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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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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法师出神人化的点拨,终于使姚来香顿悟了。生活是啥?生活就是心情。原来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佛门圣地是最适合她的去处,能够体验超脱的幸福,才算踏进了高尚之门。她的心被朦胧的美景牵引着,诱惑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必留恋。姚来香要走了,荣汉俊知道她会主动说出要走的,她也该走了。
     
       这天晚饭之后,姚来香摸索着把包裹收拾好,然后静静地梳头。她用嘴巴咬着发卡,麻利地梳好头。就在她拿发卡别头发的时候,红发卡啪地断了,她便拿手绢把头发系上。荣汉俊跟荣爷说话的时候,姚来香穿戴齐整就走过来。她像飘过的一道人影儿,没有一点脚步声,来到荣汉俊的房间,脸上是那么忘我地舒展,像一朵痴情而热烈的花。荣汉俊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可荣爷不知道姚来香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姚来香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颤抖抖地把房间摸了一遍,脸上除了凄凉还有依恋。荣爷看出了异样,摇着轮椅过来说,来香,你坐啊!
     
       姚来香不坐,是荣汉俊扶她坐下了。姚来香又摸了摸荣汉俊的脸,他长胖了,面皮肌肉松松,双下巴都鼓出来了。荣汉俊被她摸得心惊肉跳。他的牙根儿一阵发酸,牙齿发出打战的声音。一切都做完了,姚来香就坐在荣汉俊的老板椅旁边,两人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和汗味。她不挪开身子,静静地垂着头,眼圈微红了,声音低低地说,汉俊,爹,我要走了!
     
       荣爷急切地问,孩子,你去哪儿?
     
       姚来香说,我去红螺寺!
     
       荣汉俊很惊讶的样子:来香,你要出家?
     
       姚来香冷冷地说,这不正如了你的意?
     
       荣爷急了:来香,你不能走啊!
     
       姚来香说,我得走了,这样咱们家的人就都有福可享了!
     
       荣汉俊说不对,来香,我不让你走!
     
       姚来香说,你可以继续演戏,可我演累了!
     
       荣爷说,来香,我们父子哪点儿对不住你呢?
     
       姚来香说,你们荣家都对得住我,是我自己要走的!
     
       荣汉俊说,我不能让你到山上受苦!
     
       姚来香说,可我在这个家里享福吗?佛门圣地慈悲为怀,凡人是看不透的,我到了山上才是真正享福呢!
     
       荣爷哽咽了:这是何苦啊!
     
       姚来香走出门外。荣爷大喊一声,来香你不能走啊!荣家哪点儿对不住你,你就明说啊!
     
       姚来香却没有回头,风一样飘走了。荣爷不由得流下热热的老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爬到嘴角,涩涩的。
     
       荣汉俊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楼上姚来香的卧室。荣汉俊守候着姚来香,苦口婆心说了三天两夜,都没能使她回心转意,她不再跟他说一句话。荣汉俊又把姚来香的门反锁了,不让她偷偷离家。可荣汉俊的铁锁不仅没有锁住姚来香,反倒让姚来香主动要求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一个黄昏,红螺寺的女法师将姚来香带走了。荣汉俊亲自跑到山上,苦苦哀求姚来香跟他下山回家。姚来香更加沉默,脸上平平静静的,额头上闪着温和而慈祥的光,她已手捻佛珠开始念经了。
     
       荣汉俊伤感地回来了,又派人到山上给姚来香装修了一个舒适的房间,让她吃的用的都是一流的,还把属于姚来香的五十万元存折送了去。人们都说,荣汉俊对姚来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年月,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去!然而,荣汉俊心里明白。
     
       姚来香走后,荣汉俊时常半夜里爬起来不拉亮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着,望着窗外的粒粒星辰,直到它们全部消失,然后一整天都坐卧不宁。他消瘦了不少,而且显出一副历经磨难的憔悴来,最明显的是,他怕上二楼。
     
       荣汉俊的皮包厂把业务扩大到东北三省,当年向国家纳税百万余元,荣汉俊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戴了大红花去了省城。从省城领奖归来不久,蝙蝠村代理村长的职位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荣汉俊没有上过几天学,现在也识不了几个字,皮包厂的业务单子传到他手上,需要往外运的,他就在单子上画一个汽车;要是请客户吃饭就画一个酒瓶子。一天,需要动用工商局,请工商局领导吃饭之前,他就给办公室主任画一个大盖帽,为了跟公安区分,在帽檐上加一个工字。而如果请公安吃饭,就画一把手枪;如果皮包厂需要对外宣传了,他就在纸上画一个喇叭,办公室主任就知道是咋回事,彼此配合默契,从没出过差错。荣家由于荣汉俊的崛起,可以在村里重新与梁家抗衡了。
     
       姚来香的失明曾给荣汉俊的离婚设置了极大的心理障碍,而比这更大的障碍却是来自政治方面。荣汉俊上任代理村长之前,一纸匿名信告到县里,信中列出荣汉俊嗜赌成性、作风淫乱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等十二条罪状。
     
       告状信经县委书记批示后转到组织部,又由组织部转到蝙蝠乡政府。代表乡政府跟荣汉俊谈话的是副乡长梁恩华。梁恩华说,组织上是信任每一个干部的可是有些问题你要格外注意:一是作风问题,这是能搞臭一个人的!二是假冒伪劣产品,这注定要被淘汰的!荣汉俊诚恳地点着头,心里却盘算着告黑状的人是谁。他一度怀疑梁恩华,梁恩华完全可以从他哥哥梁罗锅那里了解情况。他爹梁老汉的死让人想起当年荣家的好手段,可是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
     
       梁恩华继续着他的组织谈话,说这不用我点透,每个问题都是有所指的!你注意就是了,当然了,蝙蝠村出了你荣汉俊这么一个大能人很不容易,你要带领群众脱贫致富!
     
       荣汉俊说了一些感谢组织信任一类的话最后请求梁恩华把那封上告信给他看一下,他保证不会打击报复,只是想明白明白在工作中引以为戒。
     
       梁恩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给了他。这个时候,荣汉俊对梁恩华的怀疑产生了动摇。荣汉俊从笔体上看不出出自谁之手但信里提到了鲍月芝提到了他要跟瞎老婆姚来香离婚,看来这个人对他的内情极为了解,这个人不出自梁家又出自哪里呢?
     
       荣汉俊当上代理村长之后,告状的人是谁就不那么重要了,他与鲍月芝能不能扫清姚来香这个障碍,才是非常紧迫的问题。如果铁了心跟姚来香离,硬把鲍月芝娶进荣家,他的村长怕是当不成了;即使当成了,名誉也必定受损,甚至会一败涂地。而错过这个时机,他和鲍月芝大概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究竟咋办?一向大胆果断的荣汉俊竟然六神无主了。日他个奶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出狱以后,他一直被权力诱惑着,一门心思要往上走。屋漏偏遭连阴雨。鲍豆子出事了!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荣汉俊一直不迷信,可是让荣爷的蝙蝠之说弄晕了。那天黄昏,房檐上荡悠着几只蓝蝙蝠。荣爷说傍晚时分看见蓝蝙蝠会招灾的。果然应验了。
     
       那天傍晚,荣汉俊被鲍真叫到鲍家去。鲍家的悲伤气氛一下子把他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鲍真、鲍三爷和荣荣都默默地抹眼泪,唯独鲍月芝靠着被垛静坐着,脸色纸一样苍白。她身边两个学校的老师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盯着她。荣汉俊走进来的时候,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校长张敬正还在盯着鲍月芝劝说,鲍豆子同学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三好学生,是学雷锋标兵。校舍坊塌之后鲍豆子去抢救别的孩子,被一根房檩碰中头部,血流了一脸……他把鲍豆子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说了一遍。过程说得很快,而说到鲍豆子在乡医院弥留之际最后说的话,张校长的眼睛就红了,哽咽着说,豆子说,让娘告诉他亲爹是谁,如果在下葬的时候告诉他,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了!张校长说得一屋子的人泣不成声。鲍真呼喊了一声豆子就眭的一声大哭起来。鲍月芝抬起泪眼,望了望荣汉俊说,他叔来了,你坐吧!
     
       荣汉俊的喉咙哽了一下,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鲍月芝又看了看荣汉俊,荣汉俊心里慌得没了底,还是什么也说不出。鲍月芝明白了,心也凉了,抢过话头儿说,校长老师,你们的心意我这当娘的领了。实际上你们学校,该做的全做了。豆子能这样做,是我们鲍家的光荣鲍家没白养他一回。至于他的爹一一他爹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就说过,可豆子不信。不信也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看还有这个必要吗?
     
       荣汉俊心里踏实了。短暂的悲痛过后,荣汉俊在紧张地权衡认不认这个当了烈士的儿子。他知道,如果认了,他就会在蝙蝠村乃至全县毁了自己的名声,那他这个新上任的代理村长还怎么当?他不能没有权力!
     
       鲍月芝扭头望着荣汉俊说他叔,你说我说得对吗?荣汉俊眼上慢慢挂了湿润,说按老辈儿的说法,还是入土为安,人土为安吧!房间里极静,仿佛灯光也静了下来。在鲍月芝眼里,原本顶天立地的一个男人,没了。摆在客人旁边的茶水谁也没喝,灯光一块块碎在水碗里。鲍月芝让老师们喝水,老师们不喝,她便招呼鲍真跟她去做饭。荣汉俊一把拦住了鲍月芝,不紧不慢地走到张校长面前站住,冷着脸说,豆子是咱蝙蝠村的小烈士,学校只是例行公事,这一切还是由村委会决定吧!眼下我是代理村长,回头我就跟村委们商量,明天在村里给豆子开个追悼会,让小豆子的精神发扬光大!
     
       校长张敬正紧紧握住荣汉俊的手,说这太好了,谢谢你啦!
     
       小英雄鲍豆子救人牺牲了,这个消息不消半天,就在蝙蝠村传得家喻户晓。荣爷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红了,说,往后在蝙蝠村还能提起的人家,不是梁家也不是荣家,而是鲍家啦!
     
       荣汉俊连夜召集了村委会,把宣传鲍豆子的活动毫不含糊地布置下去,然后回到家里默默地哭了。他没有想到,关于鲍豆子找爹的话题愈演愈烈。传到他耳朵里的风声说,他就是鲍豆子的亲爹。荣汉俊伤心到了绝对的无奈,觉得蝙蝠村人并没有瞎眼。当然也有往别人身上说的,有人竟然把那个右派包贵清端了出来。孩子从生到死,荣汉俊没抱过,没亲过,他多想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亲吻一下。可他转念一想,还是忍了。
     
       新上任的宋书记也听到了传言,他非常严肃地找荣汉俊谈话说,你要尽快洗清自己,不然你这村长可就当不成啦!
     
       荣汉俊惊呆了,他又想起了上次因赌博丢掉了村长的事。他一夜没睡,一种空虚和怅然挥之不去,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怎样才能把这场风波平息下去?这个念头一出现便抑制不住了,并且越来越强烈。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一定要有所牺牲,这才是当务之急啊!
     
       可是,鲍月芝怎么办?梁罗锅怎么办?望着蒙蒙发亮的窗户,他又想起了自己新婚时那个蒙蒙发亮的黎明……
     
       在召开追悼会之前,荣汉俊先把鲍月芝安排到学校和孩子们见面,然后又把村里凡是跟鲍月芝有过较多往来的男人都聚拢到村委会,有给鲍月芝介绍过对象的光棍儿有给鲍月芝田里干过活的人,还有跟鲍三爷来往过密的人,年龄控制在跟鲍月芝相仿。乡里也派人参加了。他唯一没敢叫的是梁罗锅。他让梁罗锅帮助鲍三爷去选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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