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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在冷酷的现实面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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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几年之前,为着“剿共”的军事需要,乡下老百姓被逼着修城墙又修碉堡。一年之前,为着准备抗日,乡下老百姓被逼着修城墙,修寨墙,又修碉堡,硬逼得庄稼人误了农活。可是如今又要扒城了,听说这一次要彻底扒平。人们纷纷议论着,非常惊奇,但不懂得什么道理,连那些耀武扬威的乡保长也不晓得。“这倒是新鲜的花样!”人们这样批评说。“反正老百姓肚皮是私的,人是官的,一年四季都不得安生!”于是在保甲长的火急督促下,人们放下了向田里灌水的工作,放下了晚稻的插秧工作,放下了田里的除草工作,放下了红薯的栽植工作,放下了一切属于自己的要紧工作,带着扒城的家伙,运砖运土的家伙,带着干粮,带着煮饭的家伙,跟随着保甲长往各处区公所集合,又从各处区公所往城里去了。
     
       成千上万的农民汇集到古老的城墙下,分布到附近的街道上,有的已经按照分配的段落开始工作,有的还在陆续从乡下赶来。在这个非常壮观的集团里面,有不少驼着脊背的老头子,白胡须在风中飘着,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有不少才只有成人的肩头那么高的小孩子。由于这些小孩子是第一次走进县城,看见城墙,看见这么庞大的农民集团,他们以惊骇和好奇的眼光,不住地向各处张望;有许多中年妇女,她们不得不来应付差事,是因为她们的丈夫死了,她们的孩子打仗去了,或者还太小,或者病在床上了。在这个集团里面,有很多人害着眼疾,有些人的眼皮向外翻着,眼球上网满血丝,很可能他们的眼疾是一代一代传下来,永远也没有医过;有很多人的脸孔虚肿,黄得可怕,显然他们是被疟疾或别的什么传染病蹂躏了许多日子,靠着天大的幸运,靠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药方,保住性命,仍未恢复元气;有很多人的脖子里长着瘿包,因为食物中缺乏碘质;此外,也有很多的小孩子患瘌痢,有的已经成了秃子。在这个集团中,虽然人的成色非常不齐,但是单看看这些人们所穿的破烂衣服,单看看他们的结着茧皮的双手,就知道他们是从乡下来的真正的劳苦大众。在乡下,绅士们、地主们、跟乡保长有一点瓜葛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被乡保长看做略有身份的人们,都从来不参加政府所号召的任何劳役,不出壮丁,甚至还可以不负担苛捐杂派。而是由乡保长将他身上的苛捐杂派转嫁到一般的百姓身上。
     
       这情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已经习惯,被乡保长和绅士们看成为天经地义,所以在这上万人的集团中没有一个人对于这情形敢公然批评,甚至连偷偷地发怨言也极有分寸。噢,这个包括着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太老的和太小的,包括着孤儿寡妇的庞大集团,是多么的善良,多么的不幸,多么的有忍耐力啊!人如同蜂群一样,活动在城头上,一齐努力破坏着这座占城。砖头和石头,黄土和石灰,不管结合得怎样坚固,迅速地在人们的脚下崩解着,飞迸着,向城下滚落着。钢铁的碰击声,砖石的滚落声,劳动者的吆嗨声,沿城墙构成了不断的嘈杂声。但是那些监工的绅士们对于这一重大的扒城工作并没有认真准备,连洋镐都没有,也没有想到将群众的力量合理地加以组织。他们忽而说用砖头和石头填塞城壕;忽而命令把砖头和石头运到别处;忽而人们同时听到这两种命令。究竟哪些人担任扒,哪些人担任运输,以及怎样的轮班休息,什么时候应该让大家吃饭,监工的绅士们一点也投有想到。县长带着区长们,后边跟着十来个挂盒子枪的勤务兵,从城墙上走了一趟,向监工的绅士们嘱咐几句,要他们加紧督促;也向拿着专为打人用的手杖的联保主任和保长之类的人物说声“辛苦”,然后,他认为一切满意,跺一跺脚上尘土,回他的衙门去了。男人们全脱光了上身,汗水在炽热的阳光下像雨珠一样奔流在额角上、胸膛上、胳膊和手上。当喉咙渴得冒火的时候,如果他们找不到一点开水喝时,便走到附近的小溪旁边,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溪水解渴,不管这溪水是否干净。到晚上,人们像难民一样露宿在被破坏的城墙上和街道两旁,身下薄薄地铺把草,至多再铺一件自己的破棉袄,几个人挤在一起,用一条破被子遮着露水。黎明前有些人被寒气逼醒,揉一揉眼睛坐起来,瑟缩地夹着膀子,用火镰打着火,点起烟管抽着,于是这儿那儿闪动着点点火星,发出来断断续续的咳嗽,也偶尔发出来喃喃的小声絮语。有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睡得很香甜,从喉咙里发出来沉重的鼾声;但有些常常被噩梦惊醒,醒来后惊慌四望,才看见自己是睡在城上,但见满地明月像霜样白,并没有乡保长派人来抓壮丁,也没人来催逼苛捐杂派。第二天人们又早早开始工作,恨不得立刻把工作做完。
     
       他们大部分仍然不知道这样紧急的扒城是为了什么,只有少数人听到或感觉到这个事情与战事有关,但是在心上的反应却十分淡漠。
     
       从扒城开始的时候起,城里的居民们起了很大震动,到处谈论着这新的话题。老人们提着烟袋或鸟笼,女人们抱着或拉着小孩子,都被好奇心吸引来了。他们恐怕衣服上扑了尘土,又怕砖头或石头滚到脚上,总是找一块空散的地方站得远远的,不近城根。虽然他们听说扒城和战事有关,但心中却不对战事格外地感到关切,甚至还有人批评军事当局下这样的命令未免过虑。在这个小县城的绅士中,只有很少人肯相信敌人有可能进攻武汉,这个地方将来会沦为战场。对于这座占城的扒毁,有些人一方面感到惋惜,一方面担心着将来万一有匪荒时没有保障;有些人觉得城墙拆除后较为方便,提议把城基改为马路,多多地栽植树木,以供市民们将来散步;有些人打算如何利用这些砖头和石头为自己建筑房屋。但救亡工作者却把扒城这件事看成为最好的工作机会,于是几位负责分子立刻开了一次会,决定向广大的农民群众开展抗日宣传工作,并提醒那些醉生梦死的市民们对时局的注意。为着不引起当局误会,余新之同罗明开过会就一道去拜访县长了。
     
       正是全县行政会议开幕的时候,传达长接到余新之名片后迟疑起来。他知道县长这时候不能会客,把名片拿进去说不定会碰钉子。但是余新之的名片上的官衔是那么多,而且前几天县长请他吃过饭,使传达长又不敢不传。这位小心谨慎的传达长想了一想,把县长正在主持开会的事情说明,问他们是否可以先会一会秘书或科长。余新之和罗明表示可以,他就拿着来宾的名片往里边去了。一会儿工夫,传达长走出来说了声“请”,把余新之和罗明带到秘书室,请他们稍等一下。
     
       从秘书室的窗子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作为会场的三间大厅,里边坐满了穿黑色公务员制服(即中山服)的人物,也有几个人穿草绿军服,束着武装带。县长正站在主席位置上滔滔不绝地讲话,时不时用指甲搔着起明发亮的前脑瓜上的光头皮。大概他的开幕词已经讲得很长,他的喉音显出来一点苍哑,而坐在后边的绅士们也有人忍不住打着哈欠,甚至有人打盹。余新之和罗明正在观察着会场情形,刘秘书拿着半截纸烟,带着倦容,喀喀咳嗽着走了进来。他强装精神,同他们打着招呼,让他们抽烟喝茶,但他的态度却显得十分冷淡,和两天前遇见他们的情形完全两样。余新之和罗明对这一点都立刻感觉出来,心里稍微有点不快,但随即想着这家伙的态度冷淡大概是因为精神疲倦,也就不大在意了。余新之望着刘秘书的那一双熬夜熬红的眼睛,客气地问道:
     
       “刘秘书一定很辛苦吧?隔两天没有见,你已经有些憔悴啦。”“为着准备开会的事情,”刘秘书打个哈欠说,“一连两夜晚没有睡觉。唔,两位今天来有什么事情见教?”“是关于工作问题的,”余新之沉着不迫地说,“我们想趁着扒城的机会,对民众作一点宣传教育工作,比如当他们休息时候……”“是不是要演戏?”刘秘书截住问。
     
       罗明说:“不一定要演戏,主要的是趁他们每天休息的时候向他们讲一些军民合作啦,帮助政府抗日啦,踊跃从军啦一类问题。”“同时也让他们知道政府为什么要他们来扒城。”余新之补充一句。
     
       刘秘书耸耸肩膀说:“你们两位的意见当然都是很好的,不过中国的老百姓一向惯了,要他们出钱他们出钱,要他们出力他们出力,用不着对他们宣传解释。况且,有时宣传得多了反而会出毛病,所以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况且,上面命令叫扒城是一种军事秘密,更不必向他们解释道理。况且,总理的‘行易知难’的学说正是我们领导民众的最高原理,只要民众能依照政府的命令去行就可以了。况且如果要他们先知而后行,起码还得等候一百年!”刘秘书用食指敲掉烟灰,很满足他自己的这套理论,望着客人们笑了。
     
       余新之和罗明对于刘秘书的这番回话都觉得出乎意外,叉生气又觉得可笑。余新之用讽刺的口吻说:
     
       “刘秘书对于‘行易知难’的解释非常新鲜,第一次听到,第一次听到。”他轻蔑地微笑着,向窗上吐一口烟缕,“刘秘书是不是认为抗战不需要政治动员,不需要任何宣传?”他接着说,虽然态度很温和,但骨子里却又冷又硬。“从去年‘八·一三’以后,我就跟方中允先生率领战教团在各地工作,许多军长师长,地方当局,都希望我们多做点民众工作。十天前我在潢川看见白健生先生,他也是同样意见,并且保证在工作上尽量帮忙。我想刘秘书同县长也绝不会不同意做民众工作。”余新之故意不称白崇禧的官衔,而称白的表字,以暗示他自己在文化界的身份较高。
     
       “这个,这个,这个恕兄弟不能负责,”刘秘书赶忙推脱责任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恐怕耽误老百姓的工作时间,因为上头限一个星期内把城墙拆平,况且……”余新之抢着说道:“我想在今天必须贯彻《抗战建国纲领》上规定的努力原则,不要同民众之间画一道鸿沟。刘秘书觉得怎样?”“是的,《抗战建国纲领》自然要实行。不过,况且,县长是恐怕有人会故意扰乱民心,节外生枝。他是地方官,负一个县的责任,有不得已的苦衷啊。”罗明心里想着一定是出岔子了。他望一望余新之,向刘秘书问道:“是不是有人对战教团跟讲习班不很谅解?”刘秘书闪烁其词地说:“那倒不晓得,这恐怕只有县长晓得。”余新之说道:“不相信战教团才真是笑话!战教团的负责人是姬先生和方先生,他们都是国内有数的学者。姬先生现在是河南大学的文学院院长,本省党政要人有很多都是他的学生。方先生最近还到武汉去见过陈辞修。’部长,我自己也同白健生先生谈过几次。陈部长同白先生都竭力支持战教团,怎么还有人不相信呢?奇怪!奇怪!”于是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在笑着别人的幼稚和愚蠢。
     
       “他为什么要说这话呢?”罗明心中说,“吹得肉麻!”刘秘书吹一吹纸烟灰,淡淡地笑了。大家一两分钟都不说话,各自默默地抽烟喝茶,想着心思。县长的话仍然回荡在罗明的耳膜上,在他的心坎深处激起来厌恶之感。为要转变一下谈话的气氛,罗明从窗口抛出纸烟头,向刘秘书问道:
     
       “扒了城墙之后,那么多的砖头、石头准备做什么用?”刘秘书懒懒地回答说:“行政会议上也要讨论到这个问题,自然要加以适当利用,比如盖校舍,救济院,县医院,贫民工厂。”余新之不肯罢休地问道:“县政府派人同我们一道工作好不好?”“你们最好等晚上,县行政会议开过会以后,找县长当面谈谈,或者找动委会程秘书谈一谈,因为这事情兄弟不能负责答复。……来人倒茶!”主人既然要送客,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余新之和罗明失望地向刘秘书握手告辞,从县政府走了出来。一到街上,罗明深深的吁出来一口闷气,骂道:
     
       “妈的,真是想不到,什么样的事情都有!”余新之笑着说:“老弟,将来碰钉子的时候多着呢,工作本来就是一种斗争嘛。我们今天晚上是不是再来找县长一趟?”“我看这问题并不简单,暂时别找吧。我们今晚上再讨论一下,研究一个比较适当的办法,然后提出来同县长商量。”他们向同学会一边走一边谈着刘秘书所发的奇怪理论,谈着县长在开幕词中所讲的关于严密保甲组织的一番话。罗明学着县长的姿态和声调说:
     
       “呃,各位同学,我说,要安定抗战后方,推行政令,就必须严密保甲组织。要严密保甲组织,就必须,呃,从今后花户不准告保甲长,保甲长不准告联保主任,联保主任不准告区长,有以下犯的就是在抗战后方捣乱,就是破坏保甲,破坏政府,破坏抗战,我一定从严惩办!”起初他们带着憎恶和气愤谈着县长和刘秘书,但谈着谈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眼看着这座被夸赞为铜墙铁壁的古城,这座曾经保护地主和绅士们平安度过了无数次兵灾匪荒,度过了“洪杨之乱”,度过了几年前大别山红色风暴的古城,非常迅速的,像奇迹一般的,被上万的农民以惊人的力量在两三天之内扒毁得不成样子。工作还在继续着,并且还加了夜班。每天晚上,下弦月还没有出来,颓毁的城墙上已飘动着无数灯笼,灯笼也随着运送砖石的手推车和挑子散在附近。手推车的轮轴的摩擦声,砖石和钢铁的碰击声,有韵律的吆嗨声,以及零乱的灯火和人影,一直继续到午夜方休。
     
       战教团和讲习班,以及别的几个救亡团体,因为不能得到地方当局的同意,始终不能够趁着扒城的机会对民众展开工作。但他们并没有向环境的困难缩进脖子,反而想出来种种办法去突破地方顽固势力所加给他们的工作封锁。他们利用壁报,特别是利用漫画,向农民解释着出力救国的道理,解释着军民合作和拥护抗战到底的道理,解释着敌人的侵略野心和奸掳烧杀的残暴行为,解释着战局的严重和扒城的重要意义,以鼓励群众的爱国心和工作热情。他们利用每个同志的私人关系,比如有的人到群众中去瞧看他的邻居,有的人去瞧看他的佃户,有的人去瞧看他的本家或亲戚,用口头解释着一切道理。群众的反应是非常好的。他们很愿意多知道一点救国道理,多知道一点战事消息。当他们知道后,他们就自己互相谈论起来,不再对国事漠不关心,也不再认为扒城这件事和他们自己的利害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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