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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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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招募人众修起一座神庙,作为镇山压邪的宝殿。又在石门大山上拦腰劈出一道峡谷,这就切断了皇脉帝运。可据老道说,他不小心把峡谷劈得太宽了,伤害了地气,颠倒了阴阳,石门关人正常的生命延续将会受到遏止。如今的石门关,以杜姓为优势,而杜姓老少几百口子中又以杜尕秀的辈份最高。
     
       杜尕秀现年六十八。石门关人讲究等级,信奉尊卑,不管尕秀阿爷毛长毛短,前些年人们着实把他恭敬了个底儿朝天,就是说把他抬到天上了,与皇风皇脉等量齐观。那些善于拿个鸡毛当令箭的杜姓子孙总不能让尕秀阿爷有几日头脑清爽的光景,不待他话明理明,便去外姓人面前张扬:
     
       我们杜家阿爷说了,张姓背粪,李姓扬灰,石姓王姓统统打坷垃。姓杜的呢?全部进脑山。
     
       进脑山干什么?砍硬柴烧灰肥。回来的时候,左一肩硬柴,右一肩柳梢,柳梢是捎带的,撂到自家门前,黑饭后编筐织箕扎篱笆。好活儿全叫杜姓人揽了。这是打春前后几乎天天发生的事情。
     
       而在田管时节,杜姓人荫凉儿里一坐,捉虱子,唱花儿,说闲话,连婆娘们也不去田里拔草。外姓人却不得自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今儿拔草,明儿拔草,一直拔到麦子齐了膝头。好在石门关的庄稼只有一茬,而且浇水没水,追肥没肥,外姓人也有时间直愣个眼睛望青天,望天欲穿,便代替了拔草以外的所有事情。
     
       秋天了,收麦了,杜姓人全部上场了。垒垛,摊麦,打碾,扬场。场活儿并不轻松,但有了炒麻麦(干炒麦粒)的诱惑,懒惰的杜姓人人人都舍得下苦。场上大家炒,回家自己炒,吃麻麦度日,杜姓人个个脘腹闷胀。芝麻开花节节高了,肚里不空就是幸福。
     
       外姓人干瞪眼没办法,习惯了这种不平等,连叹息都是多余的,都是要见怪的。起初,他们也想在地里架锅垒灶,搓揉出麦子,炒他个焦火连天,一见杜尕秀在地畔上走动,便吓得伸舌头张嘴。机灵点的婆娘赶快把麦捆提起,苫住了黑锅土灶。
     
       其实,杜尕秀并不是个酷吏式的刁钻人物。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偷抢打仗,他一概不管,任凭杜金原全权包揽了。人们害怕他,只是觉得应该害怕他罢了。他权欲寡淡,又拙于心计,以为石门关的所有事体,都属于自然现象,他何苦要去费脑筋伤精神呢?人们敬他畏他,应该。举他做队长,不过是名分上承认了他的辈分和那一大把年纪。他在人前头转悠,单为一件事:监视那些随时都会蔓延起来勃发起来的****。
     
       在石门关,杜金原的眼光就是一道道荆棘编就的藩篱,圈着女人,防着男人。骚狗跳墙,儿女私情,男娼女盗,春情荡漾,还有生儿育女,统统都要被他呵斥诅咒。他的祖上就是这么干的。除了他对杜姓氏族的延续以及自己的出生隐隐感到是一种不光彩的事情引出来的结果外,别的方面,他都崇敬得五体投地。正是由于杜姓人历来防男圈女,才成了石门关的优良氏族。不仅如此,他还在祖先优越和政治清明之间画了等号:是人做天下,就得有人味儿。老祖宗的人味儿,现时政治的人味儿,一脉相承,息息相关。不然,为什么还要闹革命呢?
     
       杜金原懂得革命,并且有着透彻的理解。这是由于他曾两次被公社书记常谷丰拉去县上开会。对会议精神他去繁就简,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明白了一句话:把无产阶级风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就是男不X女不产。有了这个前提,风化革命就成功了一半。至于进行到底,就是要从根底上杜绝,一句话:骟。
     
       可是无产他能做到,骟嘛,就不大好办了。尕秀阿爷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毛骨悚然。就为了这个风化革命,他老人家一蹶不振。
     
       石门关的风化革命先是从马面人头上动刀的。马面人姓高,是个放屁常防屎出来,恨不得用大锭大帛买静求安的枯寂人。他走路低头,目不斜视,半死半活,一丝无两气,即使有婆娘骚情,也只当是树枝子挂了一下,木然不为所动。再加上他跟杜尕秀一样光棍一条,虽是外姓人,但在杜尕秀眼里,却是石门关第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那天老母亲病急要炖药,马面人闯到邻居程二十八家借药罐子。二十八和小女儿银莲子都出门不在家,只听屋里二十八的大丫头程金莲大声说:放到哪里忘了,我还要角角落落里翻腾哩,吃黑饭时你来拿。马面人急了:等不得,你要我贼走了关门,人死了喂药么?
     
       千罪过万造孽,他不该心急火燎忘了二十八的两个女儿就一条裤子。金莲子也没想到他会推门进来。四目相视,一下子都成了死人。金莲子正在做饭,光腿光身子,只在肚子上兜了一块小窟窿大眼睛的破布。好半天他们两个才活过来。哎呀妈呀。她那尖细的喊声未了,马面人便冲了出去,又一个马趴,摔倒在院门外的土坎前。
     
       这是个多事之秋,连避远的石门关也滋生了好些多事之心。
     
       当程二十八回到家里,从大丫头脸上看出些羞辱眉眼后,掏根掏底盘问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便去杜尕秀跟前诉说。事情没有走样,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说来道去,不就是马面人望了一眼金莲子的光身子么?
     
       杜尕秀口出詈言,把马面人骂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临到处理,却又不敢提那个骟字了,只说扣他一个月的工分。
     
       这下,尕秀阿爷的崇高地位首先在程二十八心目中倒了运。既然尕秀不肯把马面人骟了,既然马面人已经瞅见了女儿的身子,女儿只有嫁给他了。寡情淡欲、自顾不暇的马面人不要。不要也不行。程二十八站到自家大门前大骂不休,完了,进家怂恿女儿换了裤子,去村道上扑身。
     
       男要抢亲,女要扑身。老年间的石门关,常常用这种办法决定儿女婚姻。不这样,一些品貌不端或缺这少那的姑娘就没人要了。一旦扑到你身上,你就是公子王孙、太子龙种也非娶她不可。老话说:不娶扑身女,娘老子早早儿去。
     
       程金莲,这个以为天下难堪莫过于在男人面前裸露身子的村姑,在村道上哭着等待,抽抽搭搭从晌午等到后晌,才撞见马面人偷偷摸摸钻出了院门。马面人心里依旧揣着药罐子,前庄借不到奔后庄,总不能听着老母亲的呻唤无动于衷吧。金莲子扑上去了。马面人吓得一个狗坐墩,连声说:哎哟姑奶奶,哎哟姑奶奶,我要,我要。
     
       一场闹腾就此罢休。躲在远处朝这边窥望的尕秀阿爷长出了一口气。
     
       在马面人的老母亲过世后两个月,马面人和金莲子结婚了。杜尕秀私下里叮嘱马面人;
     
       不准日X,要革命就得无产。
     
       马面人满口应承:阿爷放心,我又不是畜生,它胀了我割掉。
     
       杜尕秀好一阵赞扬。但他仍然放心不下,新人入洞房那夜,派杜金原去听窗户。
     
       听窗户在石门关有着悠久的历史。这里的人古来含蓄,父母长辈无法向后人传授生儿育女的方法,就有了听窗户的习俗,作用在于传授知识,借鉴经验,以利繁衍。一对儿新人必是听了人家的窗户,才知道男女同房不仅是同炕,同炕不仅是钻一个被窝儿。而别的未婚青年又要从他们的新婚之夜中领悟其中奥秘。一茬传一茬。
     
       但现在,尕秀阿爷把这个习俗的作用颠倒了。他听了杜金原听窗户的汇报后十分满意,又授权杜金原,天天夜里去听,一有异样的话语动作,还可以闯进去制止。马面人也知道窗外有人,不仅不敢妄动媳妇,还把杜金原用舌头舔湿戳破的窗户纸窟窿有意撕大,好让监护人一目了然。
     
       杜金原不负尕秀阿爷重托,见天夜里进马面人的院子。屋里屋外三个人,三下里心照不宣。马面人看到别人为自己这样操心,十分过意不去,碰到风天雨天,就拽杜金原到家里坐,让一锅烟,倒一碗茶,说这说那,一说就是半夜。困了,三个人就挺到一条炕上。仿佛都是木头人,一呼噜打到天明。
     
       半年过去了,尕秀阿爷放心了,吩咐杜金原不必再劳心费神。但就在这日,杜金原向尕秀阿爷描述了金莲子的身子。
     
       尕秀阿爷惊问道:挺起来了?真的挺起来了?
     
       除非她肚子上的油膘厚了两拃。
     
       你怎么不早说?
     
       她昨天夜里才脱衣服,一脱我就发现了。
     
       风化革命没有进行到底,这怎么办?快快,把马面人给我叫来。
     
       马面人来了。尕秀阿爷让杜金原回避,然后问道:
     
       还记得你下的保证么?
     
       记得,记得。
     
       你再说一遍。
     
       它胀了我割掉。
     
       胀了没有?
     
       ……
     
       我就知道你胀了。
     
       尕秀阿爷沉默着,突然一声断喝:割了没有?去,今儿你就把它给我割掉。
     
       怎怎怎怎,怎么了?
     
       少问我,把你媳妇的裤子扒掉了看去。
     
       当天夜里,一声惨叫从杜金原家传出来。马面人的下身落地了。
     
       马面人是个面善心慈骨头软的人,自己没有胆量下手,便去央求杜金原帮忙。杜金原好施乐为,一向都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求他办事没有不应承的,哪怕两肋插刀。这也便是他以后取代杜尕秀的群众基础。
     
       马面人忍着疼痛,对杜金原感激不尽。不过令他纳闷的是,他确实没有在媳妇身上有过动作,甚至连她的下身距离她的肚脐眼有几里路都不知道,怎么就大了肚子呢?
     
       从此,马面人在石门关失去了他作为男人的凭据。而别人的鄙视又是毫无遮掩和淋漓尽致的。尤其是女人们,总要拿他的痛苦当一团发面揉来揉去。狭路相逢,如果前面的女人是一伙,他就得扭身跑开,不然,她们的肆无忌惮会让他觉得就是死了也无脸见阎王--她们会撕住他,喊着看看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就把他脱得一干二净。她们说回家穿了婆娘的衣服再来见我们,然后就拿着他的衣服跑了。他得赤条条地穿过村道回家去,一路上能把头勾到腿夹里去。嗨,简直就不是人了。
     
       他开始恨她们,你羞辱我,我咒骂你。可她们觉得他根本没有理由和资格对女人发火,就对他愈加放肆了。更让他愤恨的是,她们的男人们,不但不去劝劝自己的媳妇,反而时不时地撩拨他:
     
       狗要****砂糖换不转,你还想破坏风化革命?你把女人们吓得都不敢出门了,你这个叫驴。
     
       马面人把这事汇报给了尕秀阿爷。阿爷说你现在就是风化革命的对象了,就是咱石门关的那个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牛鬼蛇神、赫鲁晓夫,群众收拾你,你就得忍着,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哩。
     
       马面人无计可施,只有恨了,只有以硬对硬了。
     
       他暴躁起来,残忍起来,也格外敏感起来,一句话听不顺耳就动手,到了后来,竟至于打人上了瘾,不打不安稳。除了对尕秀阿爷和杜金原外,别的,只要是人,他都可以像对待畜生那样蛮横无理。或者,既然别人把他不当人,他就应该具有野兽的脾气和作为了。杜金原识人辨才,在他做了石门关的主人后,便最大限量地利用和发挥了马面人的特点。这使马面人恍然明白,原来风化革命就是谁狠谁毒谁坏谁过好日子的革命,就是打着毛主席的旗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革命。
     
       如果说,在杜尕秀统治石门关的整个时期内,他的所有政绩全在于杜金原帮衬的话,他的威望的衰落,也是由于器重了杜金原。
     
       马面人被杜金原割掉下身后,人们开始把一部分恐惧和崇拜从尕秀阿爷那里转移到了杜金原身上。杜金原也更加积极肯干了,他有尕秀阿爷的上方宝剑,不分白天黑夜,前庄后庄地逛荡,也不分本姓他姓的家,他随进随出。没有人说他不是,而且还热烈欢迎。每到一家,他都要善言规劝,以尕秀阿爷,以风化革命,以神仙马灵验的名义,炮制出一套理论来:
     
       千万千万,把裤腰带扎紧,钻到一个被窝里也别脱,胀了就往开水锅里汆,看它还胀不胀?革命嘛,就是这样。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不胀就不正常了。依我看,这也是临时措施。你们仔细想想,哪个老祖宗说过人可以断后?……再说,人除了穿衣走路,哪个地方和畜生不一样呢?
     
       就是,就是。一片就是声。
     
       杜金原又说我就担心将来有一天大家把自己不当人当畜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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