
     
       很多很多头发,很多很多。当我贴着她的后背以及脖颈时,那些占据了全世界的头发将我埋葬在她身上。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这样很好,我们爱爱吧,我爱你。
     
       套子是她带的,我肯定不会随身带一个套子,其实我也很难想象一个女孩随身带着套子。事情结束之后,她让我把套子打结,扔上去。我照做了。她说,欧洲的新娘在婚礼时都会扔一束鲜花,你这个野合新郎得在事毕之后扔套子,多好玩,扔得越高越好,像一个仪式。
     
       她问我:“以前没做过吗?”我说没做过,第一次。她很高兴,说:“姐姐给你个小红包。”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名字不能告诉你,你以后出去乱说可不好,记住我是校花就可以了,是美女,不是恐龙。”
     
       我就揣着一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独自走回了宿舍。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她。在同样沉闷而躁动的周末,我还是会去工厂里听摇滚乐,一个人靠在墙上喝十块钱一瓶的啤酒,看那些黑暗中起起落落的人头,耳朵里塞满了声音,近似失聪。哪一个是她呢?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样子,只记得很多很多的头发,而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就留在了她的头发之中。事实上,我失去了那天晚上的好运,不管我喝得多醉,再也没有带过任何一个女孩去操场后面扔套子。
     
       我非常想念她。
     
       秋天时,工厂被封了,说是要改造成创意园区。摇滚乐演出搬到了学校西边的铁道边,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去那里得走上半个小时。有个女生夜里从现场回来,遇到了敲头杀手,凶手用锤子敲了她的后脑勺,后面散场出来的人看见她横卧在街头,凶手早就跑到不知哪里去了。她也是工学院的校花,比我高两届,长得很美,听说一头长发像黑色的孔雀开屏,铺散在地上,血顺着路面上破碎的缝隙,慢慢地流进阴沟里。
     
       长而又长的头发,人们描述着校花。我想到那个在看台后面的女孩。但愿不是,但愿她只是消失在漫长而又清醒的午后,像血管里的酒精一样释放掉,而不是死去。
     
       两个月后,凶手被捕,继而伏法。一个无目的的连环杀手,七起敲头案的唯一罪犯。没有人来向我解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偶尔我会走到看台后面,在众多树杈之间寻找我的蝌蚪,那个被我抛向夜空的套子和无数个套子在一起。冰冷的天空将所有蝌蚪和所有时间冷藏起来,二十世纪的精子库,属于下个世纪的我在此为之默哀。
     
       时至二〇〇一年,我在工学院读到三年级,计算机专科,还有六个月就可以毕业。这一年万事太平,敲头党消失了,女孩也消失了,所思所想就是在浪潮般的新时代找一份工作。满世界都是为工作发狂的孩子,GDP的尾巴翘得那么高,如不能攀上那根阳线,则必然跌入万丈深渊。僵尸电影里也是这个套路。
     
       我也在找工作,计算机当然是热门专业,计算机是我们时代唯一的荣光,但我找到的实习工作却是在电脑城里给菜鸟用户装机杀毒,永无休止地干这个,像不像鞋匠?
     
       不想做鞋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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