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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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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景田焦灼地等待着上边的声音。一个月过去,还没有回音。火在心里烧,烧得梁景田瘦了一圈,解大便都蹲不下身子即便蹲下去,却又站不起来了。这事还不能跟鲍真和荣荣说,被两个女人逼急了,他就傻笑两声。其实,这阵儿的鲍真活得同样难受。她活着较劲,是给村里人看的,也有跟宋书记争高低的成分。可她觉得,前头的路被掐断了,整日力不从心地活着,跟死去没啥两样。
     
       戏剧性的转机说来就来。最先得到消息的却是宋书记上级批示落在徐县长手里还没容徐县长找他,他就从徐县长秘书那里讨了底。他明白,没给鲍真土地不会丢了乌纱帽,而那本假报表却是致命的。他恨死了梁景田,可此时恨也只能吞进肚里。抢在调査组下来之前,他对梁景田亲热起来,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撩开了,说小梁,有个事情请你办一下,好吗?
     
       梁景田受宠若惊地点头,说,宋书记,您说您说!
     
       宋书记嘿嘿一笑:你请鲍真和荣荣来一趟,谈谈她们承包土地的事儿。这个事儿呢,她们误会啦!谁说我不支持呢?
     
       梁景田微微一愣,还是高兴地说好,那我喊她们到您办公室来!宋书记摆摆手:别了,仙客来酒家换了新老板、新厨师,中午我在那儿请她们吃饭,让荣汉俊支书作陪!然后又跟梁景田说了说允许鲍真包地的难处。
     
       梁景田匆匆地走了,一路快慰地想,鲍真承包土地的事儿可能要成啦!至于怎么成的,他还说不上来。难道是自己的告状信起了作用?不想见到鲍真她们,却硬硬地碰了钉子。鲍真倔倔地说,我不去!就是不去!荣荣盯着房顶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好心?
     
       梁景田反复解释说,我上告了宋书记,可能是起作用啦!从宋书记的态度看有门儿!不然为啥请你们吃饭?鲍真还是不去,荣荣想想说,走,去看看,也许是他软了!我们包的是地不是跟谁赌气!
     
       正僵持着,荣汉俊走过来了,说,你们面子不小哇,宋书记请你们吃饭!快走吧!梁景田这才硬是把鲍真拉走了。路上,鲍真再三强调自己的原则,就是宋书记答应包地,她也不会低三下四地给他敬酒,绝不会的。
     
       到了酒店雅间,果然看见宋书记早早等着了。宋书记的脸色与上次截然相反,满脸放光,说,鲍真,荣荣,我也想通了,还是你们年轻人看得远!你们搞生态农业,我支持,就是上级怪罪下来,我也敢扛着!啊?哈哈哈……
     
       荣汉俊见鲍真不吭声,嗔怪地说,话怕三头对面,事儿怕挖根揪蔓。宋书记跟你们说话呢,这误会就解除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
     
       荣荣拉着鲍真的手笑着。鲍真静静地观察宋书记,心想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不会这样的。在吃饭的两个钟头里,她果然没给宋书记敬酒,而且还拉着荣荣率先退了席,荣汉俊也就跟着走了。
     
       酒桌上只剩下了宋书记和梁景田,宋书记亲昵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梁啊,我一直把你当成好苗子培养啊,可你就是瞧不起我宋书记!
     
       梁景田慌慌地说,宋书记,没,没……我可没瞧不起您哪!我只是,只是……反映一点情况……
     
       见梁景田自己招了,宋书记就嘿嘿地笑了,说小账儿!过去的事儿,谁也不提啦!只要你小子一口咬定那假账是梁乡长指使你干的,我就去找县委,换届的时候,提拔你当副乡长!怎么样?
     
       梁景田的心就要跳出喉咙,说这,这……不好吧?
     
       想想过去梁乡长对自己的恩情,他实在说不出口可看着即将到手的升迁机会,又怎能拒绝?看他犹豫的样子,宋书记打了两个酒嗝,说你考虑考虑,我等着!然后就晃悠悠地走了。
     
       梁景田听明白了,每一个字都敲击着他的心。两天的煎熬,这种煎熬梁景田实在是刻骨铭心。
     
       不久,上面派来了调査组,宋书记蒙混过关,责任都推到梁乡长身上去了。刚刚死去的梁乡长整个儿背了黑锅,梁景田心里替梁乡长喊冤。
     
       调查组一撤,县里又派来了工作组,支持鲍真搞生态产业农业,还把这个项目列为农研所示范田。宋书记转变速度之快,超出梁景田和鲍真的想象,他迅速招呼村干部,规划给鲍真的承包地。鲍真得到了土地,心里感激梁景田的帮助。
     
       浓雾使平原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灰色的平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黑色机械在无边无际的田园里蠕动,划出一条条灰线,铁杆一拱一拱地插秧。
     
       突然,刮起黄风,铺天盖地,渐渐把雾吹开了。刮风是天气转暖的先兆,却使插秧机掉秧,而且污泥肥供应不上,鲍真的脸色由激动变得紧张,急匆匆地从车里跳下来,扑扑跌跌地踩到泥里査看。她的风衣掀得高高的,露出黑色体形裤,单薄的身子站立不住,只好跑到地头,紧紧抓着树干。她明白了,这是沙尘暴,她和荣荣承包的千亩稻田和苹果园,都淹没在滚滚黄尘里了。
     
       到这边儿来!一个农工喊着。鲍真听见了,却睁不开眼睛,摸索着跑,一脚踩空了,跌了回去。她爬起来,心想,人只要向前迈了步,也许会跌回的,但只能跌回半步,绝不能退回一步。过了好一会儿,鲍真终于凭自己的力量躲进避风的稻草棚里。草棚子剧烈地摇着,风在吹喇叭,黄沙却被挡在了外面。黄土在她嘴里咯吱咯吱响,她吐了吐,却没吐出啥。
     
       鲍真静静地坐了一阵儿感觉头晕、乏力、恶心。当农民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浪漫。鲍真能够这么快就干起来,得力于自己的两大优势:一是前几年跟着鲍三爷有了包地的经验,二是在资金上有荣汉俊的支持。在钢厂资金极为紧张的情况下,荣汉俊还能拿出八十万元来支持她注册这个公司。鲍真觉得荣汉俊在她身上赎罪呢,但这不能跟荣荣明说!权当荣汉俊支书有水平,舍得在农业上投人。不知荣荣是啥感觉?她眼下在哪里呢?是不是在污泥肥料池呢?她跑出草棚,顶着风,沿着羊肠一样的田埂跑着。
     
       草棚离污泥肥料池并不很远,鲍真跑到那里却用了半个钟头。雇来的季节工哆嚷着避风,看见鲍真几乎没人说话。好像出啥事了,一股慌乱突突地涌向鲍真的心房。她涨红着脸吼,荣荣呢?荣荣呢?农工们没人回答。鲍真又叮问了一句,还是没人搭腔,她几乎急疯了。
     
       是我把她骂走啦!鲍三爷闷声闷气地说。
     
       姥爷?您怎么来啦?鲍真吃了一惊,她一直没有发现姥爷蹲在污泥肥料池旁,整个儿人像个泥塑,枣红马默默地立在老人的身后。
     
       我不来?我不来你们就拿钱打水漂儿啦!鲍三爷的火气比鲍真还大,说,你看看,不使化肥,凭这泥就能插秧?你姥爷种了多少年水稻,还没见过像你们这么胡来的!你呀,可气死我啦!
     
       您就为这骂了荣荣?不是说好了吗,我的事儿您不插手?鲍真问。你们这是贷款种田,我不管,我不管能放心吗?鲍三爷说着使劲站立起来。鲍真心里窝着火,还要耐心给姥爷讲:我们是生态示范田,水稻形成五十公斤产量就要用纯氨肥两公斤多。两次发酵后的污泥,不但含有氨,还有尿素的成分,是生物型有机复合肥料。只有用了这种生态肥料,稻田放水后,才能把蟹苗撒进去,形成生态立体混养。她倔强地说,将来的大米是绿色食品!绿色食品,您懂吗?她的解释并不能说服姥爷,鲍三爷种了一辈子的地,他只知道大米是白色的。
     
       风慢慢减速。鲍真让农工们照旧往田里抬污泥肥。鲍三爷狠狠跺了跺脚,骂,你们就败家吧,败家吧!鲍真终于拢不住火气了,大声嚷着,这是我的事儿,败家也跟您无关,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
     
       鲍三爷骂了句混账!然后牵着马,气哼哼地走了。
     
       望着姥爷和马扑进风尘里,鲍真的胸脯依然剧烈地起伏着,然后就有点难受。她又想到了荣荣,荣荣家境虽好,可她当不了荣汉林的家。尽管姚来芳心疼她,可是荣汉林总是反对她跟自己来往。荣荣根本没有说服荣汉林,也没能按原先约定的入股比例交纳投资款,所以鲍家人的任何态度都容易让她多心。而这次跟过去鲍家承包土地大不一样了。姥爷骂走了荣荣,可姥爷也已经不比前些年,他不当家了。鲍真要马上找到荣荣,请她谅解。鲍真给梁景田打电话,得知荣荣的娘姚来芳病了,荣荣在县里医院陪床。鲍真赶忙去医院找到荣荣,把水果罐头放在荣荣娘的病床前,悄悄把荣荣叫了出来。荣荣,我替姥爷给你赔不是!鲍真歉歉地说。不,我不生姥爷的气!真的!荣荣淡淡地摇摇头。
     
       鲍真蒙了片刻,看了一眼荣荣,不解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这摊子跟我的家人无关。这是咱姐儿俩的事业!
     
       鲍真姐,我,我……荣荣有心事,又难以启齿,扭捏了一会儿终于说,鲍真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别生我的气!
     
       鲍真弄不清她的山高水深,迟疑了一下。荣荣说,我不入股啦!
     
       噢,果然为这。真赶紧说,没关系,不人就不人!
     
       不,我不能拖累你,我爹不给我钱,我又没你那本事,贷不来款……荣荣耷拉着眼皮说。
     
       你说啥?我非要你入股了吗?鲍真抓着荣荣的肩膀说,荣荣,包地来得多不容易!不是我们姐儿俩好吗?我只要你这个人,人啊!荣荣讷讷地说,我会拖累你的!你会后悔的!借口,你休想!鲍真大声喊。
     
       鲍真激烈地吼着:荣荣,如果是我姥爷伤了你的心,我道歉了;如果是你讨厌我,那我还说啥?你撤吧!都他妈躲得远远儿的,我不愿再看见你!我自己干!自己干!荣荣说,鲍真姐,你别恨我!鲍真落泪了,晃晃着走了。荣荣追上她喊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鲍真使劲将她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鲍真趴在被子上痛哭一场。人之相交,贵在相知,可是这个世界上谁是她的知己啊?早晨无风,街上静静的,一片累极了的静。几声清冷的狗叫响起,接着是悠长的鸡啼。鲍真好像病了一场,像是风寒,头疼得厉害,躺在家里不能动弹,口渴得要命,渴得再也喊不出声来。喊谁呢?在这件事上,姥爷和娘都不是她的支持者,仅有的一个同盟荣荣,还半路脱逃了。与去年这个时候比,她瘦得有点脱形,脸颊上的绯红也退去了。她艰难地爬起来,插秧离不开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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