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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卷二·第十二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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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紧张的日子里,宁珂又像刚解放时那样,很少回家了。有一次曲予不得不到办公室找他,一进门就掩面哭泣。原来有些陌生人闯进曲府大院,她和母亲不愿接待他们,对方就粗暴训斥……宁珂久久没有做声。这样停了许久,他才问了一句:
     
       “他们问些什么?”
     
       “什么都问……爸爸当年接待的朋友、与金志的关系,还有,你与爸爸认识的时间和过程、与李胡子见面……很多很多,妈妈也记不清……”
     
       宁珂几乎喊起来:“混蛋!他们该来问我啊!我是当事人,他们为什么不来问我?”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又长长叹息,去劝慰子。他说自己是这场斗争的领导人之一,而政权的巩固、肃反与清查,都是长期任务……曲予哭着:“可他们不能连我们家也怀疑啊!这太让人心寒!……”
     
       宁珂像自语:“不会的。不是怀疑,而是通过我们了解其他……子,你告诉妈妈吧,我们全家一定要好好配合,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
     
       子哭着,把他轻轻推开了。哭了一会儿,她擦擦眼睛看着丈夫,突然说:
     
       “我们回家去吧!”
     
       宁珂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大家节假日都不休息,我哪有时间!”
     
       “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家去吧!”
     
       他苦笑着摇头。
     
       曲予环顾了一下屋子:“珂子,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走吧。妈妈说:‘快去喊珂子来家吧,小城早就解放了,那边没他的事了,回家吧!’……”
     
       宁珂这次听得明白,“啊”了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只一会儿,他的脖子、脸颊,全都涨得紫红,额上的小血管突突跳动。他张了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他站起,抚摸着曲予的头发:“子,回去告诉妈妈,就说她错了;就说:现在还不到回家的时候……”
     
       ……
     
       一切都在加快进行。这座城市进入了一个特殊时期,比战前和战争中,甚至比敌机轰炸的年头还要紧张。控诉与揭发、惊叹与狂喜,随时都在发生。对于一部分人而言,这是个令其颤栗的时刻,而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百年不遇的盛大节日。最早一批被揭露的敌对分子要赶在天气转暖之前有个结果,于是公审判决、游街示众频频举行。除了公布收审收监的二十余名之外,立即执行枪决者有十一名。刑场设在东郊沙河滩上。那一天是个少见的好天气,太阳照射着满河白花花的沙子,把积蓄了一个冬春的严寒都驱散了。拥挤围观的人群顺着干涸的河道去,仿佛全城的人、城郊村庄的人都出动了。“特别时期,从重从快!”大字书写的口号贴在河畔杨树上、电线杆上、残留的城墙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公审会,主席台上坐满了军政首脑,首排有殷弓、飞脚和城管会的一号首长,最后一排有宁珂等。
     
       灿烂的阳光下,河沙反射的光亮逼花了人眼。一排枪响之后,人群鸦雀无声。但只一瞬,呼啦啦的喊叫推搡就开始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端着闪亮的枪刺推挡人群,一条通道闪出。主席台上的人依次走下,沿着通道走向响枪的地方……宁珂在身披大衣的队伍中,刚走到一半就往旁跨了一步——正巧一号首长看到了,他招呼:“走啊,怎么了?走啊!……”他脸上笑眯眯的,后来的话宁珂没法听清。
     
       就在那次公审判决不久,一个大案出现了新的线索。起因是战家花园的老管家被人从原籍逮到,他招出的口供牵涉多人。很快发生了连锁反应,一个月的时间有几十人接受了审查。开始宁珂一直作为上级领导听办案人汇报,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把他传到办公室。一号首长一贯呈现的微笑不见了,耷下的外眼角格外吓人:“老宁,从今儿个起你不要参加会议了,工作有人接替。”“我做什么?”“你不用做了。”“为什么?”“因为你也牵扯在里面……”
     
       宁珂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起来。
     
       一号双手按按他的胳膊:“不要急,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要急。相信组织吧,组织会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我们都是领导同志,更要以身作则……”
     
       耳廓里尖厉的鸣响又出现了。他的头脑随时都能炸裂。“我要……我想去……”一号耷下的外眼角一挑:“哪里也不要去了,先在自己屋里写写材料……”
     
       宁珂马上记起许多年前飞脚也这样通知过自己。真想不到这类事件还会重演……
     
       他回到办公室,第二天又被领到一幢红砖房里。这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一床一桌,桌上有墨水瓶和一沓印了竖红条的稿纸。
     
       06
     
       刚开始三天没有任何人来这儿,只有他自己面对着这个空间。突然的沉寂!多年来马不停蹄奔波,没有驿站,没有安歇之地……眼下的宁静真像个梦境。
     
       宁珂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后来他想出去走走,刚跨出屋门就有一个背枪的战士过来:“你要上厕所吗?”“不,我想走一走……”
     
       战士的手习惯地按在枪上:“那不行,请回吧!”
     
       宁珂将永远记住和感谢这“历史性”的提醒——他一愣,抬头严厉地盯了对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战士交还的目光中有双倍的严厉。他发出了小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哦”,转回了身。
     
       第四天终于来人了。来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泛着淡淡的青铜色,颊上还有少许坚硬的疙瘩。牙齿大而坚固,笑的时候有些吓人。他戴了白手套,进门后笑笑摘下,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像个嘘寒问暖的医生。他坐在小床边搓手,盯一眼桌上的纸,和蔼极了:“啊,写了?写出来了?慢慢写,不用急,写周详一些更好。年代久了,谁都有个忘性儿。不过大关节忘不了,啊,啊啊。”
     
       宁珂按着几张纸问:“我不明白,到底要写什么?难道就这样草率审查自己的同志吗?这不是太……”
     
       “啊,啊啊,是啊,是这样啊……你想起什么就写什么,交代自己、也交代别人。一开始会不习惯。不过这是开头,啊啊,写吧。”
     
       “我想问的是,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啊啊,是啊是啊。不过我们很慎重的,证据嘛很多。请相信组织好了。从头写吧,这样才好,啊啊,啊,是吧,是吧!”
     
       宁珂从不记得见过面前这个人。这人太眼生了,凭直感这不像自己的同志。可是这人又分明在承担非常重要的工作。宁珂于是有了另一种不安:组织上不该招徕这样的人物,生僻、怪模怪样,浑身充满异己分子的气味……他一注视对方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忍着,让其转告一个请求:他要尽快见一次殷司令。因为只有他才会明白这是可怕的误会。
     
       “啊,啊啊?嗯,这好,这……这是不可能的。你考虑吧,你不要太固执了。组织上很爱护你的啊,你其实应该明白……”
     
       “你胡扯些什么!你转告我的话,我有话要直接跟殷司令谈,其他人不谈……”
     
       宁珂终于拍案而起,他心中涌动的巨大委屈和愤怒推拥着,使他恨不能把这座小屋一块儿掀倒。
     
       那人捡起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白手套,一边戴一边说,语气更加和蔼了:“啊啊,啊,好好想想看,慢慢写。不写是不行的喽,再麻烦也得理个头绪出来……啊啊,解放了,反正咱有的是时间,啊,是吧,是吧?嘿嘿……”
     
       他笑着,坚固的牙齿一闪,带上门出去了。
     
       宁珂面对着一沓纸张。后来他捶打一下桌子,奋笔疾书起来。一口气写了一天一夜,双眼布满血丝。二十几张纸都写光了,是给殷弓的一封信。
     
       他写道:为了胜利的这一天,他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早在几年前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并非畏惧厄运。但他不能忍受同志的中伤甚至其他……
     
       信件由门外的战士转走了。
     
       两天过去,没有音讯。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宁珂的腮部开始肿胀。天燥热起来,小屋内突然有点不能忍受。他脱下棉衣,可里面的衬衣早就肮脏不堪。没有换洗的衣服。窗户又小又黑,还从外边镶了铁条。他看到离墙基三五米处有一株榔榆,正抽出了翠绿的小芽。此时他极想在小树前站一会儿,只站五分钟……他请门前的战士告诉:让家里人送几件衣服。这样说过又有些后悔,于是赶紧收回这一请求。“多么冒失,子和闵葵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他想着她们母女俩,心中充满愧疚。这是两个多么不幸的人,而这不幸或多或少是自己加上去的。他现在绝不敢回想往事了……这简直是由一个个可怕的噩梦组成的。
     
       殷弓终于没有出现。宁珂明白他不会来了。一想到这个人,宁珂就想到他的灰黑色披风——它换下了一件脏腻腻的蓝色大衣。这个瘦小坚硬的身躯非同一般,这点让他由衷地钦敬。宁珂就是从这个人身上领略了革命者的独特品质。当曲予先生那一次将其从虎口中救出时,他浑身重创却无一声呻吟。这人从肉体到心灵都如同顽石。宁珂想到了无情的历史:它在自己与殷弓之间留下的误会将是多么沉痛的一页。这痛太深了,铁石心肠也不能忍受。
     
       闷闷的夜晚,刚吃过晚饭不久,门前就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进来两个男人。两个都陌生,一个四十五六岁,干瘦笔直,目光直硬,左腮部不停地痉挛;另一个不足二十岁,剃了平头,愤愤的样子,双唇肥厚凸出,腰上拴了枝小手枪。两个人都带了夹本子。他们并不仔细打量屋里的人,而是先把夹本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坐在桌子后边,翻动着几张纸片,瞟瞟坐在床上的宁珂。
     
       宁珂略有惊讶地看着,明白一场审讯开始了。他站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立刻说:“坐下,坐下。”他不想坐。年轻人说:“叫你坐!叫你坐下——听见了没?”宁珂不想和他争执,就坐下来。
     
       “年龄、籍贯……嗯嗯,”中年男子翻动纸页,“考虑得怎样了?不愿交待,那就……”
     
       年轻人取下笔帽,等待记录。
     
       中年人看看纸页:“我来问你……”
     
       口气和声调何等熟悉。这让宁珂想起京戏中审案人的腔调……
     
       “我来问你——那一年,宁周义放你时,有过什么交易?李胡子是否接受你的指示?还有,宁周义一伙制造的血案,你事先是否得知计划……暗中去过几次战家花园?还有与金志的关系……都一一道来。”
     
       宁珂喊起来:“这是白日见鬼!你们演戏吧!审问我?谁让你们这么干?”
     
       中年男人不睬宁珂的喊叫,只说下去:“你不回答也无碍,我们已经全部掌握!装蒜也没用,我只问个小问题:你和宁周义没有交易,他怎么会放了你?嗯?答呀!”
     
       “因为他是我的叔伯爷爷!”
     
       “哼哼,”中年男子看看身旁刷刷记录的小伙子,“说对了。爷儿俩就该一勺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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