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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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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身在继续下降,等旋转的螺旋桨掀来股股劲风,浮冰轻轻摆动,尾翼几乎就要擦上冰面的时候,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马文骅的喊声冲撞而来:
     
       “一次只能上一个。快。”
     
       程世良和高清阳急速对视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谁先上?”
     
       “快!过来!老高,谁先上,你安排……”
     
       飞机开始悬停,马文骅又一次喊道。
     
       高清阳回头看看女儿:“佩莲。”
     
       “爸爸!你先……”
     
       “快。”马文骅的声音又增高了。
     
       高清阳拉了一下女儿,但没有拉动她,便急转身,朝飞机跑去。可是,他被程世良一把攥住了胳膊,“忽”地一下,拽倒在冰面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程世良已经死拖硬拉地拖着高佩莲,跑到机身旁边了。
     
       “伸过手来!”马文骅一手扳着机舱门沿,探出身子,一手垂了下来。
     
       “闪开!”程世良大喊一声,一憋气将高佩莲抱了起来,像抱着一麻袋粮食那样,将她塞进了机舱门内马文骅的怀抱。
     
       飞机缓缓升起,在大湖上空绕了一个椭圆的大圈,朝东隐进了白色的天幕。
     
       冰面上,两个男人都在沉默。谁都清楚,这沉默酝酿着一种新的对峙。不同的是高清阳静静伫立着,遥望东方流云的天际。而程世良却稳稳地坐在冰面上,低着头,眼睛痴痴望着那件高清阳试图用权力收买过去的大衣。片刻,程世良站了起来。随着他的踱步声,背对着他的高清阳浑身颤抖了一下。
     
       身边的风声、远处的水声骤然增大了。浮冰在抖动,一阵“嗡嗡”声透过冰层,传入耳际,拨动了程世良本来就异常紧张的神经。他的心怦然一跳。
     
       “危险!”他用捂住自己胸口的手向自己发出了信号。他知道,这冰层下发出的“嗡嗡”声,是由于风力增强,强到可以挤进湖水和冰层的衔接处。也就是说,强劲的风头可以随时吹胀浮冰,然后让它断裂,让它跃起,让它翻滚。而这时的高清阳却压根没意识到处境的危险,仍然在焦急的等待中伫立着。
     
       “你说,这次谁先上?”
     
       “哦?”高清阳倏地回过身来,“你说呢?”
     
       “我先上。”程世良一脸蛮横。
     
       “不!马文骅让谁先上谁就先上。”
     
       “哼!”程世良撇撇嘴,“我上定了,有本事你和我抢!”
     
       “我不抢。”高清阳神色黯然地嗫嚅道。
     
       “你就甘心被湖水淹死?抢不过也要抢。”
     
       高清阳瞪着这个青年农民,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但他马上沮丧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这个懦弱的县长对这个强健的农民是毫无办法的。他的眼神变得凄侧了,望着程世良,慢慢地坐了下去。这时,他看到了再次飘然而来的飞机。
     
       “飞机!”程世良喊道。
     
       高清阳没有动。
     
       “飞机!飞机来啦!”程世良跳到他面前,又道。
     
       高清阳仍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
     
       “怎么?你不和我抢?”他急急地道。他觉得高清阳应该和自已抢,那样,自己的先上飞机就似乎有了可以辩解的理由,至少可以用来安慰自己。“不,你要抢!”他一把撕住高清阳的农肩,将他提了起来。
     
       高清阳吃惊地半张了嘴。他实在不清楚程世良到底为什么非要他去做那种明知会失败的事。他沉吟着,随着半空中飞机的“嗡嗡”声骤然增大,他点了点头。
     
       程世良高兴了,忽地转过身去,朝飞机垂直下降的地方跑去。刚站稳,就听到了身后高清阳追撵而来的脚步声。他侧过身,突然用肩膀朝高清阳使劲一顶。高清阳踉跄着朝后退去。
     
       “快!……”机上人开始喊话了。
     
       飞机已在准备悬停了。
     
       高清阳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呆然木立在程世良的身后。程世良回头看看,突然长叹一声,摇头,大步上前,一拳打在他肩上,吼道:“我为你死,不值得!不值得……我为啥要为你死……”他吼着,将高清阳拦腰抱起,朝刚刚悬停好了的飞机走去。
     
       “嗐”地一声,在机上人的拉扯下,他将高清阳塞进了机舱门,自己绝望地瘫坐到了冰面上。
     
       豪风打着呼哨从头顶掠过。湖面上一片沉寂。
     
       随着声声湖浪,浮冰漂动,漂动……
     
       半个小时后,飞机第三次飞临冰面。可是,高原粗野的大风已经使它无法悬停了。它颠颠簸簸地高高盘旋着,久久不去。机上人,在惊心动魄的鸟瞰中,看到转眼之间,浮冰被风撕成了碎块,接着,便是湖浪翻滚,冰块与冰块之间的暴虐而残忍、豪迈而伟大的碰撞。像人与人,心与心。
     
       碰撞之后,一片宁静。
     
       风停了。冷气弥漫,蒸腾而起。冬日里的高原大湖又浮起一层广袤的冰岸--
     
       沉寂中,新生了一个苍茫、恢弘的银色世界。
     
       尾 声
     
       她总是这样,头稍稍一摆,眼微微一闭,来对待所有向她行注目礼的小伙子。天哪!她的确漂亮。漂亮到……怎么说呢?风姿绰约?体态袅娜?娴淑静美?算了吧!别再折磨人了,谁能说出这“绰约”、“袅娜”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呢?不过她的神态是可以肯定的,是一种美丽的忧郁。明亮的眼睛里总好像渗进了青海湖冬日的冰色,莹润而冷漠。县城街道上的人,天天见到她,但很少看到她和人说话,也很少看到她笑,哪怕是淡淡的不表露心中隐秘的一丝笑意呢!
     
       这时,她刚刚下班。出了县政府大门,脚步迟疑、心思重重地踏过一段黄土路,来到县政府家属院自家门前。黄昏灰蒙蒙的气雾使她的脸色显得更加忧郁了。她踌躇了一下,轻轻推开了家门。
     
       父亲已经下班回来了,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女儿进门的脚步声,他把头不为人觉察地歪向一边。女儿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径自走进里间,随手关上了门。
     
       “保娃……”
     
       “嘘--”是母亲有点沙哑的声音,“他睡了。”
     
       片刻,母亲轻手轻脚地出了里间的门,穿过客厅隐入了厨房。
     
       一切归于宁静。
     
       客厅里的父亲,里间的女儿,都在一种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心思中沉默。
     
       这就是高佩莲的新家。不知为什么,两个月前,从未有过搬家意图的父亲,突然把她母亲从乡下接到了县城。可是,连已经变得善于思索了的高佩莲也没有想到,这个新家会被令人窒息的空气充塞得满满当当,虚伪的宁静伴随着无尽的苦闷。
     
       心思,像一条湍急的河,又像冬日里的青海湖那寂寥而苍凉的冰岸--心思也是透明的。因为除了不会用心思的母亲,父女两个谁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此刻,高佩莲坐在床沿上,望了一会床上歪着头酣睡的孩子,又懒懒地直起腰来,痴痴盯着桌上那方翻放着的小照。大概就是这方小照带来了这个家庭的沉闷吧!它在这桌面上已经被冷落了两个多月了。
     
       “我不管他是不是副专员的儿子,反正我不见他。”
     
       她把这话对父亲说了不知多少遍而父亲仍然冥顽不开的时候,她妥协了:
     
       “好吧!要是他愿意做这孩子的父亲,我就……”父亲发火了:“不行!这孩子不是我们家的。”
     
       “不是你们家的,是我的。”她也恼怒了。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这样说话,使父亲不禁对这个过去钟爱过的女儿产生了一种凄凉的陌生。不!也许是一种危机感吧!
     
       母亲呢?哀哀地用眼神祈求着丈夫;不要再逼女儿了。然而,对这哀求,父亲大为反感,因为从习惯上说,佩莲妈决不应该站到女儿一边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
     
       “我把他扔了!”父亲吼道。
     
       “你扔了?你敢扔!”
     
       “……”父亲吃惊地望着女儿,忽地举起了巴掌。但他没有扇向女儿,而是狠狠地打在了母亲的身上。
     
       母亲不敢哭出声来,扭转身子,进厨房,去锅台前兀自伤感,发出阵阵压抑着痛苦的啜泣来,和高佩莲在客厅里伏到桌子上的哭声一起,掀起了这个家庭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悲愤的洪峰。洪峰的涌浪里,有恼、有怜、有爱,也有恨。
     
       洪峰过去一片宁静。
     
       当高佩莲于宁静中抬起头来时,父亲已经不在了。她起身,想去安慰安慰那个在丈夫的古板面孔下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可她发现,里间的门被推开了。她探头一看,大吃一惊。
     
       “保娃呢?”
     
       兀地,她扭转了身子,朝门外跑去。
     
       在傍晚县西头幽静的桦树林里,她觅到了父亲踽踽而行的身影。她没有去和父亲照面,焦急而慌乱地四下里走着,四下里望着。
     
       终于,她在一个深草洼里找到了已被父亲用一床小棉被裹了身子,也裹了头的孩子。她抱了起来,靠着一棵枝杆弯曲的年老的紫桦,手忙脚乱地解开被子。直到孩子洪亮的哭声惊扰了林中的栖鸟,头顶传来阵阵清越的啼啭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地靠着树杆,无声地流下两串晶亮的眼泪。
     
       这孩子是她的,是她这个灵灵秀秀、雅气未脱而又沉默寡言的姑娘的。孩子姓程,叫程家保。
     
       ……
     
       “莲儿,端饭。”是母亲的声音。
     
       她站了起来,又望了一眼睡态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保娃,沉重地勾下头去,轻轻出了门。穿过客厅时,她没有再望一眼父亲。
     
       可是,她是有许多话要问父亲和对父亲说的。今天下午,县法院开庭审理金库杀人一案。金库犯罪事实的证人之一就是父亲--县长高清阳。她没有去旁听,那是因为她太关心这个案件了。她生怕自己的希望破灭,更害怕听到父亲的证词。她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消息;幻想父亲的证词也许和她猜测的正好相反。不然,她心里的父亲的形象和她心里的冰块残忍的碰撞以及对寒风冷气的恐惧,怎么可以截然分开呢?她希望分开,永远分开,并且尽可能地缩短那种浑然一体的形象和感觉稽留脑海的时间--自从那次吵架后,她已经有两个月和父亲不说一句话了。
     
       “……金库就是杀人犯,他是故意杀人而不是过失杀人。从他的一贯表现看,他是个目无王法、贪得无厌的‘挖社会主义墙角分子’。他非法牟取暴利六千多元,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
     
       有人把所有关键的证词都带给了佩莲,也带给了她一个无边的沉默。她无法用语言表示她的惊诧。她发现,原来,自已并不理解人,或者说不理解什么是人……
     
       ……
     
       晚饭是米饭。有菜,一个肉片炒白菜,一个鸡蛋炒西红柿。她将菜端到两个单人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又回厨房端饭去了。
     
       家里从来没有过父亲和母亲同桌吃饭的先例,而现在,也悄然消逝了父女相对进餐的机会。两个月了,三口人,不!四口人,分为两个营垒,吃饭、睡觉,静坐,干家务。
     
       高清阳仍然微闭着眼睛,直到高佩莲将一碗大米饭蹴到茶几上,又快快进了厨房后,他才欠了欠腰,伸手捏住了筷子。可是,他没有去端碗,脸上的肌肉猛然抽搐了几下,两眼无神地望着茶几。
     
       半晌,他异常平静地放下了筷子,双手捧起碗,凑到嘴边。可是,那嘴唇怎么也张不开。他不能吃啊!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要把那碗,那饭挤出屋外,挤向一个晦黯的角落。
     
       白生生的大米饭上,撒了一把细碎的麦草。为什么是细碎的?日月山乡的古谚;“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你不是人哪!
     
       他忽地站了起来,张大嘴一口吞去米饭上的麦草,大嚼两下,然后举起手,将碗、饭重重地摔向茶几。
     
       一声爆响,似乎要把整个屋顶掀翻。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心惊肉跳地走出厨房的是高佩莲那善良的母亲。她看到,丈夫推门而出。
     
       高清阳两天没有回家。
     
       三天过去了。这个冬天进湖打鱼的最后一批渔郎,在青海湖边那已经有点疏松了的沙滩上,发现了一件被石头压着的叠起来的衣服。衣服口袋里有两封写给行署的信。第一封中,满篇几乎都是为自已的辩护。看了这封信,人们才知道,高清阳高县长半个月前,就已经被免职了。另一封信是写于四天前的《申请离休报告》。
     
       一个年老的渔郎咂了两下嘴,长叹一声:“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一辈子辛辛苦苦,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啧啧!他还能干几年哪!”
     
       “是啊!”有人马上接上了话茬,“高县长倒是个操心的人,怎么就这个下场呢?”
     
       “唉--”老渔郎又道, “咱们这次上冰岸,高县长没有带人来撵是不是?那咱就给他磕个头吧!”
     
       于是,几个渔郎面朝晚岚铺散的青海湖,异常庄重地跪下了。
     
       肃穆的祭奠中,广袤的那银色的冰岸透出一层蓝莹莹的水色来。这是神奇、旷古、悲怆的高原大湖的本色。
     
       青海湖是沉思的湖,是蓝色的湖。
     
       驴皮记
     
       这条河是黄河的支流。它似乎就要枯竭了,浊水缓波,曲曲扭扭,挣扎着将一个个沉甸甸的故事送向远方,又竭尽全力用滞重的浪花打落着无数人生的悲喜。它累了,它在喘息,它叫湟水。它的枯竭不是失去了潜流涌动的源头,而是由于在数万年的流淌中,无数个彩陶罐儿将水一点点地舀去了。谁是这些彩陶罐儿的主人呢?当古羌人在这里游牧的时候,正是凭借了彩陶罐儿,湟水才承担了哺育文明的重任。之后,漫长的丝绸之路和遥远的唐蕃古道从这里经过,僧伽和商贾舀去了河水,却留下了彩陶罐儿。古希腊亚历山大雄风吹向中亚,吹向埃及,吹向恒河流域,吹向尼泊尔,又通过佛陀的弟子,将这股雄风送到了中国西部、黄河源头。这股雄风毫不吝啬地留下了它用以舀水的彩陶罐儿。
     
       当然,用彩陶罐儿舀走水的还有吐谷浑人、吐蕃人、角斯罗人、蒙古人和中原人。他们因不小心而摔碎在河畔的彩陶罐儿,也格外的丰盛。后来呢,舀走河水的不仅有青铜器皿,还有来自城市的洒水车。它们的舀水能耐,是彩陶罐儿所无法企及的。令人感兴趣的是,人们为什么要舀走河水?为什么眼看着河水枯竭而不管不顾?为什么又要不断更换舀水的家什呢?还有,彩陶罐儿是怎样演变成青铜器皿的呢?
     
       在这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问题面前,许多人徘徊不前,做出了各式各样的沉思状以求悟道、以求索解、以求诠释、以求闻达。终于有人发现,在舀水器具的纵向演进和横向联系上,在人类的生成发展中,常常会由于瞬间裂变而出现旷日持久的罅隙--这可怕的魔影一样的原始罅隙,充满了神秘的色彩、狞厉的气氛。汩汩湟水就在这裂隙间穿越流淌,流经三关,流向黄河,流向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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