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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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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河,这是前街上的一个阿姨。她叫我给他家写几个字儿。你说写啥好哩?”
     
       “我怎么知道。”他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掀开蒸笼,掰了一块锅盔,边吃边往外走。
     
       他来到观保家,当着老尕财的面对观保说:“我家来了个女人,你去看看,穿的是黑呢儿,头发卷得就像个草窝窝,还蹬的高跟皮鞋。”
     
       “我见过。”
     
       “啥时候?”
     
       “好几次了。她一来,你爷儿就把房门关得严严的。”
     
       “你怎么莫给我说过。”
     
       “你爷儿不叫说。”
     
       老尕财插进来:“你爷儿是好心。要是你知道了,这女人就不来了。”
     
       “为啥?”
     
       “大人们的事儿你就别打听。观保,烧火去,我们今儿散拌汤。”
     
       “我想吃搅团。”
     
       “搅团明天吃,今儿莫醋莫辣子,甜兮兮的有啥吃头。”
     
       见河回家去,那女人已经走了。
     
       这是梦魇的一天,见河心里充满了猜忌和厌恶,直想远远地离开爷儿,离开这座四合院。可眼看学校就要放寒假了,他要去哪里呢?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观保。观保说。去破庙里,那地方安静。见河说他一个人不敢去。观保说,我跟你去,再把尕存姐叫上。尕存姐小学读完后就莫再上学,整天闷在家里憋得慌,巴不得有个玩耍的好去处。一听他们说,便欣然答应。于是他们去了,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紧接着是寒假,他们天天去那里消磨时光。无非是讲故事、走方方(一种用石子下的棋)、胡吹乱谝,再就是从家里偷些食物在那里会餐,倒也其乐无穷。他们和尕存姐的关系也发展起来。笑闹时,观保可以当面掐她的肉,她左右躲闪,最后总是要躲到见河身后。无形中见河成了她的保护人。甚至有一次,她竟撞到了他的怀里。不知她当时有什么感觉,但对见河来说,那一瞬间的软绵终生难忘。他和她都红了脸。观保却在一旁起哄:“搂上,搂上。”她骂一声“流氓,”便朝庙外走。观保一把拉住,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拽。她喊道:“见河,快来救我。”见河没动,观保也就松手了。破庙里的笑闹仍在继续。
     
       一晃眼到了春节。见河的父亲回家过年。破庙里的聚会也就宣告结束。见河与父亲有一种由感情荒疏造成的难堪。他别别扭扭地叫着“阿大”,而高润田却要他叫“爸爸”。“爸爸”是下边人对父亲的称呼,被地道的西宁人视为笑料,因为“爸”与“靶”同音,靶子又是一具很粗俗的比喻。有歌儿唱道:“三弦弹来四弦响,扬琴把琵瑟对上;解开个钮扣了脱衣裳,没羽箭把靶子瞄上。”见河勉勉强强叫了声“爸爸”,声音小得连他自已也听不见。更难堪的是,父亲一回来,他就得老实呆着。高润田要过见河的所有作业本,一页页看下去,还让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回答他对作业的疑问。无非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作文为啥才写了一页?”“像比上学期退步了,是不是和街上的野娃娃耍得整天不着家?”其实,父亲提的问题便是他已经认定了的,一旦儿子回答,他马上就会吼起来:“还犟嘴,谁给你教的,咹?”在这种时候,爷儿总是坐在一边,不停地为见河说情,说他如何听话,如何勤快,如何学习认真,天天做作业到半夜,明明是哄人的话,但爷儿说得百分之百的诚恳。见河并不反感,反而觉得看看父亲受骗之后难以琢磨的表情,倒是极开心的。既然父亲对他只意味着训斥和管教,他对父亲电莫啥诚信可讲。父亲一月回来一次,除了过年,总是住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匆匆离去。据说母亲离家出走后,他就开始这样。见河从未想过父亲,反而希望父亲永远别回来。
     
       那天是年三十,父亲问了几句,便被爷儿用话岔开了。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人人不得给别人带来不愉快,否则一年不吉利。吃过了熬饭(一种年三十必吃的烩菜汤),便是给爷儿磕头,得到几毛压岁钱。但这次当见河面对爷儿时,再也莫有了往年那种温澹的兴奋。他不愿磕头,双膝跪着大叫一声,滚倒在地。慌得正襟危坐的爷儿腾地立起。“怎么啦?”他被爷儿和父亲扶起来。“肚子疼。”他痛苦地扭歪着脸说。“快,上炕躺一会。”爷儿说着又冲父亲吼一声,“还不快抱他上炕。”他在炕上躺了半夜,不能说话不能动,简直比死还要难受。辞旧迎新、送鬼招神的爆竹声响起来。他被爷儿扶起,接过了八毛压岁钱。他懒懒地下炕。“哪去?“上厕所。”他一去不归,在北房老尕财家和观保度过了半夜。
     
       初四这天,见河终于盼来了父亲离家的时刻。按照惯例,行前高润田絮絮叨叨对儿子又来了一番训斥带恐吓的教育,目的在于防患于未然。见河听着,心里直叫;“快走快走快走。”父亲走了,再也莫有回来,只是按月给见河和爷儿寄来五十元生活费。见河问爷儿。爷儿说:“你阿大有了新家。”
     
       “新家是啥?”
     
       “就是娶了个媳妇儿。”
     
       隐隐的,见河有了一丝乖巧宁静的悲哀。他见爷儿时常唉声叹气,便发誓要在心里亲近这个惟一的亲人。爷儿一如既往地给他做饭洗衣。相依为命的生活悄悄的不起波澜。
     
       很快过去了一年。观保和见河高中已经毕业。他们呆在家里,整天无所事事。一天,观保把见河与尕存姐喊出家门说:
     
       “走,破庙里耍走。我们今儿学跳舞。我看人家是这么跳的。”观保说着就比划起来。
     
       见河摇头:“不如上城墙打石头仗。”
     
       观保说:“没意思。”
     
       又征询地望着尕存姐。尕存姐说;
     
       “做啥都成,但要走就一搭里走。”
     
       观保说:“反正今儿我是想去破庙的。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不过以后可别后悔。”他斜眼睨着他们,又卖弄地说,“我有录音机哩。”
     
       “录音机?哪来的?”尕存姐问。
     
       “哪来的你别问,反正不是抢的,也不是偷的。”
     
       尕存姐顿时有些为难了。她很想跟观保去学跳舞,又觉得少了见河莫意思,便央求见河。
     
       “你还是走吧。”
     
       “我爷儿不叫我去。”
     
       “你爷儿叫你****你吃哩?”观保吼完就走。
     
       见河气得咬扁了牙齿。
     
       “你真的不去?”
     
       “去个毬,和这个畜生有啥耍头。”
     
       “那我去不去?”
     
       “你想去就去。”他见尕存姐要走,又说,“你要跟他好,就别跟我好。”
     
       “我跟你们都好。”
     
       “想得美,我又不是乌龟养的。”
     
       “谁说你是乌龟养的?”
     
       “你装憨。你难道看不出来?”
     
       尕存姐要申辩。见河挥挥手表示不想听。她赌气走了。
     
       从此,观保便经常一个人和尕存姐呆在一起。见河疏远着他们。这是由于嫉妒。嫉妒中他时时想着尕存姐:她眼里春情正浓,胸脯正在有声有色地隆起,浑身上下到处是迷人的烂漫景致。越想他就越发憎恶观保,越发觉得尕存姐只能属于自己。他想好要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去找她,给她好好说心里话。可行动还没开始,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观保被抓,意味着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已经出现。
     
       四
     
       西宁老城的四合院一般都有花树点缀:丁香、碧桃、干柴牡丹、黄刺梅,在院中央组成一个四方四正的小花园。花园与各家的台地间有一块五步见方的空地,翻出来种些刀豆、菜瓜、向日葵。刀豆种在房檐下的台地跟里,夏月,绿蔓顺着一道道细麻绳盘旋上升,爬上房顶,在各家门前搭起一座荫荫的凉棚。刀豆好吃花儿更好看,一串一串艳红艳红的。田畦中央种菜瓜,瓜秧儿顺着木架往上窜,叶绿花黄,鲜嫩得似扑了粉上了彩。向日葵是挺在塄坎上的,像不断抬升的篱笆,田畦里的美好景致全靠它们守护。
     
       对这些老城陋市里的贫寒人家,这巴掌大的田畦也能奉献半夏半秋的蔬菜。如果像穆家那样,把向日葵改为萝卜,再挤进去些白菜,那收获就更可观。但无论如何,人们是不肯用别的菜代替刀豆和菜瓜的。这里面潜藏着一种尖酸刻薄的乐趣,一种争强好胜的精神。谁家的花儿艳、刀豆繁、菜瓜大,谁家的人就有理由虚荣起来。每年夏末秋初,老尕财总会在院里嚷嚷:“哎哟哟,你看我家的刀豆,越摘越多,摘不完吃不完。”他作出一副愁模样,又道:“穆家婶子,你要想吃,就到我门前摘来。”“我吃你的,谁吃我的?你没见我那菜瓜,摘掉一个长两个,瓜秧儿就要坠断了。”其实,比刀豆谁也比不过穆家,要说菜瓜,年年就数老尕财种得大。他说他有个绝招,却从不昭示于人。突然有一年,穆狗保家的菜瓜居然有了一个全院最大的。穆家婶子当然要不失时机地炫耀一番。谁想没等翻过夜,那菜瓜秧儿便被拉断了。穆家婶子怀疑是老尕财干的,但又没抓住证据,只好暗处诅咒明处笑:“瓜儿大,瓜儿大,大校场里圈不下,一个养活一千家。”然后抱瓜回房,切成四棱子方块,下进面汤,一顿吃了个净光。四合院里,惟独高通达不张扬自已田畦里的好坏优劣。不乐寿,不哀天,不荣通,不丑穷,读书人家嘛,总得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度。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古人这方面的训戒还少么。但他毕竟无法超越环境,虽不张扬,却从不肯改种别的。天不语自高,地不言自广。他明白,他的刀豆、菜瓜和向日葵哪一年也不是全院的最后一名。谁是最后一名?谁也不是,真要排座次,殿后的便是东房。东房无人家,一半是厕所,一半是通向院外的门洞。而那本可以翻地种菜的空地却成了老尕财置放架子车的地方。老尕财靠着给人家搬柴运煤度日,生意有一日莫一日的,架子车便经常卸掉轮子后倒扣在那里。
     
       人人都是第一,其实莫有第一,家家都不落后,其实他们尽尽儿落后了。再说吃饭。老城人以面食为主。早饭一般是馍馍就茯茶,中午是馍馍就菜。区别家景好坏就在这菜上:是荤是素,油大还是油小,凉拌还是爆炒。这样,中午拿一个馍馍端一碗菜在院中吃的,一定是炒菜或菜中有肉。当然,要说副食,南房高家好一些,但也不是天天有肉。其他两家自会有独我吃肉的机会,不必朝碗里望,光听那拌嘴碰牙的响声就会叫人馋出一胸腔酸水。穆家吃肉的机会最少,一旦吃一次,那一定要把多次听人家嚼肉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先是穆家婶子通知大家她家中午要吃肉--上午在院中晒太阳,当着别人面“哎哟”一声:“牙把舌头咬烂了。”然后呸呸呸吐几口唾沫。西宁俗语说:“咬舌儿,咬舌儿,锅里有肉咬舌儿。”她这一喊一吐,等于做了广告。再过一会,她便朝房里吆喝:“尕存子,你把肉切上,一疙瘩切成丝丝儿,一疙瘩切成片片儿,剩下一疙瘩切成丁丁儿。”其实,她家吃肉,一顿不过四两,还要包括骨头在内,哪里要这般精细。尕存姐明白母亲吆喝的用意,进厨房胡乱将肉剁碎,菜刀一扔,便去做自己的事了。一俟有肉,穆家婶子总要亲自掌勺。她怕女儿边炒边偷嘴。炒菜时你就听吧,那铁勺碰铁锅的声音,加上“尕存子,把酱油拿来”等等之类能故意提高嗓门的喊声,能把满世界的苍蝇轰起。在全家人咽足了涎水之后,菜终于炒好了。穆家婶子自己先盛半碗,出门坐到房檐下早已放好的小板凳上,好一阵津津有味的大嚼,一会,冲房里喊:“尕存子,再给我添点菜,少盛些肉,吃肉吃得心里发潮了。”这又是喊给院里人听的。可锅里哪还有一点菜渣渣。尕存姐只好气狠狠出去,将自己碗里的再匀给阿妈两筷头。每逢穆家婶子炫耀饭食时,穆狗保却躲在厨房里。他吃得贼快,半碗肉菜只几口就进了肚。然后闷头坐着想心思:糜费不得,糜费不得。全家人一顿饭吃莫了一块钱,这要他积攒多少日子哩。他靠给人家担水养家糊口,一担水值五分,一天挣死也只能担十担。唉。
     
       西宁老城人的晚饭一般是面条;杂和面丁丁,青稞面片片,白面寸寸(一片面叶一寸长),或揪的面片,擀的琪花(一种菱形面条)。面条以拉条和擀的长面为上品,因为吃这种面必定有好菜好汤相配。有臊子面、炸酱面和炒菜相伴的干拌面。以吃长面张扬次数最多的是老尕财。每次,他先给自己下一碗,蹲在门槛上大声大气地朝嘴里吸溜。等他吃完,观保也给自己下好了。他便让观保代替自己蹲门槛。观保开始服从,后来就不那么听话了,总说:“我才不当羊肺肺。”羊肺肺意同烧包,但比烧包形象得多。肺中有气,煮时总漂在水面上。西宁人要骂你是烧包,总说:“羊肺肺压不到锅里。”或者:“看你这羊肺肺劲道。”遇到儿子不愿当羊肺肺时,老尕财只好软言细语相劝,有时甚至会央求儿子;“去吧,观保,听阿大的话。活人就活个脸面。你不去,我心里难受脸上发烧。”话说到这份上,做儿子的能不从命?但观保吃得极快,恨不得一眨眼就结束这种穷酸臭摆。他和见河、和尕存姐都抱了同样的态度:才是个炒菜长面就张皇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是吃上酒席,恐怕连姓啥名甚都会忘记。他们觉得总有一天,会吃到真正可以夸耀一番的东西。当他们在一起时,常把将来吃啥作为话题。
     
       观保说:“我要一顿吃掉五斤卤大肉。”
     
       “那算啥。”尕存姐马上反对,“我要把食品公司的点心齐齐儿吃一遍。”
     
       见河不屑地摇头:“吃啥也莫有吃肉松舒坦。我要一顿吃它三大碗。”
     
       “肉松是啥?”观保道。
     
       “肉松就是肉松,连这个都不知道。”
     
       一口涎水在舌尖上缠来绕去,见河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也未必能说清楚,不过是从书上记了个名词。越说不清楚就越有了一种神秘的香甜爽口,观保和尕存姐也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引出了喉咙的蠕动。一会,为了解馋,他们便齐声吆喊那在西宁老城流传极广的童谣:
     
       两指儿并齐,
     
       口袋里进去,
     
       一五一十。
     
       馆子里进去,
     
       八盘酒席。
     
       你吃鱼,他吃鸡,
     
       我一手一个猪蹄蹄,
     
       撂下筷子解裤带,
     
       噼里叭拉叽叽叽。
     
       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一切企盼也就烟消云散。
     
       但是,现在,既定的生活正在碎裂。往日那种欢笑与苦恼走向消隐。一种新的哀愁、新的动荡已经出现。观保和尕存姐的关系成了四合院的轴心。日子越来越不顺心了。
     
       老尕财认定,儿子不论犯了啥错,都是由于尕存姐的勾引。这天晚上,他打开录音机,拧到最大音量,让那迪斯科皇后疯狂的叫喊代替自己发泄怨忿。穆家婶子受不了,大声骂起来:
     
       “畜生拉喊满天飞,那机器是叫驴养下的么?”
     
       穆狗保紧张得喘气不迭:“闲嘴闲舌头,小心人家扇你的嘴巴。”
     
       “他敢。要想全家坐班房,他老尕财就扇来。”
     
       “老年别说幼年话,你不要命我还要哩。”
     
       这时,已经站到院中的老尕财干咳一声,扯开嗓门吼起来:“我今儿就是想坐班房了。妈了个**,有本事你出来。我姓李的就是头断在法场上也比你光彩。院里出了妖精,败了我李家的八代兴旺。我不饶。”
     
       “哎哟哟,扫帚星扫到家门上,我们还当是财宝进家。狗把兔儿撵出来,兔儿可不能太老实。有本事你把我吃上。吃不上我,我可要抓烂你城墙厚的脸皮。”
     
       “我吃你?呸,肉臭身子脏,我嫌恶心。”
     
       “我脏?鸦雀相喜鹊,也不看你有莫有白肚儿。比起你老娘,我是人上人。你老尕财的先人不是畜生,就养不下你这头老叫驴。”
     
       “你先人给畜生垫肋巴垫惯了。拿上镜儿了照一照,你像啥?你丫头像啥?”
     
       这一句骂完了莫有回音,老尕财有些得意,以为自己骂仗骂赢了,正要寻词儿接着再骂,忽听吱呀一声门扇响,穆家婶子倒攥一根鸡毛掸子跳出来。
     
       “你说我丫头像啥?”
     
       “卖**货,你还有脸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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