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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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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一结婚就怀娃娃,我呢?村里人都说我不会生育……”
     
       “人家是农民,我是干部,我整天……”他意识到这里是公社,隔墙有耳,高声嚷叫有失身份,便突然打住了自己的话。片刻,又轻声道,“一个星期以后,我一定……”
     
       “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你一辈子也不要回去了。”
     
       “你怎么不懂道理!”他的声音又陡然增高了许多。
     
       “你懂道理?你啥都不懂。一个星期后,我要倒霉。”她说着,兀地站起。
     
       他望着面容憔悴但仍不失做姑娘时的那种秀气的妻子,不知所措地摊着两手。妻子就要跨出门去了。他突然上前,一把将她拽了进来。
     
       “你要咋?要打我?你打,你打!”她说着,那头便朝丈夫怀里撞去。可是,她被他抱住了。
     
       “你……”
     
       “我就不想要个娃娃?”他搂紧了她,手不停地在她背上抚摸,“今儿,你别走,晚上……不!现在……”他松开了手,返身锁上门,“哗”地一下罩严了窗帘。
     
       ……
     
       尽管已经满足了妻子的欲望,但一个星期后,他还是回了一趟家。令他吃惊的是,来开院门的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用那双黑津津挺有神采的眼睛惧怕地望着他。
     
       “你是谁家的?”他拍拍孩子的头,进了院门。孩子倏地溜了出去。
     
       直到吃饭时,妻子才告诉她,那孩子是她收养的。孩子的家在县南大寺公社,母亲一年前过世了,父亲丢下了他,自己跟着一个要饭的婆娘去了天水。孩子四处乞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闷闷不乐地低头往嘴里扒着饭。
     
       妻子要出门。她是想去村道上喊回那孩子吃饭的。他用筷子敲碗的声音扽住了妻子的脚步。
     
       “这娃娃由我们收养,恐怕不太合适。孤儿应该由国家抚养。”他慢声慢气地说。
     
       妻子呆住了,片刻,道:“国家也给做饭。”
     
       “我是说,国家有这一笔开支。孩子由谁收养,钱就应该给谁。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伸不出要钱的手啊!”
     
       妻子更加迷惘了。在她看来,正是像他们这样宽裕一点的人家才应该收养一个孤儿,不好意思伸手就不伸手。
     
       “这样吧!村西的麻婆不是一个孤老太婆么?把这娃娃交给她,孤儿寡母,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麻婆?她要?”
     
       “我以公社的名义,还有,给她钱。”
     
       就在这天晚上,他让这孩子饱吃了一顿饭后,亲自送到麻婆门上。麻婆是个大脚小胆儿的女人,看是公社书记亲自送上门来的,自然没有二话,把自己年轻时情郎的程姓给了这孩子,又让队里识文断字的会计起了个名儿,叫世良。
     
       这一老一少,一寡一孤,一起厮守着两间破土房,度过了九载艰难的光阴。他们想不到公社是应该每月给他们钱的,而高清阳呢?确切地说,他于第二天匆匆返回公社后,便忘记了自己给妻子的许诺。忙啊!在******的火红的年月里,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要他去做,不关涉卫星上天的一个孤儿的抚养金问题,算得了什么呢?
     
       高佩莲呆望着父亲,轻声道:“爸爸,你怎么哭了?”她又回头看看程世良,赶紧掏出了自己的手绢,硬塞到父亲手里。“他打得狠么?”
     
       高清阳没有吱声。
     
       “那……他是伤了你的心?”
     
       高清阳点了点头,没用手绢而是用衣袖揩揩眼泪。可那眼泪反而更多了,顺着脸颊直往下流。
     
       高佩莲赶紧低下头去。她的脸臊得火烫火烫,因为自己的父亲,一个在自己心里引起过敬意和自豪的领导干部,一个大男子,竟这样小孩儿似的哭了起来。以后,人家会怎么议论呢?在农民心目中,还会有什么威信呢?人家,尤其是那些倔强的刚性的农民汉子,还怎么会听你的指挥呢?她也将如何见人呢?她大学毕业了,哪来哪去的分配原则使她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县。她的工作当然用不着犯愁,而且用不着担心会分在哪个基层单位。她被当之无愧地留在县政府机关了。
     
       她跟着父亲来湖畔,当然也是工作需要。她不是父亲的秘书,但第一次下基层,父亲执意要带上她,也是有意想让自己的女儿从他身上学到一点工作方法。而她呢?想学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一行,坐着吉普车,一出县城,她就发现父亲的面孔变得极其严肃。于是,她也不苟言笑了。一直到湖畔,在长达六十里的路途中,父亲的严肃没有丝毫改变,他甚至很少和同车的几个陪他下乡的干部说话。更使她吃惊的是,父亲竟然很少去望窗外。窗外的翻了麦茬的冬野,窗外的大山,窗外的枯树,窗外的那些在公路上踽踽而行的农民,已不能使父亲发生任何兴趣了。大概这就是老练,这就是沉稳吧!常下基层,这也是一种树立威望的方法吧!她看着,也将自己的眼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从县城到日月村,这段路程的沿途景色她当然是熟悉的。但吉普车一过日月村,再往西,她就完全陌生了--沙山,沙滩,沙丘,沙窝窝,还有矮小的脱了叶、黄了枝的沙芭,一切都使她感到好奇。她按捺不住了,不时地望着窗外……她总学不会父亲的沉稳和说话时的那种架势、那种神色,但她仍然想学。和农民说话,不能有笑脸;和那些渔郎--不听话、不本分的刁民说话,就更不能给好脸看,不然,他们怎么会听你的呢?这些,佩莲都看到了,她的面孔也变得极其严肃起来,心里老在叮嘱自己要注意身份--来自县机关的干部的身份。
     
       可是,真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是为了从父亲身上学到一些下基层的经验么?不!她紧跟着父亲,踏上冰面,却主要是出于好奇。她没有到过湖边,更不要说走上冰岸了。冬日的湖光,冰岸上渔郎打鱼的情形;来到湖边,瞩望大湖深处时,给人的开阔、苍茫和浑朴的感觉,一如都在怂恿她走上冰岸。非常意外,她不仅观赏到了大湖蓝了一半、白了一半的景色,还在这里碰上了程世良。她吃惊地发现,程世良竟然已经堕落到了渔郎的地步。她记忆中儿时的程世良的眉清眼秀,那因为忧郁而变得格外老沉的富有魅力的眼睛,已经从他脸上流逝了。他脸色变得黧黑,眼光凶悍,神情冷漠,举止粗莽。她对他残存的美好印象一下子翻了个个。她开始仇视他了,不!是鄙视。他是个文盲,大概没文化的人都会有这种变化吧。唉,他把自己毁了,他干么不去上学呢?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教养。原谅他吧!自己怎么可以和一个粗俗的只知道挣钱的农民一般见识呢!
     
       “什么时候出得去呢?已经……”她翻手腕看看那只“小上海”,“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她想着,抬头望望对面岸上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们。她以为,冰面距离湖岸也不过四五十米,弄条小船来,摇近冰面,再摇向湖岸,如同在省城公园里划船一样,轻松自如地摇啊摇。她不禁又一次替父亲害臊了。
     
       是的,她想不到,环湖一千多里,有船的地方离他们这里很远,更想不到,这些渔郎们,不过是些只会在冬日的冰面上掏窟窿捞鱼的庄稼人,他们哪会有别的本领呢!比如游泳和划船。如果不是光景艰难,生活也许连上冰岸的勇气和敲冰窟下网的本领也不会赐给他们的。
     
       她站了一会,等再回过头去时,发现父亲已经颓唐地坐在了冰面上,而凶悍的程世良也显得那样懊丧,束手无策。她吃惊了,不禁冲他们喊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这样?”
     
       “不这样有啥办法呢?”程世良冷冷地道。
     
       “振作起来嘛!”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她的面孔板得更紧了,“你们这些人哪!遇到屁大一点困难就全垮了,什么信心也没有了。”她忘了,听她教训的还有自己的父亲。
     
       “哼!”程世良撮撮鼻子,“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了。你就等着吧!等着死就行了。”
     
       “死?嗐!你们哪!遇到屁大一点……”她又要重复她刚才的话了,她刚刚参加工作,刚刚跟着父亲学习,在讲大道理,在训斥农民上,还缺乏一些基本词汇。不过,她也不是简单重复。她还加了一句:“想想你们的亲人吧!他们知道了你们的这种精神状态,也一定会骂你们……”
     
       她这话不说倒好,一说,竟使程世良的眼泪喷涌而出。
     
       高佩莲呆住了。一个急速闪过的念头惊得她几乎喊出声来。这念头尽管是一瞬间的闪现,但它却包含了许多内容。程世良是凶悍的、倔强的、刚硬的。现在,他竟然悲声大哭了。
     
       她久久伫立着。不知不觉自己的眼帘也被泪水糊满。母亲。往事,未来,还有身边的父亲,挤挤蹭蹭地在她的脑海中涌过。
     
       冰面上,三个不同性格的人,三种眼泪,三种哀伤,三种对往事的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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