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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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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世良站起,来到浮冰边缘,俯身将一只手插进水中,摸着冰层底下。从那扎手的冰茬中,他知道冰层在继续加厚,如果风力一直保持在现在这个强度上,浮冰就不会破碎,他们也就可以排除掉进湖水,猝然淹死的可能。他将手伸出冰面,胡乱在衣服上擦擦,等那种刀割一样的疼痛消逝后,又插向水面。还好,从自己放松的胳膊的摆动中,他知道,浮冰漂动的速度不是很快。他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高清阳。
     
       高清阳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那冻得如同两根粗钢管一样的裤简,箍紧了他的双腿,双腿的疼痛使他不住地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而他的女儿,却稳稳地靠着他的后背,呆坐着,想着无穷的心思,把那对生活的留恋变做了久久的沉默。她觉得自已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仍然还在一进一出的这口微弱的气息,而压根没有去想,这时的父亲是最需要自已照顾的。她双眼茫然无神地瞪着走过来的程世良,好像面对着往事,面对着一切失去了的东西。她已经不再反感他了,因为她忘了她为什么应该反感。
     
       程世良看看痛苦地扭曲了脸的高清阳,轻声道;“活该!你也该尝尝冰面上受冻的滋味了。”然后,朝高佩莲喊道,“起来!”
     
       高佩莲没有任何反应。
     
       “起来!”他的嗓门猛然提高了。
     
       高佩莲蠕动了一下身子,漠然地摇摇头。
     
       “你想死吗?你会马上冻死的!”
     
       高佩莲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吃惊程世良竟然还会向她提起想死不想死的问题,她又一次摇了摇头。
     
       “你的头还能摇?我当你死了呢!”程世良挖苦道。
     
       “就要死了。”高佩莲愣了一下,轻声道。但随着这话,她突然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程世良将手伸了过去。她拽住了,一用劲,刚刚抬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程世良忙欠身,“忽”地将她拉起。而这时,失去了支撑的高清阳却一下子背靠冰面倒了下去--他的双腿已经牢牢地沾在冰面上了。
     
       刚刚从死亡的幻觉中走出来的高佩莲忙弯下腰去。父亲的呻吟和痛苦的表情使她大吃一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应该管管父亲了。她将父亲的身子扶着坐了起来,又去使劲扳那两条硬邦邦的腿。可她哪里扳得动呢!一直沉默着的高清阳这时用手指指站在一边冷眼凝视着的程世良。高佩莲会意了,忙抬头,哀哀地盯住了这个身强力壮的农民。
     
       程世良扭身就走。他听得清清楚楚,身后传来了一声高清阳的喟叹。他没有理会,他准备亲眼看着高清阳死在自己面前,然后自己再去死。临到死时,能遇上这么一个可以发泄胸中积郁的机会,也算是“天赐良缘”。可这时,他猛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自己的后背上就挨了一个姑娘愤怒的一拳。但这一拳打在他身上,只不过是“咚”的一声响罢了,他是不会感觉到疼的。他回过头去,那样轻蔑地望着她,半晌没有吱声。
     
       这沉默不禁使离佩莲打了个寒噤。
     
       “你……还有人性没有?”
     
       “人心?我是人长的就是人心,不是人的人,”他朝她身后的高清阳瞥了一眼,“长的就是狗心。”
     
       “你忘恩负义,你才是狗!”
     
       “我忘恩负义?我忘了谁的恩?谁给过我恩?你父亲?”
     
       高佩莲沮丧了,哀求道:“人命关天哪!”
     
       “人命关天,狗命不关天。”程世良说着,突然闭了嘴,他发现从高佩莲晶莹的眼泪中,映出了另一张悲苦的面影。他的心尖猛然一颤,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湿润了。也许,这正是一种现世现报。他有罪,对琴儿,他即使在后半辈子百般温存,也弥补不了他的过失。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要使他在冰面上,在慢慢咀嚼死亡的恐惧中,为琴儿赎罪。他似乎已不再害怕死了,既然老天要他死,那就死吧!他乞求的只是快一点结束这种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等待的痛苦。他蹲下去,颓然歪倒在冰面上。
     
       星辉滞涩地流动着,厚实的云雾正在悄然遁去,像水上那被时间滤清了的一切新美的感觉。幸福像铅块,此刻变成了坠在心头上的讨厌的负荷。静夜,只有思,思什么?
     
       琴儿等了马存德整整两年,而程世良也过了两年单相思的日子。这日子过得焦心哪!尽管他明白,明顺老汉待他不错,而琴儿嫁谁,也得由明顺做主。这是老辈人的遗风,日月村的乡俗。果然,第三个年头上,当闭塞的山乡传来马存德判刑的消息后,琴儿终于没有拗过阿大的意愿。
     
       他和琴儿的事很快就办了。婚礼很简单,山里人能屈能伸,富有富主意,穷有穷办法。两家都将所有的面拿了出来,蒸了两笼馒头,叫来乡亲们,一人一个;以茶代酒,以蕙菜代席菜,见怪不怪,早有例子在先,谁也没有说这婚礼是将凑着举行的。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既然命里注定了自己要嫁给程世良,琴儿也就打算和丈夫好好过日子了。
     
       然而,家景不好。穷,为什么穷?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穷到这份上?”
     
       由于结婚,家中救济来的面粉全用光了,天天吃麸子咽苦菜。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这样天天为吃的发愁?”
     
       他们结婚时,琴儿穿了他一条半旧的裤子,而现在天气渐冷,他只有一条单裤挑在腿上。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
     
       他常这样唠叨,这样埋怨,无休无止,待琴儿也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宽厚、温存了。穷嘛!哪来的兴致温存?最后竟至于到了整日价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说。说什么呢?要说的,肚子里那“咕咕”的叫声全代替了。而琴儿,也实在没有办法让丈夫高兴,因为她比别的女人更没有本事给程世良端去一碗干饭、送去一盅薄酒或者煮上一壶酽酽的茯茶。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机会让他感到一个山乡淳朴女人的温柔。她甚至不再有机会、有兴致对他笑了,哪怕是淡淡的笑意,哪怕是苦笑,即使是丈夫需要她的时候,她也和他一样板着面孔。既然生活不再让她那秀气的脸蛋、清澈的大眼在丈夫眼中变成爱的依据,她的过去吸引过他的长相也就荡然无存。她和一个丑八怪女人有什么两样呢?没有了妩媚,消逝了温柔,逸去了她的活力,有的只是顺从和低眉下眼--这也是日月村乡俗中女人的优点哪。可恰恰就是这种优点造成了丈夫对她由淡漠发展到可以随意欺负的结果。从来都是受人欺负的程世良,渐渐发现,他也是个堂堂的刚性的男子汉,他也可以,也有权力和本事,让另外一个人对他服服贴贴的。一个男人要是连管教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那算什么?他自已也就是个女人了。不!他不能承认自已没有本事,尽管他以前承认过,也老老实实对乡亲们包括明顺老汉,也包括刚刚结婚时的琴儿说过:“我没有本事外出挣钱,也没有本事跑公社、找干部多要一点救济粮、救济款,更没有本事去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
     
       他开始动不动就骂琴儿了,一旦肚子饿,一旦身子冷,而又无处发泄积郁的时候;一旦听到别人家多得了救济粮、款,看到别人家偶尔会有馍馍吃的时候,他对琴儿的骂语就会脱口而出,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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