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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玫瑰的岁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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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人一张张翻看,看中了一幅还没有题款的字,说就这张吧,我觉得这张挺好。邵老先生有些吃惊,眼前的这张字,既像是自己写的,又不太像,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吃不准了。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这是藏丽花捣的鬼,是她偷偷地模仿着写了一张,然后混在了一起。友人不太相信,不相信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竟然能写得这么好。
     
       于是把藏丽花叫来当场验证,第一张字有些紧张,写得不太好,第二张果然就十分了得,把友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声称奇拍手叫绝。那时候,藏丽花还不太会题款,也不太懂钤印,既然友人能看中这张字,邵老先生便旁边题了长款,说明这几个字的原由,然后郑重其事地钤了印。这幅字如果还在,大约可以算是藏丽花最早的作品了,可惜在“文革”中,这位友人自杀了,那字自然也不知所踪。
     
       藏丽花的书法技艺,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获得了突破性进展。那时候,藏丽花的书法已相当不错,她擅长写大字,字越大越好看,学校的同学都把标题留给她来写。写醒目的大标语,更是离不开她。因为她的毛笔字漂亮,大家都拉拢她,讨好她,都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组织里的一员。
     
       多少年以后,藏丽花成了书法界的名人。省委的一位副书记与文化界名流对话,当着各路精英的面,笑着对藏丽花说,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就知道她的字写得好。因为是座谈会形式,现场气氛十分活跃,在场的文化名流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那时候藏丽花还只是个中学生,省委副书记当然也还年轻,他怎么知道哪张大字报是藏丽花写的。
     
       省委副书记说出了藏丽花当时所在的中学,又说出了她当时参加的造反派组织,更厉害的是,他还能记得她当时的笔名。这个真的让人感到很吃惊,甚至连藏丽花也快忘了她曾经用过“风雷激”这个笔名。省委副书记做了解释,说当时他大学刚毕业,跟在教育局的老局长身边当秘书,陪着局长一起去下面的中学看大字报,当然是偷偷地去的,这位局长也是个书法爱好者,一边看大字报,一边欣赏学生的毛笔字。他很吃惊藏丽花作为一个中学生,竟然能写那么一手漂亮的字。
     
       藏丽花仍然有些怀疑,就算省委副书记说的都是实话,千真万确,可是当时那位教育局的局长,又怎么知道她就是“风雷激”呢。经过省委副书记的提醒,藏丽花依稀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笔名。这个笔名非常可笑,非常有时代特色。她记得自己班上还有一个女生,笔名叫“战神州”,还有一个男生干脆叫“金箍棒”。那时候,无论走到哪里,藏丽花身上都会带着一支毛笔。她不仅擅长运用大笔,能用大笔写字,而且为了便于携带,也能用小笔写大字。在书家看来,这是非常犯忌的事,可是当时为了方便,也顾不上了。
     
       还是藏丽花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给藏丽花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不是没完没了地写大字报,而是忽如其来的上山下乡。狂热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很兴奋,都觉得这事既新鲜又刺激,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藏丽花也有过短暂的激动,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摆脱外公外婆的管束,便立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幸福的感受来得快,去得更快,还没有离开家,藏丽花就有些舍不得外公外婆了。外婆老是一个人悄悄地在流眼泪,这让她感到有些内疚,既然外婆对她去农村是那么难受,还有什么理由感到高兴呢。因为从来没去过农村,藏丽花并不知道前途如何,不知道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自己,然而外婆的眼泪,让藏丽花有了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差不多有两年时间,藏丽花没碰过毛笔,这是她自记事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状况。虽然也带了几本字帖去插队的地方,可是她根本就没兴趣去阅读它们。在农村当知青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那段日子,藏丽花看中了邻村的一位会计,一位回乡的男知青,大队书记的弟弟,比她还要小一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偏偏那家伙有眼无珠,喜欢上了另一位女知青。这让藏丽花感到很不痛快,不仅因为他不喜欢自己,而且还因为他不识好歹,竟然爱上了一位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
     
       有一天,那位会计在墙上刷标语,用那种粉墙的排笔刷子,蘸着很稠的白石灰水,写了一条很大的标语。藏丽花在一边看着,满脸不屑,最后忍不住讥笑说:“你怎么可以把字写得这么难看!”
     
       会计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说:“你有能耐,你来。”
     
       藏丽花二话不说,上前拿过刷子就写。她从来没用过排笔刷子,很不适应,手上感到非常别扭。字写好了,因为大,要退后好几步,才能看出效果。
     
       会计说:“你的字也不怎么样,比我也好不到哪里,还不是跟我的字差不多!”
     
       藏丽花很愤怒,排笔刷子往石灰水的桶里一扔,扭头就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哗哗地十分泛滥。会计还不服气,还在那叽叽咕咕。藏丽花根本就不回头,所以要流眼泪,绝不是因为这会计不喜欢自己,而是他竟然敢说她的字不怎么样,竟然会把他们的字相提并论,说藏丽花的字与他丑陋不堪的字差不多。
     
       接下来,藏丽花记忆中就剩下了一件事,千方百计想办法回到城里。
     
       想回城,最简便的办法是装病,装什么病都行。刚开始,藏丽花还往插队的地方寄病假条,到后来,干脆不理不睬,爱怎么样怎么样,大不了一份口粮不要了。虽然她出生在这座城市,在这上小学,读中学,然而现在已成了地道的黑户。那时候还有推荐上大学这档子买卖,藏丽花知道根据自己的表现,绝不可能有那个机会,所以也就从来不去考虑走后门。别的知青下乡,都惦记给大队书记送点礼,给队长的媳妇送双袜子,藏丽花从来不玩这一套。幸运的是,尽管她一点都不世故,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别人也没给她穿过什么小鞋。
     
       那段日子,藏丽花死活不愿意再到乡下去,硬赖在城市并不是个好办法,然而她就是死皮赖脸地硬扛着。生活来源很快成了问题,成了大问题。因为文革,海外的舅舅没办法再寄钱回来。外公本来还有一份很不错的养老金,数额突然减去一大半。为了贴补家用,外婆开始帮街道生产小组粘火柴盒,随着时间的消逝,藏丽花已记不清楚当年粘一个火柴盒能有多少钱,能记住的只是报酬非常少,外婆干得非常辛苦,到后来,僵硬的手指都没办法再弯曲。
     
       藏丽花觉得自己一生最愧对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丈夫黄效愚,还有一个就是外婆。等到她功就名成,外婆早就死了,老人家把一生的爱都给了外孙女儿,却没有享受到她一天的福。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外婆,即使生活最窘迫的时候,也能够把日子过得非常优雅。事实上,自从嫁给外公后,她断断续续地就没停过进当铺,后来当铺没有了,又成为信托商店的常客。每当遇到经济困难,柴米油盐成了问题,外婆就会翻箱倒柜,寻思自己还有什么宝贝可以拿出来应急。
     
       为了能够留在城里,为了待在城里不吃闲饭,藏丽花尝试过各种办法谋求生路。做过代课教师,跟外婆一起粘火柴盒,有一段时候甚至想混进剧团当演员。受喜爱昆曲的外公影响,藏丽花自小就会唱几句昆曲,一开始只是好玩,外公有个学生是著名的票友,戏路是小生,正经八百地教过藏丽花几天。到了“文革”中,没戏可演,剧团名存实亡,转业的转业,下放的下放。然后突然来了外宾,是懂点中国文化的外宾,指名道姓地要听传统的昆曲。当时正处于军管时期,各地的第一把手都是军区司令员,譬如江苏的革委会主任,就是大名鼎鼎的许世友。武人当政,最大的好处是敢于乱来,想干就干说干就干。于是下令剧团恢复,立刻招兵买马,面向社会招收临时青年昆曲演员。在样板戏风行的年头,还真没有什么人会唱昆曲,也没有人愿意唱。藏丽花赶紧再一次去拜师,改学花旦,天天吊嗓子练身段,勤磨苦练,现学现卖。
     
       多少年以后,文化人雅聚联欢表演节目,藏丽花偶尔也会开口露上一手。唱一段《长生殿》,唱一段《牡丹亭》,抑扬顿挫一板一眼,立刻技惊四座,立刻掌声雷动,一片声的叫好。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作为书法家的藏丽花,竟然还有这个本事,还会有这么一手绝活。当然,别人更不会想到,藏丽花根本就不喜欢昆曲,当年临时抱佛脚,下工夫死练,只是为了能留在城里,只是为了一个城市户口,为了拿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生活费。
     
       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已是剧团的人。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她学得太晚了,唱得不是很好,然而也能不算太差,蒙蒙外行没有一点问题。藏丽花早知道自己不是当演员的料,能不能唱戏也无所谓,根本不在乎是否可以真的登台亮相。那时候只有一个目的,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千方百计混进剧团。昆曲早已是半死不活,当不了演员,能够留下来写写字幕也好。但是团里并不需要书法家,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很多,和别的剧种不一样,昆曲演员更讲究传统,都是自小就开始练书法,随便找个人出来都可以写字幕。
     
       成为一名专职的书法家之前,藏丽花的正式工作,是位于市中心一家国营卤菜店的员工。一段时间,她似乎很安心,很喜欢这个工作,常常引以为自豪,忍不住就向别人卖弄剁盐水鸭的绝技。她剁过的鸭子,竟然还能保持一只完整的鸭子形状,由此可想这一手刀功何以了得。藏丽花与黄效愚结婚,已经是80年代初期,我去那家卤菜店买过盐水鸭,她给我剁的几乎都是鸭腿,分量也明显超重。
     
       藏丽花在“文革”后期正式调回南京,尽管一直赖在城里,直到正式报上城市户口,进了卤菜店,系上崭新的白围兜,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回来了。这段时候,更开心的是陷入到了对林训东的爱恋之中。这是一场非常热烈的爱情,藏丽花全身心地投入。那时候,四人帮还没被粉碎,思想仍然很禁锢,文化却已在悄悄复苏。不甘寂寞的年轻人蠢蠢欲动,开始了各种形式的秘密聚会,大家在私底下传阅世界名著,聚在一起偷听古典音乐,转抄民间诗人写的地下诗,传播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
     
       在一位音乐教师家中听古典音乐时,藏丽花结识了林训东。这个男人已经结婚了,有个六岁的小女儿,是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一个典型的才子,音乐诗歌戏剧舞蹈,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能玩几下。藏丽花很轻易地就被他的才华吸引,林训东谈诗,可以让诗人哑口,与音乐教师侃音乐,能够叫对方无言。让藏丽花震惊的还有,他竟然能够把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从头哼到尾,中间不会有一点停顿。
     
       那时候有留声机的人家并不多,有古典音乐唱片的更少,年轻人第一次听贝多芬,第一次听柴可夫斯基,仿佛久旱遇到了甘露,文化的沙漠里看到了绿洲,被深深打动几乎不容怀疑。对于需要文化的年轻人,知识往往是最好的杀器。藏丽花不计后果地爱上了林训东,他结过婚,有个女儿,所有这种种一切,都已经变得不重要。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也许他天生就应该写字,有人天生就适合玩书法,就像有人天生应该玩体育运动,应该去打篮球踢足球。说起来话长,因为朱越的缘故,我们参加了书法小组,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抵赖不了。很快高中毕业,朱越下乡当了知青,我和黄效愚分别进厂当了学徒。有一次,跟黄效愚在一起聊天,说起了昔日的梦中恋人,往事历历无限感慨。
     
       那时候,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朱越正和一个叫黄海明的男生处朋友。吃不着葡萄,难免觉得酸,我们都认识黄海明,都觉得朱越很没有眼光,怎么会看中这么一个家伙。我们都有一点点伤感,都做出不在乎的样子。那时候,我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是钳工,每天做差不多的事,非常无聊。黄效愚在工艺美术厂上班,成天跟字模打交道,因为他喜欢写毛笔字,干这个工作倒是挺合适。
     
       黄效愚对书法的迷恋,早在上高中,就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一度十分红火的书法小组,很快偃旗息鼓,自从邵老先生和藏丽花再不来给我们上课,小组的活动基本上停止了。只有黄效愚傻乎乎地坚持每天写字,不仅写,还悄悄问了邵老先生家的地址,每隔一段时候,便将自己作业送去请教。
     
       邵老先生成了黄效愚的指导老师,很长的日子里,黄效愚十分有耐心地写着《勤礼碑》,一笔一画,一写就是很多年,渐渐从近似到神似。有一天,邵老先生对他说,你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基础,开始写写二王吧。于是开始学二王,根据邵老先生的安排,一天隔一天临习,单日继续写颜字,双日写二王。除了临帖写字读点古文,黄效愚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地将隔日临习改成了上下午,上午颜字,下午二王。每天都要在写字上面花很多时间,他的进步因此很快,基本功也变得更加扎实。进工艺美术厂以后,他的工作本来就与写字有关,有活干的时候认真干活,没事干的时候静心练字,背诵古文诗词。因为业务的需要,厂图书馆里有很多常见的传统字帖,黄效愚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抄写临摹,柳字欧字,初唐三家,宋朝的黄苏米蔡,逮着什么写什么。
     
       工艺美术厂的老师傅有一种过硬本事,只要是字帖上能有的字,反复摹写几遍,就可以以假乱真。刚工作那几年,黄效愚似乎很满足自己的生活状态,每天要面对写不完的字,从来都不会觉得厌烦。一段时间,他最好的老师已不是学养丰富的邵老先生,而是厂里一个姓庞的老师傅,黄效愚一心想成为庞师傅那样的奇人,写什么像什么,想怎么写就能怎么写。大也能写,小也能写,只要多看几遍,大小收放自如。
     
       恢复高考的时候,我曾想拉着黄效愚一起报名,特地跑到他们厂去找他,苦口婆心地劝,希望他能与我一起复习功课。我绝对没想到他会拒绝,当时他正在往一件漆器上描字,听了我的话,手上的毛笔依然举着,犹豫了一会儿,说自己对上什么大学一点兴趣都没有。
     
       黄效愚说:“我们学什么呢,学理科,学文科?”
     
       我兴致勃勃地说:“当然是理科,我们学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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