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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太阳·月亮·星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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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琦兴奋地说:“陶先生,我替你补充一条!假若拿文学作品来打比:第一种是散文,第二种是韵文,第三种是一首诗。”“不,是一首永远不肯写出来的或写成后秘不示人的情诗。”陶春冰替他修正说,于是两个人大笑起来。
     
       罗明向陶春冰说道:“请你写三首诗,题目就叫做《咏三女性》好不好?”陶春冰回答说:“我没有捷才,马卜写诗不可能,但我可以借占人诗句表现三女性的不同性格。”一直情绪兴奋的杨琦叫着说:“好!你快说出来!”陶春冰略一思索,说道:“我借用杜甫的诗句歌咏三女性的不同性格吧,但是请你们只能从艺术感上去体会人物的性格特点,不要死抠住诗句的本来涵义,胶柱鼓瑟。古代行人在宴会上应对咏诗,也是这个道理。”杨琦说:“你不要同我们谈文学史知识,我们不会那么笨!杜甫的什么诗句?”陶春冰笑一笑,随即说道:“杜甫有两句诗:‘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这是第一种性格。”杨琦点头说:“好,气势悲壮雄浑,出自《秋兴八首》。”陶春冰微笑着,用询问的眼光向大家看了一遍。姑娘们有的点头,有的不敢表态,罗兰突然说:
     
       “杨琦只答对了一半,错了一半。”“啊?”陶春冰用鼓励的眼光望着罗兰。
     
       罗兰瞟了杨琦一眼,随即向陶春冰回答说:“这两句诗悲壮雄浑,可以算你说的第一种性格。不过,不是出在《秋兴八首》,是《阁夜》中的一联名句。”陶春冰高兴地说:“答得好,完全正确!”他转回头去,又向罗明说,“你家这位千金在中学生中很不一般!”罗明说:“要不是抗战爆发,她今年高中毕业,打算报考一个好大学的中国文学系。”陶春冰点点头,赶快将谈话拉回本题,接着说道:
     
       “杜甫的两句五言诗:‘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这是第二种性格。”杨琦说:“有趣,也很恰当,可足我不记得这首诗了。”“这是《夜宴左氏庄》里的两句诗。”罗兰说。她在吴寄萍的教导下熟读过《唐诗合解》和《唐诗三百首》一类的唐诗选集。
     
       “第三种性格呢?”杨琦问。
     
       陶春冰回答说:“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是第三种性格。杨琦,这首诗你读过么?”杨琦抱歉地摇摇头,望了罗兰一眼。罗兰没有刚才的喜悦表情,随随便便地说道:
     
       “这两句诗出在《佳人》一诗的第三首,我不喜欢这两句。”杨琦问道:“为什么不喜欢?这两句的诗味很足,含义很深,为什么你不喜欢?”罗兰神色忧郁地说:“《佳人》诗写的是这位佳人十分不幸,从关中逃难出来,兄弟们都被杀了,她自己也被丈夫抛弃,带着婢女住在山中,又贫穷,又孤独……”陶春冰笑着说:“罗兰,你又胶柱鼓瑟了!好,好,我换两句诗,换两句诗,包你满意。……你这个姑娘读的诗很多,可是也真有趣,多心眼儿!”随即大笑起来。
     
       林梦云怕罗兰会更加不高兴,赶快催促说:“陶先生,你换两句什么诗?快说呀!”陶春冰说道:“第三种性格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好不好?”杨琦和别的女孩都感到茫然,罗兰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这是李商隐的《锦瑟》诗,我最喜爱!”张克非问:“什么意思?”陶春冰说:“你这个未来的政治家,平时对于欣赏诗歌、音乐、绘画的兴趣都不高,只会考虑政治,政治,政治!你不必追究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你对这两句诗有什么艺术感?”张克非因为对诗中的典故毫不了解,所以也无所谓有什么艺术感。听了陶春冰嘲笑,略微有点尴尬,笑一笑,不做声了。
     
       陶春冰望着罗兰问:“小罗,用这两句诗比喻第三种性格,你觉得可以么?”罗兰非常满意。过去她经常听人们称赞青年诗人陶春冰不仅思想进步,而且称赞他如何有学问,有才华,她总是有点儿半信半疑。此刻她在心中赞叹说:“果不虚传!”倘若是别的女孩子,尤其像黄梅那样性格,会情不自禁地说出来她的满意,而且会流露出她对陶春冰的热情敬佩,然而罗兰把她的敬佩之情封锁心中,只是微笑着点一点头。
     
       杨琦说道:“李商隐的这首诗我也读过,觉得很美,很有味道,就是不懂,所以也说不上十分喜爱。”罗兰看他一眼,批评说:“只要你觉得一首诗很美,有浓厚的诗味,何必一字一句都解释清楚?李商隐这首《锦瑟》诗,我起初也是完全不懂,萍姐按照爱情诗为我讲了一遍,我觉得美极了,非常喜爱。可是也有人当作政治诗,似乎也说得通。尽管两种解释不同,争论了上千年,丝毫无损于这首诗的艺术价值。亏你还是学艺术的,却不明白对艺术欣赏的道理!”杨琦在众人前受到罗兰的抢白,嘻嘻笑着,不再说话。但是他对罗兰的爱情本来在心中就有矛盾,现在这矛盾更加暗暗地滋长了。
     
       黄梅说道:“陶先生,请你将这三种性格作一个阶级分析。”陶春冰笑着摇摇头:“形成性格的因素很复杂,用阶级分析解决不了问题。”黄梅直爽地问道:“你给我们上哲学课,提倡唯物论,反对唯心论,为什么对性格问题就不能用阶级分析了?”陶春冰希望大家对黄梅提出的问题都思考一下,暂时笑而不答,只用眼光向同志们扫了一遍。罗明看出来张克非对这些谈话不感兴趣,故意用肘弯碰他一下,悄声问道:
     
       “老张,你有什么看法?”张克非在心中认为陶春冰是在宣传小资产阶级情调,与抗日救亡的时代思潮无关,很不赞成,但是他一向很尊重陶春冰,也希望讲习班的师生们都尊重陶春冰,所以他不肯公开说出他的不同意见。他对罗明小声说:
     
       “我对文学是外行。陶先生说的三种类型恐怕都属于小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女性,不是工农劳动人民中的性格。”陶春冰望着黄梅回答说:“我在课堂上对你们说过,倘若把阶级分析的方法简单化,变成了死框框,认为借助于死框框就可以解释各种复杂的社会现象,那是不可能的。不同人物的出现、存在、具有各种不同的内心世界,也是社会现象。倘若认为用简单化的阶级分析方法,好像用一种框框去套在人物身上,可以弄清楚各种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极其复杂的情况或各种人物性格的形成过程,那就是古人所说的胶柱鼓瑟或削趾适履,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形而上学、机械唯物论或教条主义。例如罗明和罗兰是亲兄妹,不但出身于同一个阶级,而且是同一个家庭,为什么性格不同?”罗明问道:“你今天所谈的是三种类型,不能算三种典型,是吧?”,陶很高兴地回答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有意思。文学上的所谓典型性格,是通过具体的和生动的细节描写,产生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从这一意义上说,括在我心中的三个女性,已经成为具体的典型人物,而不再是抽象的类型。但今天我只能对你们用比喻谈救亡青年中的三种女性,没有生活细节,所以你觉得是三种类型。我目前没有时间写小说,然而实际上,罗明,三种典型在我的心中已经成熟了。”罗明问:“你为什么不赶快把小说写出来?”“我需要有一个环境能够住下去,需要有一定的时间执笔。”罗明大体了解陶春冰目前的处境,点点头,不便再谈下去。几个姑娘对他们所谈的话或者大半不懂,或者完全不懂。
     
       黄梅忽然觉得她自己有了新发现,非常得意地向大家叫道:
     
       “我知道,小林是月亮,罗兰是星星!”“别扯我,我什么都不是!”罗兰立刻否认,不过她在心中已经暗暗地想着自己是第三种典型了。
     
       杨琦问道:“黄梅,你为什么不自己对号入座?你觉得你自己应该是哪种典型?”“她是太阳!”林梦云和陈维珍同时叫道,随后小林又转向陶春冰:“陶先生,黄梅是第一种女性不是?”不等陶春冰回答,陈维珍焦急地连声嚷叫着问她自己应该属于第几种,惹得大家哄笑一阵。杨琦望着她用鼻子哼了一下,说:
     
       “小丫头,什么也不是!”“她有点近于太阳,”陶春冰说,“不过将来还会变的。”韩秋桐伸一下舌头问:“第二种的成分我也有,第三种的成分我也有,陶先生,我到底算哪一种?”林梦云急着问:“张茵算哪一种?”陈维珍跟着叫:“王淑芬算哪一种?”在陶春冰不肯回答的片刻,罗明忽然想到卧在病床上的吴寄萍,向陶问道:
     
       “我萍姐算哪一种?”罗兰和林梦云一听到罗明提出这个问题,都把目光注视在陶的脸上。所有的人都不做声了,等待着他的回答。
     
       陶春冰对吴寄萍的性格非常了解,但是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谈论她的性格。他近来曾经偶然嘲忆到他同寄萍之间的一些往事,但是遗憾的是,这次在故乡的山城中同寄萍相遇,他们都回避重提往事。寄萍不但已经同胡天长结了婚,而且目前的病情不轻,今后他大概没有机会同寄萍坐在一起娓娓谈心了。
     
       罗兰等不着陶的回答,忍不住催促说:“陶先生,你快点谈谈我萍姐的性格好吗?”陶春冰掩饰住心中的惘然情绪,微微一笑,避开了大家等待他回答的问题,用他在课堂上讲哲学课的语调说道:
     
       “虽然我不同意在认识人物性格问题时犯简单化的毛病,误认为阶级论可以解决一切极其复杂的问题,但是我们必须重视,在阶级社会里,任何活生生的人物性格都有阶级的烙印;除阶级的烙印外,还有时代的烙印。阶级的烙印和时代的烙印往往是重叠的。比如说,再过几十年,中国的社会阶级形态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时代有了极大的变化,我们今天所谈论的三种性格类型,到那时也依然存在,也许被另外的几种新的类型所代替。刚才我已经说过,我们现在所谈的不是已经写在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一切抽象的性格类型都产生于具体的生活土壤,即阶级的、时代的、历史的等等错综复杂的社会条件。当重要的社会条件变化之后,我们所谈的性格类型当然要跟着变化。变化,意味着旧的类型消失,新的类型出现;或者旧的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部分特点改变了,新的类型中仍然保留着旧类型的部分特点。几十年以后的社会生活和人物我们没有见到,所以我的话到此为止,关于将来的性格类型不要谈了。”罗明说道:“唉呀,陶先生,你又给我们上了一次关于唯物辩证法的哲学课!”“我认为,”陶春冰笑着说,“小说家应该是善于写人物性格的语言艺术家,像我所谈的普通道理,每个小说家都应该掌握。倘若只强调人物的阶级属性,绝不能成为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艺术家。我刚才所讲到的极其普通粗浅的道理,实际在观察人物性格时也过于简单。小说家在分析人物时还应该研究人物的家庭因素、生理因素、心理因素、文化教养因素、生活经历因素等等,简单化就不是唯物主义的思想方法。”罗明问道:“你为什么不写篇关于写人物性格的论文?”“如果写一篇关于写人物性格的论文,我刚才所说的意见还只是初步解释,最后必须由此前进,阐释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的深刻联系。关于这个美学问题,我无意写论文,暴露我在理论和学问方面的修养不足。我相信将来一定会有在文艺理论修养方面比我高明十倍的人写出论文。不过我希望这样有理论和学问修养的文艺理论家最好也有些创作实践经验。”杨琦说:“陶先生,你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像黄梅这样的人物可以写进你的小说么?”黄梅说:“见鬼,别扯到我!”杨琦说:“在这三种女性中你的生活经历最有时代特色,当然要把你写进小说。”黄梅说:“陶先生,我以后非把青年男性的性格归纳成三种类型不可!你说,男的也可以归纳成三种么?”陶春冰大笑,没做回答。
     
       哨子开始在古庙前的平台上发出召唤,要大家集合了。
     
       陈维珍从水中拔出湿脚,穿上鞋子,也不取下花冠,一只手提着袜子,一只手拉着韩秋桐,同黄梅一道上岸就跑。杨琦和陶春冰很想同罗兰和小林一道,但他们正迟疑中,罗兰喃喃说:
     
       “不必等我们,我要同小林慢慢走。”她的脸,她的眼睛,依然光彩得使人不敢正视,又使人留恋着不肯舍去。无意中她的眼光同杨琦的遇在一起,她马上一回避,而杨琦也不由得脸颊一红,两人的心头同样慌乱地跳了几下。
     
       罗兰等林梦云把鞋袜穿好,互相牵着手儿,走上岸去。她们正在幽邃的山径上走着,听见杨琦在前边故意用让她们也能够听见的声音向陶春冰呼唤说:“喂,慢点走,等一等我们的月亮和星星!”两个女孩于交换了一个眼色,会心地微笑起来。
     
       罗兰小声说:
     
       “小林,他们真讨厌!”陶春冰在黄梅的肩上轻拍一下,使她同他一道,走在最后。他小声地对黄梅说:
     
       “小黄,如今是国共合作抗日,而且我们的环境也很复杂,以后不要再称中央军为白军,不要再继续土地革命时的老习惯,把‘敌人’哪‘我们’哪挂在嘴上。”黄梅领悟地点点头,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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