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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玫瑰的岁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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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效愚很失望,小声嘀咕着,一脸不高兴。看得出他是真想参加这个书法小组,那时候,我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的铁,黄效愚不是很有主见,却绝对讲义气。如果我不参加,他就不可能去参加。我的放弃,也意味着他不得不放弃。果然,我明确表态自己不阻拦,他可以一个人参加,黄效愚立刻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你要是不参加,我也不会参加。”
     
       快分手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他为什么要参加书法小组。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相信黄效愚一定是为了朱越。朱越是班上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很多男孩子都在偷偷地暗恋她。那年头中学生男女绝对不会说话,平时面对面,一个个都跟仇人差不多。私下里,黄效愚曾向我表达过对朱越的好感。这样的坦白很不容易,应该说非常出格,那时候,爱这个字眼就是罪恶,就是下流,就是无耻,就是想耍流氓。无论我们在心底里喜欢什么女生,也只能把秘密埋藏在心灵深处,绝对不会把它说出来。黄效愚却傻乎乎地对我说了,说他很喜欢朱越,说朱越长得真是漂亮。
     
       “朱越有什么漂亮,我一点都不觉得她漂亮。”其实我也很喜欢朱越,故意做出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觉得她漂亮?”
     
       “不为什么。”
     
       黄效愚有些放心了,我跟他喜欢的不是同一个女生,两个好朋友不会因此争风吃醋,不会因此破坏友谊。按照规则,既然他把秘密告诉我了,我必须有所回报,也说出自己心仪的女孩。我支支吾吾不肯说,他紧追不放,一定要问出所以然。最后,我让他逼急了,胡乱地报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显然,我跟黄效愚最后参加书法小组,完全是因为朱越。朱越是书法小组的骨干,相比之下,她的字在当时也是写得最好。我们很容易地就参加了这个小组,班主任很高兴我们的这个决定,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拖到现在才想到参加。我们无话可说,站在办公室里傻笑。接下来,让我们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班主任突然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支毛笔,十分大方地送给了我和黄效愚。
     
       那时候,新华书店很萧条,连一本最普通的字帖都没有,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大圈,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怏怏往回走。好在黄效愚家有一本很破的旧字帖,还是他爹转业前借的,上面还盖着某某部队阅览室的大红公章。是一本颜真卿的《勤礼碑》,我们也不明白那字是好是坏,就在那天下午,就在黄效愚家,就在他们家吃饭桌上,我们照着帖上的字迹,开始了一笔一画,写了平生的第一张毛笔字。
     
       一个星期后,让班主任看作业。班主任很认真,一张接一张地看,一边笑,一边表扬鼓励。她随手挑了几个字为我们讲解,说哪一笔可以,哪一笔不太对。正好那天书法小组有活动,要请一位老先生来给大家讲课。也许想到朱越的缘故,我和黄效愚不约而同有些兴奋,让我们感到更意外的,是那天来讲课的老先生不是别人,竟然是位见过的熟人,就是那天在理发店遇到的“老师傅”,就是邵老先生。
     
       邵老先生和藏丽花
     
       邵老先生在班主任的办公室给我们讲课,书法小组加上新参加的我和黄效愚,也就八九个人。因为此前已见过这位老先生,我和黄效愚兴致勃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也对着我们望,有些不太明白的样子,大约是已想不起我们是谁。朱越找了个脏兮兮的杯子,替邵老先生倒了杯白开水,班主任一边让他喝水,一边为我们解释,为什么要请这位老先生过来,让老先生给大家讲讲课,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好处。
     
       时隔多年,已记不清楚邵老先生说了些什么,都是些简单浅显的道理,因为简单浅显,反而弄得我们头昏脑涨。笔应该怎么拿,不应该怎么拿,他的口齿不是很清楚,很重的湖南口音,一次次做示范。从一开始,我就被相互矛盾的说法搞糊涂了。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一会儿说笔要抓紧,一会儿又说绝不能死死地捏住。反正怎么说都有道理,怎么说都对。邵老先生说有人把笔抓得很死,像根棍子绑在手上,按道理这样写不好字,可是最后还是成了大书法家。有人一边写,一边捻手指,笔杆不停地在转,也一样写出了非常好的字。
     
       邵老先生的字究竟有多好,我是外行,说不清楚。南京这地方藏龙卧虎,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向来有很多,公认的大家也有好几位。多少年以后,因为常在文化界混,我有机会遇到一些著名的书法家,问起邵老先生的字,通常的回答都是还可以。还可以往往是一种十分暧昧的说法,有时候,说了等于没说。很显然,书法界的很多人对邵老先生根本不了解,按照流行的评判标准,他既不是中国书协会员,也不是江苏书协会员,更没出过作品集,因此能不能算书法家,还得打上一个问号。据说他生前曾参加过南京书协的活动,也曾有意想加入协会成为会员,好像还填了表,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
     
       邵老先生有时还会有人提起,甚至被抬到非常高的地位,不外乎两个原因。首先是藏丽花的外公,水涨船高,外孙女成了全国有影响的书法家,启蒙老师自然不该是等闲之辈。在藏丽花的履历上,很清晰地写着幼承家传,这个家传不会是空穴来风,研究者总得找点说法,既然她的字获得了很大声誉,邵老先生自然而然就应该是书坛名宿。
     
       其次邵老先生有着很不一般的过去,他出生在官宦人家,旧学的功底十分了得。年轻时曾经从过政,虽然没当过什么特别大的官,却在各种政治集团里厮混,见多识广。邵老先生最被后人诟病的,是曾在汪伪政府里任过职,所谓当过汉奸。在老派的人看来,字如其人,有了这种不光彩经历,他的字当然不可能得到推崇。据熟悉藏丽花的人介绍,所谓幼承家传,也是后来的说法,事实上,在相当长时间里,藏丽花并不承认自己的师承与邵老先生有太大关系。在介绍自己时,她常常说跟谁学过字,是谁的关门弟子,总是羞于提到自己外公。
     
       直到有一天,研究者发现邵老先生生前曾与南京几位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有过来往,譬如林散之先生,譬如高二适先生,这两位是南京书坛公认的前辈大家,后人在研究时发现,他们对邵老先生十分推崇。还有一位女书法家萧娴老太太,她与邵老先生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很长一段时间,藏丽花完全走了萧娴的路子,非北碑不碰,非《石门铭》、《石门颂》、《石鼓文》不写。早在民国时期,邵老先生就与萧娴的丈夫江达共过事,关系十分密切,可以说是志同道合。有一段时候,他们还做过邻居,都住在玄武湖边上。
     
       隔些日子,邵老先生就会来我们学校,看看书法小组的作业。因为朱越的缘故,虽然对书法毫无兴趣,我一直硬头皮跟着混,有一张无一张地乱写。书法小组的人数逐渐增多,在班主任的鼓吹下,其他班级的同学也纷纷加入。很快办公室已经嫌小,讲座干脆移到了教室。刚开始,同学们的字都惨不忍睹,好坏也没什么区别,渐渐就看出了不同。写得最好的是黄效愚,记得刚开始为交作业,我常让他帮我代写,他的字越写越好,很快没办法代劳,我们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有一天,邵老先生把藏丽花带来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她,高高的个子,穿一条黄军裤,黄的军用球鞋。可能我们当时太矮小了,藏丽花给我的第一印象,要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大得多,完全是一个成熟女人,丰满,结实,胸脯挺得很高,脸上涨得通红。在大家的心目中,这个人与其说是个大姐姐,还不如说更像一个小阿姨,说她结过婚了,肯定不会有人不相信。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十年以后,我的好朋友和铁哥们儿黄效愚,会义无反顾地和她走到一起,会和她结为夫妻,还一起生了一个儿子。
     
       那时候藏丽花还在农村插队,作为“文革”前的最后一届高中生,她的成绩十分出色,可惜没机会上大学。一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到我们学校来代课。也许是班主任怀孕了,需要有个帮手,也许邵老先生认识学校的什么人,反正稀里糊涂地就来了。我们只知道她当时不领薪水,完全是出于义务,鞍前马后地在学校乱跑,什么事都做,化学也教过,物理也教过。目的可能是想能留下来当老师,然而这显然一相情愿,不管她有多大能耐,都只是一个临时代课的知青。
     
       藏丽花在学校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被辞退了,不过却给我们留下了很深印象。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表演如何写毛笔字。那是第一次来的时候,邵老先生让她做示范。藏丽花很傲慢地看着我们,我们傻乎乎地看着她。她突然拿出一支很大的毛笔,蘸点清水,就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很大,写完了,坐在一旁的邵老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对我们说:
     
       “看见没有,要写,就得是这么大的字才好!”
     
       这以后,只要一提到藏丽花,我就会想到她当年的神气活现,想到她突然拿出一支笔,蘸了水,在黑板上十分潇洒地写字。我至今都不能想明白,这支笔事先藏在哪儿了,怎么就突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一时间,我们傻了眼,以至于她回过身来,眼睛还都盯在黑板上。接下来,大家开始写字,模仿黑板上的那几个字。我们开始磨墨,打开大字练习本,依葫芦画瓢,按照那几个字的样子写。后来才知道写的是魏碑,当时只是觉得这几个字很新鲜,很好看,与我们平时见到的不太一样。在我们写字的时候,邵老先生坐那岿然不动,藏丽花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像个监考老师,不时地摇头。终于她很傲慢地转过身,向着我和黄效愚径直走过来,我连忙将刚写的字翻过去,用手压住,不让她看。
     
       藏丽花已走到我们面前,冷笑着说:“好吧,不想让看,我就不看了,反正你也写不好。”
     
       接下来,她盯着黄效愚的字看,很认真地看着。黄效愚有些得意,他是公认写字最好的人,大家都想知道藏丽花会有什么样的评价。她看看那字,又看看黄效愚,半天不说话。最后,她拿起黄效愚的大字练习本,翻看前面写过的字,然后合起来,看了看封面的名字,问:“你就是那个黄效愚?”
     
       黄效愚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藏丽花。
     
       藏丽花悠悠地说:“我外公说了,你的字写得还不错,不过,要我看,一点都不怎么样!”
     
       藏丽花接着又说了一句:“你还得好好地练。”
     
       藏丽花的故事
     
       藏丽花接受记者采访,被问起什么时候开始写毛笔字,常常会用一个不知道来回答。按照她的说法,自从有了记忆,就开始运用毛笔。她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临帖,只记得小时候,闲着无聊,没别的孩子陪她玩,她就经常独自一人,用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写来写去。
     
       藏丽花自小跟外公外婆一起长大,她父母都是革命军人,都是军人中的文化人,随解放大军去了西南。藏丽花出生在贵州,还是在月子里,父母便把她送到南京,在八岁的时候,才又一次与母亲见上一面。这时候,藏丽花父母已离婚,又结了婚,各自都有了新的小孩。藏丽花有三个舅舅,两个舅舅在外地,一个舅舅在美国,外公外婆最疼爱的是她母亲,然而这个女儿又最让他们操心和烦神。
     
       母亲在藏丽花的心目中始终很陌生,外婆过世,母亲回来过一次,带着弟弟妹妹,几乎没有跟藏丽花说上话。外公过世,母亲又回来过一次,这一次是独自一个人,仍然是没有与女儿说什么。母女俩心里都有隔阂,不知道该跟女儿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相对无言欲说还休。心里都有话,谁也不愿意多说。最后只能是丈母娘与女婿瞎聊,母亲叹着气跟黄效愚抱怨,说藏丽花这孩子很可怜,从小没有爹妈管,日后还要靠他多多照顾。黄效愚听着很不是滋味,偷偷地看了藏丽花一眼,她正在不远处看报纸,显然听见这话了,脸色更加阴沉。黄效愚心里想,丈母娘真不会说话,藏丽花听她这么说,肯定是不高兴,肯定又憋了一肚子的火。
     
       丈母娘说:“她心里不喜欢我,她这人,谁也不会喜欢。”
     
       丈母娘又说:“她心里根本就不会有我这个妈。不过我看得出,你喜欢她,你对她好,有你喜欢她我就放心了。”
     
       藏丽花在书法上的领路人,应该是她外婆。用藏丽花的话说,外婆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虽然一辈子没有工作,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却是非常了不起。在接受台湾地区一家电视台采访时,藏丽花侃侃而谈,大谈自己能有今天,能够成为一名女书法家,与外婆这样的家庭妇女分不开。藏丽花认为,中国大陆教育很大的失败,是因为家中没有一个称职的有文化的主妇。妇女们都出去工作了,裙子也不穿了,穿着男人一样的长裤,像男人一样干活,像男人一样地成为了机器,像男人一样只知道养家糊口。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结果因为一样,根本没人花工夫教育孩子。藏丽花说,中国大陆所说的家庭妇女,通常是指那些没有文化,没有知识,只能依附丈夫苟活的女人,她们没出去工作,是因为没能力找到工作。
     
       藏丽花的外婆上过大学,她那岁数的女人能上大学,绝对凤毛麟角。不过大学也没毕业,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嫁给了外公,藏丽花的外公当时已很能挣钱,神气十足地对外婆说,别上什么大学了,你不是学的家政吗,用不着再学了,就在家给我教育孩子吧。藏丽花常常要说,外公外婆年轻时,从来就没缺过钱,就算外公不能挣钱,光是外婆的陪嫁,也可以白吃白喝很多年。
     
       谈到自己的书法风格,藏丽花喜欢强调家庭出身。她认为不同寻常的出身,可以造就不同寻常的书风。譬如她小时候就喜欢写大字,写那种隶书风格的擘窠大字,每个字都要比一个人的手掌还要大,外公一直反对她这么做,说一个女孩子家,写字要娟秀,写那么大的字干什么。根据外公的意思,藏丽花应该写《灵飞经》,或者学学褚遂良,然而她就是不肯听,就是不喜欢写小字,就是喜欢写大字。如果不是外婆有力地支持,藏丽花或许也会按照外公的路子走,因为外婆支持,她在一开始就学写隶书,隶书最适合写大字。
     
       藏丽花的回忆中,在六岁之前,大约是家庭的经济状况比较好,还有些老底子,外公外婆也不心疼纸墨,随她去乱写。渐渐地不行了,一会儿运动,一会儿改造,没那么多的纸让她糟蹋。有一段时间,连酷爱书法的外公也不经常写字,而是改成不断地读帖。为了节省纸张,外公只能用手指在空中乱画。藏丽花最喜欢描述的,是自己如何在家藏的石板上苦练。这石板可是一块宝贝,是她外公在苏州伪省政府当官时,花了二十块大洋淘来的。当时也不仅仅是看中那石板,是看中放石板的红木架,做成了一个小桌子模样,专供人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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