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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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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农民杨广田望了望荣汉俊,感觉荣汉俊真贼,谁也想不到他这么贼。他并不知道鲍豆子是荣汉俊的儿子,只是他常去鲍家找鲍三爷串门,今天也被划进了圈子,感觉有些委屈,甚至是耻辱。他的喉咙一下子痒了起来,说荣村长,你今天的这个会,鲍月芝同意了吗?
     
       荣汉俊说,这个会是我跟学校商量的,没必要征求鲍月芝的同意吧?杨广田黑了脸说,这样做未免过分了吧?
     
       荣汉俊严厉地说,你要是孩子爹就认了,不是就老实待着。咱们今天砸盆说盆硒碗说碗!
     
       杨广田冷笑一下,便不再说什么,看笑话似的看着荣汉俊。过了好长时间,仍旧没有人说话。
     
       荣汉俊也盯着眼前的男人们,往死里看了一阵儿,又想一阵儿,看够了想通了继续说话,在座的有没有啊?啊?一这不是审贼,有了也是光荣的嘛!你就是烈士的亲爹啦!当年你被鲍月芝看中,也是咱蝙蝠村的人上人了!还有啥顾虑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我的儿啊!这一嗓子,喊得人们涕泪长流。
     
       荣汉俊马上认出这个光棍儿来。他是梁家人,叫啥名儿荣汉俊都想不起来了。这个人的脸色发灰发暗,眼睛周围有发黑的晕圈,扑扑跌跌朝前面桌上的骨灰盒而来。荣汉俊猛打一个寒噤,他看出来了,此人是光棍儿梁石头。梁石头猛地扑过来,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哭得很是伤情,说孩儿啊,我是你爹哩,我是你爹哩!在场的人都愣了。
     
       鲍真搀扶着鲍月芝走了进来。荣汉俊借着亮色朝人群里一望,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不禁惊愕:月芝!
     
       鲍月芝定定地看着荣汉俊,一脸的愤怒与鄙视,她一把抓住梁石头的脖领,使劲抽了他两个嘴巴,声音很响骂道,你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你也配当我儿的爹?你配?
     
       梁石头浑身哆嗦了,像贼似的咳了咳说,月芝啊,你别生气,我这是看着没爹的孩儿可怜啊!
     
       哄人们都笑了。
     
       荣汉俊恨恨地说,梁石头,你骗谁?你以为我是傻子,分不出好赖?梁石头把头勾下去,抚着已经肿胀的腮帮,不再说话了。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他绝不是鲍豆子的爹。
     
       有人喊道,梁石头,你不仗义,哪有拉屎往回坐的?梁石头怯怯地,头勾得更低了。
     
       鲍月芝瞪着梁石头,目光慢慢变得温和了,身体颤了颤。她记得梁石头常常帮她干活,梁家长辈梁丙奎老人在世的时候,曾经找鲍三爷给他提过几次亲,都被她挡回去了。她明白了,今天可恨的不是梁石头,而是荣汉俊这个冤家。这个冤家,你可以不认儿子,可也不能审全村的光棍儿啊!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鲍月芝看了看全场,那些人也都定定地看着她,这些人,多少都帮助过她啊!她又看了看荣汉俊,她的两喊充满了泪水,脸色白得像块孝布。她只恨恨地说了一句,禽兽不如!便觉得周围一片漆黑,晃晃地晕倒在地上。
     
       鲍真和众人把鲍月芝抬走了,人群也骂骂咧咧地散了。
     
       乡里来的人什么也没说。荣汉俊像被狼拖走了内脏的躯壳,空空荡荡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时钟停了摆,历史就凝固在那儿。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荣汉俊从皮包厂办公室出来奔镇北街去了。自从鲍豆子下葬以后,他再没见过鲍月芝。听说鲍真到县城里上学了,这季节,鲍三爷又一准儿在地里看瓜,他就想跟鲍月芝见一面,跟她解释解释。可到了北街鲍月芝的小院前,他又犹豫了。这个地方他不知转过多少次了,多少次都是不敢敲门就走。他看见夜虫子在灯光里闲适地移动,钻进房顶的瓦楞,瓦楞上长着蒿草,蒿草在瓦缝里缓缓摇动着。半天过去了,他终于轻轻抬起胳膊,敲响了鲍月芝的家门。
     
       鲍月芝出来开门,看见是荣汉俊,就冷冷地说,你来干啥?荣汉俊说,我来看看你。
     
       鲍月芝嘭地把门关上了。荣汉俊拱了拱门,哀求着说,月芝你别这样儿啊!鲍月芝站在门口待了一会儿,扭身进屋去了。荣汉俊就跟进来。两个人尴尬地坐着。
     
       荣汉俊看了看鲍月芝,说,月芝,我是不得已,你可别恨我啊!鲍月芝抓起板柜上的搪瓷缸,独自喝着水说,你走吧!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儿子死了,他爹也死了!
     
       荣汉俊哆嗦了一下,红着眼睛说,月芝,是我对不住你!可你得体谅我啊!我现在是代理村长,多少人正瞪着俩贼眼看我的笑话呢,你说我敢认豆子吗?豆子是我的儿子,我心里跟你一样难受啊!等我在蝙蝠村站稳了脚跟儿,我娶你,我要把欠你的加倍补偿给你!你听见了吗?
     
       鲍月芝依旧冷冷地:怎么补偿?我这十多年的辛苦,十多年的委屈,你补得了吗?荣汉俊说,月芝,那你也不能老不理我啊!
     
       鲍月芝伤感地说,我想理你。你在大狱里一蹲快六年,我哪天不想着你啊!可你现在,还值得我理吗?
     
       荣汉俊迟疑了一下说,这么说,你不爱我了?
     
       鲍月芝红了眼睛,苦笑了一下,说,爱你?还爱你?我的大村长,你升官儿,你发财,这么多年还占着两个女人,难道天下的美事儿都是你姓荣的?说句心里话我们好过,可从那天起,我儿子死了,你也在我心里死了!咱们两清了,谁跟谁都没瓜葛啦!告诉你,我不等你了!你走吧!
     
       荣汉俊痛苦地扭着脸,说,你听我说!
     
       鲍月芝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抽打着自己的脸,哭泣着喊,我贱啊!娘把我生下来,我咋就这么贱啊!
     
       荣汉俊隔着窗子仰头看天,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鲍月芝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冷冷地说,你走吧!荣汉俊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易,我给你钱。鲍月芝说,你的钱我一分都不要!你给我滚!
     
       荣汉俊默默地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扭回头。
     
       鲍月芝吼道,我警告你,现在我就鲍真这么一个孩子了,无论多会儿你都不能认她,更不能害她,打她的主意,要不,我和你拼命!荣汉俊愣了一下,说,这至于吗?鲍月芝狠狠地吼,你等着!荣汉俊什么也没再说,拖着一条沉沉的影子走了。
     
       鲍月芝闭上眼睛,把哽咽中一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一回回地咽进肚里。
     
       一连好多天,荣汉俊的情绪极为低沉,直到他的办公室从皮包厂搬到村委会之后,他的心情才有点儿好转。
     
       天荣汉林偸偷告诉荣汉俊,说鲍三爷找周五婶给鲍月芝提亲,今天稻地镇有个光棍儿来相亲。荣汉俊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挥了挥手让荣汉林出去了。他呆呆地坐在办公室,看日影慢慢移,慢慢移着。他知道自己跟鲍月芝完了,可他仍旧不想让别人将她娶走。心想,要是鲍月芝看不上稻地镇的那个穷小子,那就啥都好办了。可是几天过去,从媒人那里传出话来,说鲍月芝看上了那个叫张大印的农民。荣汉俊的脸一紧,背着手走了。几天以后,他弟弟荣汉林到了张家,三说两说就闹僵了,竟然举起板柜上的胆瓶把张大印的脑袋开了。荣汉林狠狠地对张家人说,大印的伤我给治,要多少钱都行。可要是告诉鲍月芝或是报案,我杀你全家!张家老人就筛糠似的抖了。荣汉林把张大印带到医院包扎伤口然后送来一万块钱。张大印吓得再也不敢提娶鲍月芝的事,后来竟再没有来过蝙蝠村。有一天周一带着鲍月芝来到稻地镇,张家人都悄悄躲了。这是为啥呢?鲍月芝一直不明白。
     
       不久以后,荣汉俊把一肚子的恶气都撒在了仓库里积压的假皮包上。这阵儿工商部门打假力度很大,河北白沟市场和附近的鸭子坞市场都被查了,清仓清货,治理整顿,荣汉俊他们加工的皮包也被封了。乡长梁恩华拿着的告状信里有这一条:汉俊皮包厂加工的皮包冒充上海名牌益达,商标印制精美,产品质量却很差……尽管工商部门没有追到蝙蝠乡的厂里,可是市场上一听说是蝙蝠乡的皮包就像躲避瘟神似的,不进货,即使进了货的,也吆喝着退货。
     
       荣汉俊开始想辙了。男人一生有三大幸事,升官、发财和女人。荣汉俊现在的缺憾在女人上面,可他悟透了一个道理,为爱情献身的男人不是大男人,男人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最后成事儿!当官的男人得有三把火他算计来算计去,想把这第一把火就烧在假皮包上。荣汉俊对皮包市场做了全面考察,前景不怎么乐观,而且他摘皮包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一直在寻找着一个既适合蝙蝠乡资源又有丰厚利润的项目。这样皮包就非烧不可了!烧了皮包,表面上看是损失了一些钱,可是它换来的声誉,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这天下午,他让荣汉林把库房里的皮包清点了一下,还有一千九百多个,就把它们都集中在坐槐寺门前的空场上,还请了乡里县里的领导来观看,闻讯赶来的新闻记者也有十来个。一切都在荣汉俊的操作之中,可是他忙乱中疏忽了一个环节:荣汉林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就在工商人员往皮包上浇汽油的时候,荣汉林偷偷挤进来了。荣汉俊在发表演说。这份讲话稿是他花钱雇人写的。别瞧荣汉俊识字不多,他全凭脑瓜儿,就能讲得绝对生动。八亿农民中,这样的人才有的是。
     
       荣汉俊声音洪亮、亢奋而充满快意,说,我们农民啊,穷怕了刚刚看见钱就表现出自私、狭隘和冒险劲头儿!我荣汉俊就犯了这样的错误,我们最初步入市场经济洪流,难免泥沙俱下,可是市场是无情的,它本身自会大浪淘沙。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舍不得肉疼治不好疮!钱是要挣的,可是,我们蝙蝠乡人要想占领市场主动权,就要敢于向假冒伪劣宣战!今天,我们把一千九百多个皮包彻底烧毁!阵响亮的掌声。
     
       荣汉俊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大声喊,烧个狗日的!工人把汽油泼在皮包上,荣汉俊打着了打火机。
     
       荣汉林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吼道,大哥,不能,不能啊!这叫败家不等天亮,败家呀!这么好的皮包,卖出去就能换成钱啊!就是不卖了,哪怕分给乡亲们也好啊,这皮包还能用哩!咋说烧就烧啦?
     
       荣汉俊阴眉沉脸地走过来,恶声道,汉林,这事儿你别管!荣汉林气蒙了头,晃晃地走近荣汉俊,扑通一声给哥哥跪下了,说,哥,这都是乡亲的血汗啊!你真是糊涂啦!我们刚填饱了几天肚子,就忘本啦?
     
       会场僵住了。荣汉俊明显看出了其他村长眼里嘲笑的目光,他被这目光灼疼了。他扭转身,低声说,你不懂,别给我捣乱,咱们回家再说!然后,又笑着高声喊:今天的皮包非烧不可咸菜是腌出来的,江山是打出来的,这不仅关系咱蝙螺村的声誉,还关系到咱乡、咱县的声誉啊!说着昂起头,快捷地打着打火机,一甩手扔进了皮包垛里。轰皮包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黑灰满天弥散。荣汉林只好呆呆地看着,心想,哥这是唱的哪出啊?
     
       焚烧皮包后的第五天,荣汉俊的皮包厂倒闭了。这个震动当地的事件成了荣汉俊再办轧钢厂的充分理由。三个月以后,荣汉俊正式升任蝙蝠村村长。后来经人搭桥牵线,他成为冀东钢厂的常客。半年以后,一个年产三万吨的小型村办企业红星轧钢厂,在蝙蝠乡蝙蹈河畔破土动工。
     
       梁罗锅从不对梁恩华的工作说三道四,这次却盯着弟弟的眼睛说,你真为蝙蝠村找了个大能人啊!你了解荣汉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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