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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卷三·缀章:宁府与曲府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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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冰雪天,闵葵去野外时突然发现了一棵桃树:尖梢上有一枚鲜红的桃子。“这该不是传说中的仙桃吧?”她在心里惊呼一句,心怦怦跳。这样的季节,又是冰天雪地,那枚桃子却红得逼人。她小心翼翼摘下,一路揣在怀中,一进府中就喊太太。太太吃了这枚桃子,说味道鲜极了。太太抚摸闵葵,觉得她随处都像个娃娃。太太惊异的是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她捏弄闵葵的手和胳膊,还按了按那个圆圆的脑壳,试了试皮肉厚不厚。她喜欢这样做。闵葵流出了眼泪。她暗中咬了一下老夫人的衣襟,离开了。她在心中一直把太太当成母亲的。
     
       太太真的有点返老还童了。她夜间向老爷叙说自己身体的变化:头上银丝减少,而且变得更加密致;皮肤有了光泽,嘴唇愈加红润。老爷惊异于近在眼前的事实,又一次手持灯火好好看了一遍妻子的躯体,结论是:她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至少减去了十岁。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太太动用了那把洗衣槌。从打击的部位、使用的力气来看,老爷知道夫人是要一棒子结果了这条小命的。
     
       曲予一个人如果在诞生之前知晓自己的命运,必要恐惧,必要拒绝来到人间。曲予一生都在感悟自己,一生都深陷迷茫——只在最后的时刻,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听着高粱地里愈来愈远的马蹄声,才渐渐接近了那个谜底。
     
       少年时代从学堂回到曲府,他从未觉得这长长的回廊、精致的花园,还有这府中的男女仆人有什么怪异,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从来如此的。府中有几个比他小一些的丫环,比如闵葵她们,一个个畏首畏尾的样子,倒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和她们在园中玩一种“跳城”的游戏,她们都躲开了。他试图教闵葵识一些字,对方也摇头。后来他发现闵葵只跟老太太在一起:母亲作画她就研墨,有时母亲还手把手教她在宣纸上添一两笔。
     
       年纪稍大一些,曲予被送到大城市读书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向他敞开时,他偶尔会忘记曲府。每每想起老家,他却怀疑自己最终是否还会返回。他甚至参加过一两次学潮,结识了几个影响自己一生的人。越是后来,越是不想再回曲府。他发现与父亲很难谈得拢。母亲依然如故,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整个府中的肃穆气氛有一多半是从她身上弥散出来的,笼罩了每一个角落。他无法忘记从小在母亲身边依偎的感觉,尽管长成了一个挺拔如白杨的小伙子,也还要时不时地贴近她一会儿。母亲像抚摸一件珍爱的珠宝那样把他牵住,问他分别以来的一些事情。他想告诉一些最激动人心的场面,还有他那几个奋不顾身、热烈求索的同窗,但发现母亲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孩子,瞧你衣服上沾这么多土,你钻到哪里去了啊?”“我在书房里的。”母亲端量他:“那怎么会这么脏啊?”“我在翻找一些角落。”母亲拍打他:“千万莫要迷了眼睛,孩子。”有时他要与男仆清滆一起做点力气活,母亲就沉下声音:“孩子,那是下人做的,你该把心放到别处。”可是曲予觉得与清滆在一起干活,如把冬天用的木炭从土中挖出,把一些蔬菜放进一个又深又湿的地窖里,真是无比有趣!
     
       就是在母亲身边徘徊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闵葵。“天哪,她不声不响长成了这样!”他在心中惊叹。那一夜他失眠了。他竟然无法忘记她的模样。后来好多天,他都在心中默默复制她的样子:圆圆的脑壳,稍稍翘一点的鼻子,不大的身量;特别是那双又亮又大、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她像什么呢?他想来想去,心里就有了一个再亲昵不过的比喻:一只小鹌鹑。“我有了多么可怕的渴望啊,大概要一辈子藏在心里了。”他一遍遍叮嘱自己,从此不敢再到母亲的屋子,因为他害怕,害怕母亲那双洞察一切的目光。
     
       老爷正在无声无响地计划儿子的事情。他正读“安德烈氏”的故事,叠起的书放在大圈椅子旁的卷边木几上,“我们家也该有一个人出洋了。战家花园先走一步,我的孩子不能耽搁了。”曲予如果早上几个月、几天,听到这番话会深表赞同,甚至还会欣喜若狂。但现在就不同了。他现在有了一个无法放弃、无法割舍的什么横在心上。几天来他试着背诵一些诗章;还有,与清滆一起去园子里做活——可惜怎样都不能遗忘。面对老爷一个沉沉的决定,他一时无语。“你听到了吗?”“我,不太喜欢‘安德烈氏’。”老爷拍了一下扶手:“呔。”他慌乱中知道答非所问,立刻上前一步:“父亲,我,我是说出洋的事不急的。让我把眼前的学业修好,我会按您的吩咐去做。”老爷鼻子里一吭,挥挥手。
     
       曲予不再像刚刚回到曲府那样,焦虑地等待一些朋友的消息。他灼热的心思只因一个小巧的女人滋生。他鼓励自己产生一些胆大妄为的想法,比如在她经常出入的门边挡住去路,然后坚决而突兀地说出一切;或者干脆修一封工整的情书,让一个仆人送到她的手中。打算颇多,最后却被自己一一否决。他发现自己眼睛充血,嘴唇上一层层脱皮,手足都有些发烫。“这样当然不行,这是可笑的。”他像对朋友说出了一个判断那样,干脆地挥了挥手。为使自己不再改变主意,就于当天下午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件繁重的任务:拦住闵葵,说出一切。
     
       闵葵傻在了那儿,先是害怕,然后是不可变更的回绝口气。但他像被预先告知了一个结局,只满怀信心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从此他再也无法安静和沉着。闵葵的胆子太小了,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帮助她,要打消她全部的疑虑和不安。“这是可能的吗?一个女仆嫁给这座百年老宅的少爷?”所有疑问都被他解答了。他告诉她这是一个前所未闻的时代,我们的全部惊慌失措都缘于那个简单的事实:从未打开眼前的窗,没能望望远处的世界——远处发生了什么?在一簇簇翻腾的高卷云后面,正有隆隆的雷声呢。一切都不再一样了,一切都不是我们在曲府中感受和看到的样子,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所以”——曲予抓紧她又小又糙的手,“我们的主意坚定下来,就会改变一切。”“一切?”“是的,一切。”
     
       他们长时间待在一个又小又闷的屋子里,这儿就是闵葵的房间。他们挨近了,她靠在他的胸前,一下下亲吻学生装上那枚锃亮的铜扣子。他不得不把她托起来,以便让她能够亲吻到下巴以上的部分。她亲了,哭了。“怕吗?”“不,我是第一次。像做梦。”“不是做梦,再真实不过了。”“嗯。你的个子真高。”“那我就把你举起来。”“不,让我跷起脚来好了。”
     
       就像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人那样,他大大方方与母亲讲了自己的爱慕、两人作出的决定。老太太深长的鼻中沟动了动,一时无语。他借口看望老爷,实际上是慌慌跑开了。他们再也不敢堂皇地到府中的其他地方去了。可是在小屋中待了一会儿,外面就有人喊闵葵:“该给太太上茶了。”少爷很快也被清滆叫到了父亲的屋里,老爷的打扮让他一见面就吃了一惊:一件有暗色花纹的绸布长衫,头顶是久已不戴的瓜皮帽;一杯茶早已凉了,手里是一对石头圆球。父亲盯了他一眼,不屑地移开了目光。“父亲,”对方像没有听到。他又叫了一声,父亲看也不看,只挥挥手说:“走开吧,无用的东西。”
     
       那种轻藐会让曲予记一辈子。父亲如果仅仅是失望倒也好多了,可是他对惟一的儿子所表达的仅仅是一种厌恶。曲予有些惊惧,回到自己房间里才渐渐想过来:自己并没有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啊,只不过是恋爱了,爱上了一个人。父亲的厌弃仍然是“主人”对“下人”的那番心境,是受一个隐晦曲折的曲府逻辑驱使。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仍旧是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老爷,这样的老爷并没有因为喜欢一本新小说、喝一杯浓浓的咖啡,因为使用抽水马桶和皮革沙发之类而改变什么。现在的所有问题集中到一点就是——要么屈从,要么背叛。
     
       也就在曲予痛苦徘徊的时刻,老太太挥动了那把木槌。曲予赶去时,闵葵因大量失血已昏迷过去。她的头发被剪去了大半,躺在那儿,头上厚厚的纱布像是一团压顶的雪。他心疼得浑身颤抖,异常悲愤——在她床前沉默的一会儿,一个铁样的决心在胸间生成了。
     
       曲予与伤口刚刚愈合的闵葵偷偷乘客轮去了海北。这次出逃安排得极为周密,事先没有走漏一点风声。这还要感谢那个与老爷交情笃深的船长,这一次他竟然援助了两个年轻人。当曲府老爷和太太发现两人一齐消失了时,惊得脸色都变了。他们暂时无从判断两个人的行踪——最初以为是去了他读书的那座城市,半年之后才从生意人口中得知两个人去了海北。
     
       曲予在海北期间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这是因为他对大海对面的那座府第完全失去了希望。他不止一次告诉小妻子:我们再也不会回到那里了。为了谋生,他在当地一家荷兰人开的诊所里学医,其余时间帮闵葵补习文化,以便让她在不久的将来进入一所女子学堂。当时即便在海北这样的大城市也没有像样的西医,所以荷兰人的诊所颇受欢迎。这儿特别擅长眼科,这也让曲予高兴。他曾对闵葵说:“再也没有比眼睛更重要的器官了。”几年内曲予技艺长进很快,荷兰人对他非常赏识。又是两年过去,荷兰人要回国了,他想让曲予去国内的一所医学院。闵葵鼓励了丈夫。
     
       曲予离开了三年。他行前尽可能为她安排好一切,让她进了企盼已久的那所女子学堂。三年啊,让闵葵望眼欲穿。三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先后传来了大海另一边的消息:老爷去世了;一年之后太太也离开了人间。这些消息使闵葵哭了很久。她记起了老夫人的全部好处:夫人就是自己的再生母亲啊,曾经像对待亲女儿那样对待自己。闵葵头上早就结了一个大疤,一点也不疼了。她不再恨那个人,她甚至想这是母亲对孩子最严厉的管教。她宁可相信老人在愤怒的那一刻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就打在了致命处。她既然拣回了一条命,于是就忘不了老夫人的模样,忘不了那一杯茶、那个精致的暖手炉。“太太,您该带我一起走啊,我会在那边为您端茶的。”一句话出口,赶紧掩上了嘴巴。她又想起了即将归来的丈夫,她可不愿将他一个人遗在海北。
     
       曲予终于回来了。闵葵可以向他流利地读出一段国文,而他则时不时地将荷兰语混杂进来,惹得两人一起大笑。丈夫归来第二个星期,闵葵有一天眼圈突然红了,她望着海的那一边、那个大宅院的方向咕哝了一句:“也许我们该回去了。”曲予这才知道两位老人已经去世。
     
       他当时紧紧攥着小妻子的手,咬着牙关。
     
       他们就赶在玉兰花开放的季节返回了曲府。府里一片萧索,沉静无声。一些仆人走掉了,一些还在。那个忠心耿耿的清滆和远房亲戚淑嫂一起迎接了他们。大家都流出了泪水。
     
       “老爷,茶放在这里了。”清滆退着离开,曲予把他喊住了:“再不要叫我‘老爷’,就喊我‘先生’吧!”“是的,老爷。”他应一声走开。曲予后来又纠正了五六次,收获甚微。他回忆这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奇怪的是很多往事都记不起来。府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老爷在世时收留的一位遗孤,像亲生儿子一样在老老爷身边长大。不同的是他没有去外面上学堂,只做了曲府的领班。曲予归来之后才发现一个触目的现实:为了服侍曲府,年长自己一两岁的清滆竟然还没有婚配。
     
       曲予让闵葵问一下清滆的终身大事——或者干脆由她操办一下?谁知刚才还笑吟吟听他说话的妻子立刻变了脸色:“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这事还是你去说——要不就找淑嫂吧。”曲予瞥了一眼满脸红涨的闵葵,知道清滆的事情只有自己出面解决了。
     
       曲予直接提出了婚配问题,谁知这在清滆那里竟引起了剧烈的反应。他慌得差点跑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口吃起来:“我这、这不急——这不能的。”“为什么?”“我一辈子就侍候老爷了。”“可你总得成个家啊。”“不,我一个人更好。”清滆青青的头皮总是刮那么干净,这使曲予看出他这一刻连头顶也开始发红。曲予大惑不解。在他无声地离去时,曲予心里开始难过起来。曲予在想一个为曲府贡献一生的人应该获得怎样的酬谢;还有,曲府无权拥有一个奉献终生的奴隶,无论曲府曾经怎样帮助过这个人。
     
       一连三天,曲予都在想清滆的事情。第四天上,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闵葵。闵葵一声不响,一直望着窗外。曲予走近了才发现妻子珠泪满脸。“你同意我的决定吗?”闵葵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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