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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卷三·缀章:宁府与曲府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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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可比老爷直爽干脆多了,见了宁家老当家没有几句话就说了:“你不是喜欢钱吗?还不如把这片山峦卖了,换座金山银山多好!”宁家老爷稍一愣神,然后摆摆手:“我不用那么多钱,你去山上转转看,穷山恶水也没什么好的,值不了几个子儿,你战家花园看着给吧!”战少爷一听心里乐坏了,心想土财主到底没有见过大世面啊,看来这桩买卖算是好做了。他问:到底要出多少钱啊?宁家老爷又紧一紧腰上的草绳:“咱俩到山上看看再说吧。”
     
       宁家老老爷领少爷爬山,刚爬了半座山少爷就大呼小叫受不了啦,汗水把一身好衣服都湿透了。他喘着对宁家老爷说:“不用实地端量啦,你干脆出个价吧,多少钱一座山?”老爷皱皱眉,伸手摸摸一株小树说:“这山倒没有什么不舍得的,可是这些树啊,都是我眼看着长起来的,你得先让它们高兴才行哩。”“我怎么让它们高兴啊?”老老爷咂咂嘴:“这么着吧,你一棵树赏一枚小钱就行,不用给我,只给树,就挂在树杈上,然后这片山峦就归你了。”少爷一脸惊喜:“这恐怕不合适吧?只挂一个小钱?这也太便宜了吧!我们战家花园还没寒酸到那个地步呀!”老老爷摆摆手:“朋友一场嘛,我说话算话,就这么办吧,你千万别再客气啦。”
     
       他们就这样说定了。战家少爷害怕宁家老爷反悔,立下了一张按手印的字据,然后才打马回家取钱。少爷一溜牵出十匹大马驮了钱,口袋里都是从钱庄里兑换的小铜钱,心想这样的小钱扔在地上俺还不愿弯腰捡呢,挂在树杈上又怕什么?他同时雇来了十几个长工,都是往树杈上挂小钱的人。十几个人挂了一天,一座山头才挂了半坡,前边还有许多山头哩。没有办法,少爷第二天又找来了十多个人。二十几个人在大山上奔忙了十几天,打马回战家花园驮了许多次小钱,结果事情还像是刚刚开头。第二十天上,战家少爷终于急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背筐捡粪的宁家老爷,一见面就连连作揖:“老爷快饶了咱吧,咱这山峦不买了!”老爷耐着性子把一团牛粪铲到筐里,抬起头问:“怎么了?”“再挂下去战家花园就得倾家荡产了!”“不会吧?不过是一个树杈挂一个小钱。”“可你家的树杈太多了,咱挂几年也挂不完哪,快饶了咱吧,咱那契约还是废了吧。”
     
       就这样废了契约。照理说宁府可以因为毁约从战家花园讨回一大笔钱,可宁家的老老爷到底是出了名的仁厚,说钱嘛,也就算了,今后战家花园养的牛啊马啊,所有的粪便都得送给宁家,“俺要往山峦上使哩,俺喜欢这些大臭物件哩!”
     
       宁吉父子他是宁府一个有名的败家子,名气丝毫不亚于神奇的老老爷。正因为他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人物,所以写史的人总是偏爱这样的角色,有时根本不问功过是非乱涂一气,把这样一个糟糕的家伙描述得光彩夺目。不过好在宁吉不是一般的败家子,尽管的确是他一手搞垮了一个富豪之家。他的神奇性格比起我们所熟悉的那些套路中的人自然朴实多了,因为他的怪异是天生的。有人说要论古怪的程度,在所有的宁府人物中,惟有他才可以与老老爷比个高下,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他们一个使家道中兴,一个令宁府衰落,却都是让人着迷的、身上缠满了故事的人。
     
       由于他出生时宁府已经富得不耐烦了,所以这个宁吉自小没有养成勤俭持家的习惯。也许老老爷在世时对一切早有预料,为防止偌大的宁府有一天会被不肖儿孙折腾个精光,在过世的前一年就给三个儿子分了家。宁吉的父亲在三十岁以前倒也安分,无非像另外两个兄弟一样安安稳稳过下来,好好经营自己名分下那一片山峦,并且把府中的大小事情料理得有头有绪。三十岁之后他的脾性突然变了,不在家里好好做祖传的营生,也不再顾恋妻子家小,一天到晚跑到山里去玩。他如果在哪个崖口上遇到一株好树、一眼泉水,都会恋恋不舍,每隔三两天还要跑回去看一看。在宁吉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做父亲的有一天突然对老婆长长叹了一声说:“这大院里的日子真像老牛拉磨一样,一天一天瞎转圈子,实在没意思啊!”然后就弯腰收拾东西,说要一个人去山上住。“这不是睁着眼胡闹吗?你半辈子了往哪里跑?”夫人去扯他的袖子,被他一下甩开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宁吉的父亲在三十四岁这一年的初秋真的住到了山里。
     
       那是他看好的一个地方,自然有一个甜甜的泉眼,让他一天到晚喝得肚子溜圆。开始的日子他只是搭了一个窝棚,后来就动手凿山,叮叮当当干得有滋有味。日子一天天过去,半年之后他竟然凿出了一个大洞,而后又在洞里凿出石桌石凳,凿出了带窗棂的小窗。泉水被他引进了洞里,甚至引到了用山草搭起的铺子旁边。他让几个长工帮忙从府里运来了米面之类,然后就在大山里过起了修行般的日子。他在洞前开出了一块平地,上面种了蔬菜,还养了羊和猫。
     
       夫人抱着宁吉上山叫男人回去,因为一个大院缺了当家的可不行。谁知住在石屋里的人见了他们毫不动心,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没有办法,夫人和孩子只好在石屋里住了一夜。小草铺子只有两尺来宽,小宁吉给塞在角落里,他们夫妇两人非要紧紧挤在一起才能躺下。夫人半夜流着泪说:“快让我再怀个孩儿吧,我儿女成群也好有个后路。”宁吉父亲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看吧,不过这大山里冷巴巴的我看也不是个怀孩子的地方。”果然,那一夜没有怀上孩子。夫人实在挤不下,只好拉着儿子的手在太阳爬出山凹时下山了。
     
       宁吉十岁以前最重要的记忆,那就是母亲差他去山上一趟趟寻父。其实小宁吉越来越着迷于父亲的石屋,一去就不愿回家了。但他不敢在山上过夜,因为母亲说了,儿子不回去她就不睡。最难过的是大年除夕的晚上,其余的两个宁府都火火爆爆热闹得令人眼红,这边却透着无比的凄凉。鞭炮也放了不少,但谁都知道这边的当家人住在山上。“那个老爷脑子可能出了毛病。”院里的长工私下这么说。也有人议论,猜测宁家的这个老爷大概想修行一种奇怪的功法,这种功法是见不得女人的,所以也就躲开了。这期间发生过一个让宁吉一生不忘的怪事,其实也是凶险的事:有一天半夜雕花木格子窗被慢慢扭开了,一个粗壮的男子喘着爬进来,二话不说就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的嘴被捂住了,喊出的声音很怪,最后宁吉才听清了那几个字:“孩儿快来!”宁吉的蒙眬睡眼刚刚睁开,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取了白天放在枕边的一块花石头,“吭哧”一声砸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那个男人啊啊大叫着捂住流血的头,另一只手提着裤子就往外跑了。母亲下半夜一直搂着宁吉,含泪望向月亮说:“好孩儿,就当是你爸死在山里了。”
     
       天亮了宁吉真的去山里看看父亲死了没有。父亲活得很好,不瘦不胖,胡子又黑又长。宁吉向父亲诉说了夜间的凶险,父亲站了起来。不过这样站了只有十几分钟,又重新坐了。父亲接下去没有说什么,动手熬起了亲手种的山谷粥。这粥比山下的要香许多倍。宁吉喝过粥就下山去了。
     
       宁吉记得这一年大年初三的傍晚,父亲从山上回来了,而且这次归来再也没有返回。夫人以为是儿子不断去山上寻父的结果,其实并非如此。这里面的真实缘故直到许多年之后母子俩才弄明白。起决定作用的那个事件发生在大年三十晚上——这事儿有些玄,但就是没法儿让人不信。因为谁都知道宁家的这个老爷虽然做事怪异,但从不说谎。
     
       那年三十晚上,老爷在山上一个人准备过年了。他剁好了白菜和肉,又和了面,要包几碗水饺。过年的水饺是非吃不可的,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食物。这时候山下的鞭炮已经噼噼啪啪响起来了,太阳也落下去了。他把案板什么的刚搬到石台上,突然就听到西风中有个奇怪的声音。他一怔,耳朵贴近窗子听了一会儿,听清了是一个姑娘在哭。“哦咦,大年三十姑娘家来山上哭,你说这事儿蹊跷了不是!”他忍不住往外走,拍打着手上的面粉。
     
       西风不紧不慢吹着,真的掺和了一个姑娘的哭声。越往前走,哭声越大。他又走了十几步,终于看到了一块青石板下倚了个大姑娘,胖胖的,穿了花衣服,大辫子垂到屁股那儿,正搓着眼睛哭呢。“哦哟孩儿,大年三十来山上哭啊?”他一问,姑娘抬眼望过来,那神气不知怎么让他打个战抖:这姑娘俊眉俊眼大脸圆圆的,可就是打眼一看让人心上发怵。不过他心里可怜她,没有想别的,只问为什么哭哭啼啼不好好在家过大年哪?姑娘哭诉说:她的家就在山下边,父亲和母亲吵架,她去劝架,父亲就打了她,还把她赶出门来,不让她在家过年。宁老爷一听眼中冒火:“还有这样混账的父亲!走吧孩子,咱旁边就是个过年的地方,我保证大年三十让你吃上饺子!”说着拉上姑娘的手就走,姑娘扭捏了一下:“你说大爷咱这样好么?”“傻孩子怎么不好?大年三十不吃饺子还行?走吧!”
     
       就这样,他们一起包水饺,他擀饺子皮,她填馅子。宁家老爷低头做活,不知怎么总是嗅见一股骚气。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眼角一瞅,发现那姑娘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吃生肉呢。他吃了一惊,大吸一口凉气,但表面上不露一丝痕迹,只继续擀饺子皮。这时候骚气越来越浓了,吃生肉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他心里“嗯”一声,认定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从嗅到骚气那一刻就在琢磨:大年三十了,一个姑娘家真的挨了父亲打骂,也不至于一口气跑到大山上啊,再说天这么冷,冰碴儿一串串的,她是怎么爬上来的?这事儿真是越想越玄啊。“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不是我一个人在山上孤单得有点想家了,那么我就不会傻到连个‘骚皮子’都认不出来!”他在心里嘀咕,一边去摸那把菜刀。
     
       “骚皮子”就是狐狸,大山里传说中常有狐狸闪化成人形出来害人的事儿。他想回手给她一刀,但正要动手又在犹豫:万一砍错了怎么办?这可要作下大孽啊。他害怕了,手里的刀也就放下了。这样忙活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一个办法:听人说凡是妖物闪化的物件,只要喝了酒都会现出原形来;而且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差不多个个都喜欢讨酒喝!想到这里他一拍膝盖,大声说:“闺女,天这么冷,咱爷儿俩干吗不先喝几盅再包饺子?咱让酒暖暖身子就好了!”姑娘立刻两眼放光:“咱家还有那东西啊?”“那还用说?都是我老汉亲手酿的,有瓜干酒,还有野葡萄酒,你喝哪样呢?”姑娘的大眼水灵灵的,这会儿直勾勾看着他:“就喝有劲道的吧!”宁老爷说一声:“我看也是!”说着就从旮旯里搬出了瓜干酒坛。
     
       他们你一盅我一盅喝了起来,只喝了不到半个钟头,姑娘就大模大样伸手捏生肉吃了。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宁老爷一歪头,真的瞥见了姑娘身后有一条大尾巴;再一正眼,那尾巴又变成了黑黝黝的大辫子。这样变来变去有好几次了,于是宁老爷咬了咬牙,偷偷把刀摸到了手里。姑娘喝得脸蛋红红的,这样瞅上去更好看了。宁老爷端量再三,心里说:“我还真不舍得砍杀你哩,大眼儿水灵灵的,不过我也不能眼瞅着让一个妖怪半夜把我活活啃了啊!”这样咕哝三两遍,闭了闭眼,挥手就是一刀。
     
       因为离得太近了,尽管闭着眼,砍中是绝无问题的,所以手起刀落,只听“吱呀”一声长叫,一道火线从小窗上蹿出去了。姑娘无影无踪了。宁老爷手脚全麻了,瘫在地上,好长时间才低头去找那把菜刀:刀落在菜盆旁边,刃子上全是通红的血。他搓搓眼,走出石屋,这才发现天乌黑乌黑,地上全是冰碴儿。他立刻小声呼叫起来:“老天,不得了哩,开了杀戒了,我的老天!”他摸索着进屋,赶紧点亮了灯笼,出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照窗前:他估计得不错,有一大串血珠从窗口洒下来,一直往前,没有个终止。他顺着血珠往前寻去,心要跳出了胸口。这血迹越来越淡,但总算没有断掉,从荆棵绕开又滴上了石板小径,最后竟然从崖底穿过,洒向了更高的岭子边上。他往手上呵一口气,一直盯住这血迹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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