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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卷三·缀章:宁府与曲府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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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滆开始收拾东西。曲予取来很大一笔钱。清滆跪下了,说:老爷不收回这笔钱就不起来。曲予略有严厉地说:“这是你半生的辛苦!你还要安置自己的日子呢!你也要我跪下吗?”清滆哭了起来。他哭着把那一大笔钱收下。
     
       在曲予返回曲府的第二年,由他创办的海滨小城惟一一所西医院开始接纳病人,并很快美名远扬。这其实是整个半岛地区最好的西医院。都知道小城里有了一个从西洋回来的老爷,此人仁厚开明,医术高超,特别擅长眼疾。也就因为曲府和西医院的双重名声,半岛地区的大半名流都成了曲予的朋友。也就在事业一帆风顺的第三年夏天,曲府接待了一位显赫人物,这就是在省会身居要职的宁周义。当年的宁周义气宇轩昂,穿一身浅色亚麻布服装,走在炎热的泥路上,却显得一尘不染。“一个多么儒雅的人!”事后很久曲予还这样对闵葵回忆说。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大山里的另一望族——宁府里走出来的人物。
     
       曲予后来接待了又一位宁府里的人,他就是宁珂了。这使曲予眼睛一亮:嗬,宁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英俊。当时的宁珂刚满二十六岁,正在东部城市的一个钱庄里为叔伯爷爷效力。他来曲府是暗中受托,来搭救一个人的。曲予把全部喜爱藏在心里,只彬彬有礼地与之交谈。当时的曲予小姐已是亭亭玉立,这曲府惟一的千金马上就要过二十岁生日了。那一天上午她和一个叫小慧子的女仆在花园里剪枝,让宁珂远远地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宁珂来海滨小城的次数开始多起来了。曲府里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个年轻人,特别是闵葵和曲予,她们在用特别的目光看他。曲予知道如果不发生其他变故,一切都将水到渠成。奇怪的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仿佛早已决定,无论是谁都无法变更。做父亲的对此只有等待中的一丝欣慰,而没有什么特别的兴奋。午夜里,突然有深长的悲哀袭来,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推了被子坐起,久久地看着夜色,吓了闵葵一跳。
     
       事实上宁珂与曲予当时并没有走到一起,他们只从对方的眼睛中读懂了什么。那些话,那些致命的字眼,谁也没有勇气吐露。
     
       曲予极愿帮助宁珂。因为受海北的朋友影响,他许久以来就站在了这一边。海北那些人有的是当年学潮中结识的,有的是他们引见的。在海北生活的一段时间里,这些人频频出入他和闵葵那间温馨的小屋,对女主人的烹调手艺大加赞赏。他们回到海滨小城后仍然与那帮朋友保持了联系。而宁珂的到来,当然也与那一帮人有关。
     
       一个叫“飞脚”的地下交通员比宁珂早一步踏入了曲府,并成为曲予的忘年交。这个人据说有一个过人的本领,就是可以在半天的时间里横穿整个半岛。这在那个年代简直近乎一个传奇,也让“飞脚”本人自豪。只是没人亲眼见他飞驰在平原和山区的模样:双臂张开如翼,半是行走半是飞翔,人送外号“鸟人”。“鸟人”与曲予在一起时,除了神聊各地见闻,还不断穿插一些玄妙的论述,让曲府主人十分快意。因为“飞脚”与宁珂同属一个阵营,所以免不了就一些内部事情相互协调——他们只是到了小城解放前夕才发生了摩擦,那时曲予坚决维护“飞脚”,而没有支持自己的女婿。
     
       这对翁婿两人来说都是极为痛苦的一段经历,那时连闵葵都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更好。宁珂当时不仅警惕着“飞脚”,而且对岳父密切交往的许多人产生了疑虑。两个人越来越难以谈得拢了。此刻平原和山区的斗争已进入最激烈的阶段,曲予当然无法超脱。他是革命营垒的坚定盟友,并为之付出了所有的热情。
     
       但曲予仍然没有亲眼看到胜利的结局。在小城解放前夕,他倒在了城郊的一片高粱地里。那是一次可耻的谋杀。从此海滨小城失去了自己最好的大夫、最儒雅的绅士、最富有的人,失去了一个最正派最博学的男人。
     
       闵葵她来自半岛最北端,那是离小城一百多公里的乡下,真正的穷乡僻壤。她初来小城时有点发蒙。她早就没了父亲,母亲和她一起住在亲戚家。后来有人介绍她到城里的富庶人家当丫环,就哭着出门来了。当时她只有十二三岁,挎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两件补丁叠补丁的衣服。因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身子格外纤细,人送外号“谷秸”。她离开故土,惟一高兴的事就是把那个羞人的外号甩在身后了。
     
       她想不到会跨进这样厚的一道门槛。多么大的府第啊,让人看一眼头都发晕。领班说她的职责就是当太太的使唤人儿,端茶倒水,做些小零碎活儿。一点都不累,只是害怕。领班看过了她的破衣服,一抬手就扔进了一个盛杂物的木桶里。她想哭,又忍住。里外换上了新衣服,这之前还洗了澡,使用了香喷喷的肥皂。在让人浑身濡红的水蒸气里,她想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在这儿当牛当马也愿意啊。
     
       当时清滆比她只大几岁,已在曲府生活了许久,举手投足都像府里的人。他的话很少,一双大眼睛东瞥瞥西瞅瞅,让闵葵觉得这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闵葵有不明白的地方就暗中问他,他不作答,但愿意帮她。
     
       半年过去,闵葵像变了一个人。她胖了,皮肤有了光泽,脸色又红又艳。太太说:“到底是年轻啊!我年轻时脸色也这样。”她的身个却没有长高多少,这是最令人焦心的。她希望自己长太太那么高,这样就有力气干活了。她听说多吃饭多运动就能增强骨骼发育,结果多方努力还是无济于事。太太知道了她的忧虑,就说:“孩子,别折腾了,就这样吧。你天生就是小骨骼的人,这样也好。”她的一颗心怦怦跳,从心里感激太太。不过同伴当中有人告诉,她长得非常匀称,可爱极了。她暗中照过镜子,发现自己真是变得不敢认了:脸庞比从老家来的时候亮多了,大辫子黑乌乌的。
     
       她忽略了自己的眼睛,这才是最不应该的:一双眼睛睫毛长得有些过分,扑闪着让人想起重瓣蜀葵;多么深的两个紫黑色水潭啊,又清又亮,里面有无从察觉的涟漪;还有微微翘起的鼻子,它预示了顽皮而倔犟的性格……她无声无息地在府中来去,只为太太一人奔忙。有人说她是太太的宝贝,是太太穿在身上的贴身小棉袄。
     
       闵葵不知该怎样侍奉女主人才好,在心里不止一次说:让我喊你一声母亲吧!我进府里第二年生身母亲去世了,从此你就是母亲啊!平时,只要太太那双温热的大手一挨近,她的一颗心就扑扑跳,因为真害怕在那一刻叫出来——那会十分冒昧的。
     
       她是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被少爷爱上了。这当然是后来的事。这之前她还感受到了另一双注视的眼睛,只是不敢迎接。她不愿多想,想多了脸上会发烧。“哎呀天啊,这就是曲府里的事儿啊,我马上就要慌死了!慌死了!”她把一切都压在心中,只默默做事,跟太太学画。太太高兴了还教她一两个字,但她总也记不住。太太有时候像抚摸暖手炉一样捂捂她的脑壳,说:“年轻人火力真大,瞧多热。”太太有时捏弄她的脑瓜、肩膀,拍打她,发出“啧啧”声。她在心里只对太太一个人亲。
     
       闵葵不知该怎样报答太太的恩情。她不敢说出那么多的感激和爱,只默默的。有时她实在忍不住,就一下下亲吻府中那几只顽皮的小猫。它们的小嘴洁净无比,被亲过了就不停地舔着嘴唇,一直盯着她看。“你们多么可爱啊!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咪咪!”她抱起它们,像抱着自己未来的孩子。
     
       如果她在以后回顾自己的一生,一定会格外留恋初来曲府的几年。那才是她安怡幸福的时光。那时她觉得府中洁白的玉兰花都是为自己一个人开放的。后来就见到了少爷:一个穿了洋装的男子,身材高高,不苟言笑,总是双手插在裤兜里走来走去。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毫无准备的大事情要在她与他之间发生。他竟然会这样,老天,他什么人没见过啊,他居然伸手一指,挑中了我。“这就是命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吧?”晚年闵葵就这样询问着,仰望着天空。
     
       初恋的幸福不必说了,但同时迎来的还有可怕的颠簸。好在巨大的希望一直没有熄灭,它支撑着一个弱小的女人走下来。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自己这一生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没有办法,因为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她直到离开人世都这样认为。她曾经在最后的时光里设想过另一种选择,另一个结局,但刚开了头就打住了。她觉得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清滆他那时很像年轻的和尚,光头,沉默,无私无欲。曲府里没有谁让他这副打扮,只是多年下来,觉得他就该是这个样子。他身上一直穿了深色衣裤,人显得干练、严肃。他不笑,这就让新来的人害怕。其实他是一个和蔼的人,而且有些羞怯。许多人传说他会武功,还说这功夫是从少林寺学来的。那是言过其实。从他被老爷收留下来,直到长成一米七八的大个子,离开曲府的时间从未超过两天。他倒是喜欢一点拳脚,但那不过是自己比划一下而已,为了健身增力,为了服侍老爷。这是一个忠诚的人,他的一生都属于曲府。
     
       也许没人能够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没有自己的私利。但清滆的确是这样的人,老爷在世时忠于老爷,换了少爷执掌大院,他还是同样的忠诚。更奇怪的是,他从小在曲府里长大,老爷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但他仍然能够分毫不差地找到尊卑,一切合乎主仆礼法。可以说他是一个天生的仆人。他在曲府里是这样,离开了曲府也是这样。
     
       老爷在世时曾让他与曲予一块儿进学堂。但经过一再督促,他只去过几次,后来怎么也不去了。他说最该好好识字的是少爷,自己会写名字也就可以了。老爷日后又催促了几遍,他说已经学会了管账,还噼噼啪啪拨弄了算盘给老爷看。老爷啧啧称奇,说好一个聪明的孩子。清滆说我在府里有好多事情要做呢,这里忙得实在离不开啊,反正既会写名字又会算账了,还要再学什么呢?老爷拗他不过,只好作罢。清滆的确是个内心精细的人,他没上几天学,却能认下许多字,还能勉强读下皇历来。但尽管如此,府里的人大致还是把他看成文盲。
     
       在清滆十六七岁时,一个冬天,有人禀报太太,说快去看看吧,他大概痴了,光着身子在冰上走呢。老太太在回廊拐角那儿往外望,一眼看到清滆只穿了一个短裤,浑身光着在花园小湖的冰盖上跑动,还从砸开的冰窟中掬水往身上搓,直搓得热气腾腾。太太和丫环不敢近前,太太让人去问,清滆回答是:洗冰澡。原来他从天一入秋就在冷水里洗浴,一直坚持下来。除此而外他还要在清晨和黄昏练一阵子:一对石锁被抡起来,当空耍出了花儿。人们都看到清滆身体长得越来越壮,肌肉凸起,一条条青筋都暴起来。
     
       他是曲府中最壮实的人,而闵葵则是最娇弱的人。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可对方总是板着脸。有一天闵葵随一个厨子去海港鱼市买鱼,事毕厨子返回,一转身发现少了闵葵,放下手里的鱼就要去迎。正这时清滆过来了,两个人就一起奔向海港。在鱼市拐角那儿他找到了闵葵。原来她在卖丝线的摊子前耽搁了一下,心急的厨子就走远了。她往回走时,一个脸上生疙瘩的穿香云纱的男人目不转睛盯着她,对旁边的同伙说:“真好物件啊!”旁边的人挤着眼笑。疙瘩脸凑到跟前,掏出一把瓜子给她,她转身闪开。旁边的人又笑,疙瘩脸就尾随着走了一段路。闵葵捂着耳朵跑起来,疙瘩脸就大声喊叫,一次次挡住去路。
     
       清滆赶到时,闵葵正捂着耳朵。他把闵葵藏到身后。疙瘩脸和三两个嬉皮笑脸的人围过来。他们向他吵了几句,清滆一声不吭。他们又喊什么,他还是不吭。“把这个哑巴推一边去。”疙瘩脸说。几个人往上凑,清滆就护着闵葵退开,找个机会拉上她就跑。“咦,就这么走了?”他们声声嚷叫,穷追不舍。清滆索性站下。疙瘩脸伸手指点着,还从腰间掏出了一副铁鞭。清滆闭了闭眼。铁鞭发出“忽悠忽悠”的声音。对方逼近了,清滆突然一伸手攥住了铁鞭,接上猛地一扯,一脚,把疙瘩脸踢中了。另几个家伙上来援手,都被清滆打得青头乌面。铁鞭扔在地上,清滆弯腰去捡,疙瘩脸和几个家伙撒腿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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