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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卷二·第十一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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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刚黎明,在迷蒙的晨雾中,许予明离开了……
     
       对于麻脸三婶的包围用了两天时间。战聪的队伍比预计中难对付得多:他并未被宁珂率领的民兵队伍所迷惑,战斗开始不久就迅速调整了兵力布局,除留下一小部分外,其余都由他亲自率领增援麻脸三婶。这样一来逼迫宁珂他们只得改佯攻为强攻,战家花园方面的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这样直到第二天午夜,战聪才不得不率部返回,但仍留下两个营的兵力用来解围。
     
       这一仗比想象中的难上许多。首先是麻脸三婶的顽抗——这个匪首不久前失去了小女儿,眼下又没有退路,只有拼死一搏。匪兵出奇地勇敢,简直毫不畏死。战斗进行了一天一夜,双方伤亡人数大致相抵。后来战聪的队伍赶到,战斗就更为艰难。此刻殷弓才明白:围歼这支队伍的希望已经落空一半,至多给以重创;他眼下最担心的还有正规军出城——那样就必须毫不犹豫地退出战斗。他观望战家花园方向,很想听到更为激烈的枪战。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谢天谢地,战聪的大部队终于撤回,麻脸三婶又陷于独立支撑的苦境。但包围业已打破,尽管殷弓的队伍行动迅速,仍然没能截断敌人退路。
     
       黎明时分战斗结束了。麻脸三婶带着两个女儿和少量匪兵逃窜,其余大部被歼。
     
       这是何等巨大的胜利!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平原上天晴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整个黑马镇一片欢腾之时,只有一个人紧锁着眉头。他披着灰黑色披风,独自踯躅。
     
       03
     
       宁珂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曲予先生消失在那片苍茫之中。只要独自一人,他就无法摆脱那个影子。仿佛仍坐在书房喝茶,他们之间是交织的目光和袅袅上升的白气。“曲先生没有了,我的曲先生啊!”宁珂无数遍回忆着与先生认识以来的全部细节,每一次都能发掘出一些崭新的认识。他甚至想象得出先生在最后时刻那种痛楚和愤怒。除此而外,老人那时一定还燃烧着不熄的希望。是的,宁珂清楚地感到,先生随着时光的逼近,反而变得愈加勇敢。先生简直就是迎着这一结局向前走去了。
     
       他偶尔回忆与叔伯爷爷的最后见面,那一场难忘的谈话。他今天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有着巨大差异的老人竟然还有那么多共同之处!这一发现让他产生了说不出的震惊。这种感受和认识是一种真实,并且在某一刻被他抓住了。两人都同样执拗、坚定,同样在晚年走向了一种不加掩饰的明朗和勇气……宁珂对殷弓的分析越来越怀疑,特别是冷静下来时。他无论如何不信暗杀岳父的主谋会是叔伯爷爷——如果他还多少珍重一点友情,多少爱一点孙子和孙媳的话。老人那么喜欢子,这也丝毫不容怀疑啊!
     
       如果许予明在多好!若是过去,他们会就此有多少讨论。一个如此杰出的战士就这样离去了……他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曲先生的大院会是什么样子,也很难想象失去许予明的组织会是什么样子。在叔伯爷爷钱庄的第一次会面恍若眼前;就在那儿,他听到了低沉的歌声,从此这奇特的旋律响彻不息……随着许予明的离去、曲予先生的牺牲,他隐约感到一个时代正在消失。
     
       空气里弥漫着胜利的气息,可是这气息不像过去那样,伴随着一种甜甜的栀子花味儿。宁珂发觉殷司令也有些反常,这个人越发严厉,对所有人说话都没有笑容。宁珂对这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有着特殊的敬仰,也就是从对方身上,他才明白了一点点什么。那是对献身者的某种特殊要求,复杂得难以言说。但它能让人感到。一个人顽强到了冷酷,就很难被什么所征服。殷弓就是一个不能被征服的人——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些,但总体数量一定不会太多。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也搞不清这个人的内心。他承认自己对其有稍稍的、又是深长的惧怕。而这种感觉在许予明身上、在那个钱庄结识的红脸膛朋友身上,从来也没有过。
     
       一直活跃于东部地区的三支队正在靠近南部山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它往西北一个迂回,就可以直指港城。这一来殷弓再也不必担心金志的队伍了,他终于可以放手解决战聪。
     
       殷弓决定在三支队向西北迂回时开始围歼战家花园。现在他倒担心战聪过早撤向金志防地,那样就很难有一个漂亮的围歼了,而且也难以活捉战聪。他亲手处理战聪的念头竟越来越强烈,这渴望简直无法表述!
     
       一切战前准备都在紧张进行。殷弓命令,如果发现战家花园之敌有西移迹象,那就提前展开行动;同时命令李胡子可在适当时候应战聪之邀进驻战家花园。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殷弓脱掉了灰黑色披风,径直走到宁珂房间。宁珂抬头一看殷司令的脸色,就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对多么沮丧和阴郁的目光,它的寓意深不见底。
     
       宁珂倒茶找烟,殷弓阻止了:“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你也许嫌晚了点儿,但我必须这样做……”
     
       宁珂的心怦怦跳。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请来了阿萍。”
     
       “啊?你请来的?什么时候?”宁珂觉得是一句玩笑。
     
       “她早来了,现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给她安排了很好的生活条件,也有人陪伴。她住在东部城市那座老式洋房里,一个月了……”
     
       “一个月?这太过分!这……”宁珂血冲到了脸上。
     
       殷弓语气立刻生硬了一点:“斗争需要这样,这个行动也是经过组织同意的,组织决定暂时不告诉你,但一定要照顾好请来的客人……我们当然希望宁周义会出现,已经等了一个月。老狐狸,没有动静。现在三支队从山区那儿过来,宁周义更不可能冒险回老家了。我想他现在大概已经明白阿萍在我们手里,他会想想办法;不过如今看这个人心很硬……”
     
       宁珂打断了他的话:“不,我知道叔伯爷爷多么爱阿萍奶奶。他没有动静,是因为这边有我,以为我会照顾她。他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瞒我一个月!我一定要马上见到她……”
     
       “今天跟你说,就是让你去看看她,同时也好好劝她,使她有所觉悟。她很倔,我们说过她会见到你,她就等。一个月过去她就不想等了,从前天开始绝食……”
     
       宁珂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里叫着:“奶奶,你骂我吧……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殷弓一直盯着宁珂的眼睛。他看到对方的脸色由黄变青,最后又变为苍白。他呵气似的问了一句:“需要我帮你吗?”
     
       宁珂扔下一句:“我要你把马给我!”
     
       殷弓的马是纯黑,身上没有一丝杂毛,是五年前一次战斗中从敌方夺得的。“你牵去吧!”
     
       04
     
       这儿出奇地宁静。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气中独自灿烂。芍药余下的枝叶上蒙着薄薄的东部城市的灰尘。深绿色的铁栅门关严了,黑马把白汽喷在上方那个小小孔洞上。约有一刻钟过去,铺了紫色瓷砖的甬道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姑妈,”宁珂抚摸着黑马的鼻梁小声咕哝,“你是所有人的姑妈……”
     
       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肩上还是那条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来了——也亏了你来啊,孩子!”
     
       她拉紧他的手。宁珂看出来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她牵走了黑马,他赶上一步接过缰绳……“姑妈,阿萍奶奶怎样了?”
     
       宁珂抑制着心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前边加快步子……他们上楼,拐过楼梯角往前,在有破损的木地板前边一点停下。宁珂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和子的新房。他刚想推门进入,旁边一间立刻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眯眼,费力笑着伸手。姑妈小声说一句:“这是上级派来的王同志,来照看阿萍的。”宁珂点头。他要进入房间时,王同志也要随入。宁珂停住步子:“请回吧,我看过奶奶到你屋里。”王同志只得“哎哎”两声退后。
     
       宁珂站在昔日的新房前闭了闭眼睛。他轻轻推开门……她就在他与子那张宽大结实的木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小。软软的床上全是洁白的棉织品,白得像玉兰花的瓣儿,她就簇拥其中。她穿了雪白的、松松的衣裤,紧闭双眼。她的脸那么白,唇上有了白屑。姑妈在他耳边小声说:“她这样睡了两天了,叫她也不应声。”说过又站了一会儿,擦擦眼睛退开了。宁珂凝在那儿,直有一刻多钟不知所措,手脚像冰。他不敢出声,不敢惊动这安睡,可又不忍呆立。他后来坐在床边,拾起了奶奶伸到床外的手。他立刻发觉这只手热得烫人。“奶奶啊!奶奶,孩儿对不起你了……”一句话隐隐泛出,泪水糊住了眼睛。
     
       她在床上蠕动一下,没有睁眼。宁珂注意到她瘦了,身子纤弱到极点。由于一张脸太白了,那满头的乌发显得更黑更浓,还有眉毛下那一溜睫毛,齐整整竖立。他为她盖一下被子,当被单轻缓地覆上胸部时,她睁大了眼睛:“珂子!珂子吗?”
     
       “奶奶,是我啊奶奶……我刚刚知道,刚刚骑马赶来!”
     
       “你能骑马?你好了吗?”
     
       阿萍要坐起,但几次都没成功。宁珂把她托起来。啊,奶奶身子轻成这样。她两手紧紧拽住他,又推开,让他站远一点,她要细细端量。后来她才让他坐在身边,一下下抚他的脸,梳理他的头发……泪水不停地涌流,她有多少泪水啊。
     
       “我得知你病了,病得很重,人快不行了——他们说再不来连个面也见不着了,说你在病床上提出要看奶奶一眼。我不顾你爷爷阻拦赶来了,一路上心扑扑跳,害怕是受了伤,他们故意说成生病……”
     
       宁珂蹦起来:“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是……”他想说是有人为了把她骗来,故意想出这个可怕的、该诅咒的主意——但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更多。他把许多许多话强咽下了,他害怕阿萍对殷弓及自己的同志有更大的误解。他吞吞吐吐说:“是……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奶奶,你看这不是挺好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奶奶?你知道奶奶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他们只让一位老大姐和王同志陪我,不让我离开这座楼房半步,不让我去看你。我后来决意要走,他们又说西边打得激烈,只等战斗一停,就把孙儿给我送来……他们大半是骗我!”
     
       宁珂摇动奶奶的胳膊:“不,不,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们牺牲了好多战友——奶奶相信我的话吧!”
     
       阿萍在宁珂大声回答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她后来一声不吭了,只是看着。
     
       宁珂觉得脸上滚烫烫的难受,躲闪着她的目光。
     
       “珂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捎个口信?连个口信也没有吗?我看见不少人在这楼里进出,他们只找王同志——都是你们的人。你该让他们给我捎个口信啊!你再不来奶奶这儿,奶奶就死了……真的啊珂子……”她擦去了泪水,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她紧紧搂住了宁珂,拍打着、抚摸着。当她问到曲府、问到子的时候,宁珂就站起来。
     
       “怎么了珂子?”
     
       宁珂摇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曲府的人了,没有见到子。”
     
       “真的?”
     
       “我没有见到曲府的人。那儿出了很大的事儿,奶奶,做梦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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