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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卷二·第十二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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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日子里,审问渐趋频繁。有时一些人进入小屋,有时他被领到一个生疏之地……宁珂几乎没有辩驳什么,也不再回答。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发觉自己正在失去一种语言……
     
       酷热的夏天来临了。他第一次被押到公审大会上。仍然是人头攒动的大沙河滩,仍然是白花花的日头。台上一溜儿站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他和另两个人被押到那些人旁边。
     
       耳廓旁一直是尖厉的鸣响。他用力想听清主持人的声音,还是挂一漏万。后边是主席台,他回身寻找殷弓他们,一个熟人也没看到……突然台下传来一声凄凉的长喊,让他浑身一抖。耳廓旁的尖厉鸣响立刻消逝了,他双眼都要瞪裂了。啊,看到了,喊叫的是个女人,是她,是子!旁边有士兵扑过去,把一直往前拥着喊着、头发披散的子揪住……
     
       中午时分大会结束。又有三个人被枪决。其余人被宣布判处徒刑,宁珂与其他两人正式逮捕——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走上台前,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掏出手铐和绳索。
     
       宁珂被牵下后台。他总是回头,目光总是追寻那披散的长发……牵他的人恼怒了,停下,用膝盖顶他的腰,然后飞快地、狠力地煞紧绳索。宁珂的肩膀骨都快折断了,脖子也给一道绳索勒破。他用力转头,于是看清了煞绳索的人:一张愚蠢凶暴的脸……他把带血的唾液吐到了这张脸上。
     
       那人先是一惊,接着猛一扯绳索。宁珂倒在地上。那人狠力用脚踹。他滚动躲闪,奇迹般站起——还没等站稳,那人迎面就是一拳。血哗哗流了一嘴,他吐掉,又挨了一拳。他扭过头,躲避拳头,发觉有颗牙齿被打折了。那人把他的头发攥在手中,拧过他的脸,一下下击打……
     
       他昏厥过去,一头栽在河沙上。
     
       “起来!起来!我叫你……”那人踹他的腹部、腰部,又猛力去拽余在手中的绳子……
     
       07
     
       我跋涉于丘岭,嘴唇渴裂……你的羽衣飘过一蓬蓬马兰、玉簪、石竹和百合,双手触摸大地,拂开长长藤蔓、重重叶片,现出一潭碧水。焦渴的孩子,羞怯的孩子,圆圆头顶上飘一绺黑发的孩子。你引领了一个生命。
     
       如今你远去了,魂灵和眼睛,春天的鲜花,夏天的艾草,冬天嫣红的炉火。让骏马去追踪,越过那条浓稠的河流、清澈的河流,寻找家园。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结了籽的芳草,在晚风中悄悄荡漾。仿佛有柴门推动之声、有一丝气息。你回过头,看到谁赤脚站在那儿。
     
       多么寒冷。谁剥去了你的衣衫?谁驱赶你在大地上游荡?是一个冬春的北风在撕扯,是漫山遍野的荆棘,是瓢泼的大雨和箭镞似的冰凌。思念催促我,焦渴折磨我,它们又像绳索一样勒紧我,把我牵上十字街头。不必犹豫,因为我知道不早了,该上路了。
     
       旅途上全是残枝败叶,是风暴留下的痕迹。踏着它往前,全身被一种感激填满。千里万里的追赶,不歇不倦的追赶,这条路就像人生一样漫长和短暂。那片红木林出现在天际时,马蹄就会响起。火红的驹子腾跃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它们灵捷奔突的身影,只可惜无力揪住那飘飘洒洒的美鬃。这是如何盛大的节日,这节日只为你而降临。这场庆贺会载入史册,让人记住——仅仅是血红的玫瑰花瓣就铺满原野,在烈日烧灼下化为浓浓汤汁渗入泥土……
     
       你把紫红的叶片、柔长的枝条收拢一起,青生生的气味令人回想。没有鞋子没有衣服,在水中在林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光滑的圆脑壳散发出铃兰、苘麻、山芋和麻栎的气味,你用力吮吸。紧紧怀抱着,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方淡黄色的家纺软布包裹了,没有乳汁,睡吧。太阳倦了。我们都喜欢灰色的、像午夜大海的那种颜色。讲个北方的故事吧,那连续不停的涛涌之声。讲个北方的故事……我梦见自己化为一只鸥鸟,孤单高傲,展开双翅飞向远方。
     
       翠玉似的水波涟涟无际,荡动激越,溅起的白屑腾到高空,沾上了宝石般的双目。这片浩淼啊,它由泪水汇起,所以它们味道相同,并闪动着眼珠的颜色。岛屿由一只巨鸥化成:它疲累了,寻不到陆地,就落入水中。我哪儿去寻自己的陆地?我飞翔了,向着远方,不愿也不敢降落,为着这孤傲、倔强、炫示和不屈。我要一直飞去,穷穿铺展到天涯的碧波大涌。轰隆隆的巨涛与雷声衔接,闪电是宇宙荡动的柳丝。我只是一只海鸥,雨和涛浇泼不停,双翅尽湿,洁白却未改一丝。
     
       你就在夜色里注视。当我溶进这长夜时,才能挨近你闪电般的乌发。那一天终会有的,可是,坚持吧。它终会有的,于是才能够坚持。不要停止,不要折断,忍着,忍着闪电的烧灼,雷霆的轰击。那目光催促我、牵引我,是声声叮嘱。人的视界里需要有一只飞翔的鸥鸟,永远的鸥鸟。
     
       永久的飞翔就是一场报答、一次祭献。我被如此昭示,于是再不会停止。我一开始就赤身裸体而来,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是一切。为了那可怕的觉悟与感动,我激烈之中只想一刻不停地抓住那火红的、通向冥府的马驹,幻想在彻底的惩罚中获救。这也许太轻捷便当了。没有捷径与坦途,没有侥幸和意外,只有飞翔,飞翔啊。
     
       这里甚至比不上荒漠,因为那里有绿藤与清泉。让双倍的燥裂、焦灼、渴念一块儿来临吧,只有如此才算是一次经历。我的双羽被割开、撕扯、点燃,洒下的血汁又立刻被狂风吹散。云雾渐渐有了颜色,是淡淡的红色。看不见的丝绺缠住了头颅、双翅、两足和躯干,勒出了筋脉骨骼。淡淡的红色。让它们快些折断吧。你的视野里需要一只不悔的鸥鸟啊,让它们折断吧。
     
       我要染上你的颜色,来一次痴想枉求。世上最美丽的一种颜色,玉兰花瓣的颜色。你在清晨走出,伫立窗前,太阳映着你泛出微绿的白色、柔软的长衣。你打开窗子。三只鸽子绕着一棵橡树盘旋。其中一只洁白如雪。你伸出手,它落在上面。你的面颊贴在它的躯体上,然后又吻它圆圆的额头。它重新加入那两只的盘旋。这个清晨,到处都充满了幽幽的香气。怎么办啊,我的孩子,口吐呓语的孩子,你梦见了什么……
     
       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红马,一只鸥鸟。就是它们,是旋转的星辰,是渍红的水雾,是摧折的树林,是化为汤汁的顽石。心底荡动的是绝望的狂欢,是尽情尽性的疯癫。然后就沉寂下来,听一根银针悄然跌落。空旷的荒原、白皑皑的大野、流沙静滞的高丘、漫漫无声的长河。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看到雪原上你那飘扬的红巾,草地上你那纯白的裙裾。我盼念你的微笑在丛林边、摇篮旁,在热泪洗涤的脸庞上。
     
       时光真不早了,黑夜来临。那道蓝黑色的沉沉幕布即将拉合。最后的一次怀念出现了。神灵多么恩惠。一只无所不能的手拨动了、推动了,让我往前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怪石嶙峋的万丈险崖。看看吧,这是响彻千年古歌之地,也是再生之地,荣幸之地,是结满了桐树籽儿、开遍白色牛眼菊之地。我伏下身,忍着硌裂筋肉的尖利,去寻找传说中的一切。我真的看到了。多么美啊!一蓬蓬矢车菊、白芨、金盏草、黑百合、丝兰、风铃草和菊芋从幽深难测的渊底翻涌而来,顺着崖壁蔓延,一直铺卷到脚下……感激的泪水涌了出来。
     
       “你不是再也不会哭泣了吗?”
     
       是的。但这是一个人只有一次的时刻,就像割断脐带的那一刻要嚎哭疯唱一样。在这个时刻,一个人感受到的幸福才是真实无误的。人生的怀念之巾是金丝绒的质地,我最后一遍抚摸它。
     
       急躁地奔赴其中,因为这诱惑太大,这期待太久。我知道闭上眼睛轻轻一纵,也就进入了怀抱。双唇渴裂,必将有最终的畅饮。你在这儿备下了无边的酒浆,接纳一个长久追赶的儿子。你纯白无瑕的衣衫、乌亮的长发、清澈的眼睛,我都看到了。收留吧。
     
       08
     
       导师朱亚!以前总认为你走得太匆促,你留下的是可怕的沉重……今天看命该如此,你总算找到了一个承受者——每想到这里我脉管中都有一阵热流涌过。我同时想到的还有更早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你面对导师陶明离去的那一刻……我多么幸福。
     
       默默地做过了一切,然后就是等待了。我自认为倾尽了全力。母亲般的平原啊,我们一块儿等待吧。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传言越来越盛。传说先遣班子已经组成,一位重要首长担任总指挥。新闻媒介似乎给予了证实,因为不止一次报道中外人士去东部考察参观之类的消息。与之形成对照的是,03所却沉寂如常。无声无息的一座大楼。连一点不怀好意的嬉笑都没有。每天我在办公室枯坐半日,偶尔走上走廊张望,下班再回那间小宿舍……没有谁跟我说什么,我也不再去询问什么。这期间我又找过苏圆。每当隐隐感到有什么逼近了时,总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惜她总也不在。
     
       那个集中在招待所的班子已经解散,黄湘等人已回所里上班,但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接替了朱亚,那间办公室却总是大门紧闭。有人说有关部门召开的汇报会早已结束,八大科研部门都有代表参加,03所的裴济和黄湘肯定去了。这都是不祥之兆。
     
       一天早晨我听说裴济来所里了,就直接去他的办公室。挨近了那个门时心里才蹦出一个问号:找他干什么?不知道;但我要面对一些人了,无论是裴济、黄湘,还是别的什么人。咚咚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一会儿,旁边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脸秘书探出头:“你穷擂什么?”
     
       我盯他一眼,继续敲门。
     
       “说你呢!有事找处室领导,动不动找所长——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
     
       “我找他是我的事儿;你也可以找,无论你算不算个‘人物’!”
     
       黑脸口吐脏字嚷起来,还拤着腰挪过几步。我不想理睬。他干嚎,大概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否该动手。
     
       走廊两边都有人探头。后来一位处长悄无声息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去一下。我这才离开那个拤腰的家伙。
     
       处长的胡楂刮得铁青,两眼像塑胶扣子。他让我坐了,又倒一杯白水递给我:“很早就想约你谈谈了,没机会。你写的那几份材料都在这儿。”他随手从一旁抽出一沓打印稿。我失声嚷起来:“它怎么到了你手里?”他笑了:“从有关部门转来。所长很重视,他忙,没有时间,让我仔细看一遍,特别叮嘱要尊重不同意见……”
     
       我直盯着他:“这不是什么‘不同意见’,而是真实情况。”
     
       “那为什么不向所领导反映,擅自往外捅!”
     
       “我一开始就向所长谈过。后来才明白没用。他们故意要那样,他和黄湘存心要那样!”
     
       处长哼一声:“东部大开发国内外注目,不是哪几个人就可以吹掉的,这要有点自知之明。现在不谈这个,还是谈谈朱亚吧!本来人死了,很多事情已不必追究,可是现在看,还是不得不跟一些人讲明白……”
     
       我知道“一些人”主要指我。
     
       “本来他的一些问题调查中发现很严重,怕影响他的治疗,也就半途而废了。今天看,把问题讲明白还是必要的,免得有人越陷越深。我想提醒你,你是负有责任的,只是组织上考虑你不太明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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