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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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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连锅里煮人参,好不容易从苦水里熬到今天了,打野鸡也得等到三更。刺窝里摘花难下手,抓住了就非摘不可。”
     
       他总是这样说,一贯忠诚于自己这个群体的宋进城响应着他,唱出了一首歌谣:
     
       跑马溜溜到山上,
     
       拨开林梢打黑枪,
     
       不打个兔儿你就别骑上。
     
       宋进城没完没了地唱着,人人也就把这支没羞没臊的歌挂在了口头上。不打不转的陀螺虽然一摇三晃地像要马上倒下,却还是在那里旋转不停。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危险闪电般逼临和希望之光的迅速出现,同样都是荒野的特点。当骄矜的命运猝不及防地捧来好消息时,张不三正端着一碗饭,烦闷地不想下咽。
     
       “见了!见了!”
     
       他愣怔着,随即撂下碗筷,跳起来一把撕住窜出坑沿后疯跑而来的宋进城:“见啥了?”
     
       “青石!整整三块,上面还有斧头劈出来的印子哩。”
     
       张不三扭身就跑,恨不得一蹦子跳到坑底,但几分钟后,当那三块青石赫然撞入眼帘时,他却连摸一摸的勇气也没有了。三块青石明净溜光,方方正正,呈品字形摆置。每块青石确有斑斑斧痕,大概是先人们挖掘时留下的痕迹。他望了好久,才趴倒在石面上,仔细琢磨。石块中间的罅隙只有一寸宽,任他怎样脸斜头歪地窥觅,也无法看到哪怕一滴金光。石满堂横过镐头来要撬,却被他激动地挡住了:
     
       “你上去,告诉宋进城,点上祭火,越旺越好。”
     
       这是规矩:在接近胜利的最后一刻,不管你信神还是忌神,这堆火是非点不可的。并且要让火焰窜上半空,青烟漫近云彩。红火,隆盛,吉利,兴奋,激情的袒露,淘金人的豪迈,胜利者的炫耀,疲累者的舒展,统统都包容在这火焰之中了。唐古特人这样做过,乌兰哈达王爷这样做过,他张不三也要这样做,而且一定要在火势上超过他的所有先行者。
     
       一个小时过去了,当张不三得知祭火已在台顶升起,坑面上的所有围子人都拜过了天地神明祖灵鬼魅后,才开始端起笨重的橇杠,满怀虔敬地撬那三块青石。金疙瘩就在青石中间,如果不是青石太厚重,恐怕早就被先人们捧走了。他感到侥幸,甚至以为,如果要埋怨青石的沉重稳实的话,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品字中间的缝隙在他的努力下渐渐张大了,一股冷气冒出,好像青石下面就是地府的殿堂,神秘莫测。他揩着汗喘气,打发人上去再拿两根橇杠,再叫几个人下来。可是,过了一会,来到坑底的却是一阵阵撕裂嗓门的吼叫:
     
       “大水下来了!大水下来了!”。
     
       这声音如同石头落井,轰然一声砸在张不三铁硬的脑袋瓜上,又四散开去,顺坑壁纷纷跌落。之后张不三就听到了一阵隆隆声,好像整个黄金台在滚动。他赶紧拽过垂吊的绳子,拴在了自己身上。
     
       真该感谢那提前打起来的围堰,不然,张不三和坑底的人就恐怕再也不会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了。
     
       水势浩大,沿着那道天造地设的沟壑,从积灵河上游滚滚而来,一浪一浪地翻卷着,又倏然滞留在围堰前面,聚攒着一次比一次伟壮猛烈的力量,呼哧呼哧地推搡着面前的阻拦物。原先的围堰显然经不起这种天水地流的拍击冲撞。张不三奔前奔后地吆喝着,招呼所有人都来到围堰上,排成两队,传递从黄金台上搬下来的土石。围堰和水面一起增高着,在黯夜来临之前,水终于小了。黄金台的坡面上顿时平静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人的极度疲倦和对神灵福佑生灵的感激。有人哭了,接着便是许多双泪眼的呼应。包括一向乐观的宋进城,也和石满堂相对着啜泣起来。张不三骂骂咧咧嘲笑着他们的泪水,自己的眼窝也禁不住潮气泛滥了。他赶紧用袖子揉揉,让大家撤回石窑,准备饱吃一顿后,带几个壮实汉子连夜撬开青石。青石一见,大水就来。如今水被堵住了,但堵不住人们的欲望。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谷仓人的偷袭。在这个时候,偷袭是最容易发生的,而且一定会异常残忍和暴虐。
     
       他们回到了石窑里,人们都高兴,又都那么伤感。可时间并没有让他们充分去体味这种矛盾的心境,窑外又响起一阵水潮的涌动声。这次,水势太猛,太有些出乎意料了。没等所有人冲出石窑,厚实高大的围堰已经出现了一道豁口。接着便是坍塌,便是毁灭,便是动人心魄的巨响。土石带着哭声流走了,人的骨架、人的体魄、人的精神、人的所有悲壮的和惊恐的情绪也随之坍塌,随之流走了。
     
       轰隆隆隆,声威俱烈,大水朝通地坑漫荡而去,直灌坑底那三块希望和命运杂交而生的青石。很快,水满了,而冲锋陷阵的泥沙石块还在不断填进,坑里的水又朝外激愤地溢了出来,在黄金台脚下奔驰。这时辰,人们站在高高的台坡上,静静伫立。没有一个人发狂,也没有一个人恸哭,肃穆的神情,对泯灭和死亡、对企盼和复活失去热情的淡漠,以及无光无亮的眸子,让大野、大山、大水、大天都染上了一层浑朴悲怆的黑色。夜色深沉,而祭火还在台顶活跃地升腾、爆响。青石一见,大水便来,挖掘了三个多月的通地坑已经被泥石填平了,万两黄金,黄金万两,又一次沉寂了,杳然了。远山带着愤怒的吼声,带着初冬的风鸣,威风凛凛地逼近着。人顿时萎缩:心被掏空了,眼被掏空了,灵魂被劫持走了,血液被换成了浑浊的河水。人心如原野空旷,如雪色煞白。
     
       突然,伫立在人群前面的张不三一声喟叹,号哭从他憋满了怨怒和绝望的胸腔中喷涌而出,像大水倾泻。
     
       无数条泪河顿时汇合。人们脚下的土地湿润了,而黄金台依旧耸立,依旧是永恒的希望的象征,依旧是诱发无边人欲的伟大磁场。
     
       天亮了,太阳升天,环绕着太阳的是俯临人间的厚重的云翳。张不三终于明白:真正的古金场的冬天来临了。静雪被阳光催逼,缓缓飘来。荒原,就是阳光和大雪共存的地方。
     
       “你们快回吧,家里人都等急了。”
     
       张不三对所有人都说着同样的话。而所有人的反应便是沉沉地点头,默默用眼睛分泌离别时的伤感。只有宋进城问了一句:
     
       “你呢,去哪里?”
     
       “大水漫出河床的地方。冬天了,天不下雨,雪又不消,哪来的河水涨潮呢!”
     
       “青石见,大水来。神仙老爷不保佑,谁也怪不得。”
     
       “命里的事我认了,将来咋样谁也说不上。去积灵河上游走一遭,见庙上香,遇神下跪,我就不信我是死面饼饼一沓沓,永世不得翻身。”
     
       “那我跟你一起去。”
     
       这次轮到张不三点头了。
     
       循着大水冲涮的轨迹,前去二十里许,便是积灵川和绵亘不绝的积灵山脉。覆雪的峰巅倨傲地藐视着两个踽踽独行的人。积灵河的源头就深藏在它脚下的血管里。山脚下那片云桦混交林和中游的桦树林遥相呼应,像是茫茫古金场中的两只绿色眼睛。地高风硬,积灵河已经有了冰岸。连接着冰岸的是几道人工掘成的水渠,直通那些古涝池。涝池一个接一个,像葫芦串似的,全都封冻了,显然是不久前才蓄了水的。光滑平展的冰面让人陡然产生一种温淡的冲动,就像浪子归乡,嗅到了家门旁鸡窝里的那股熟悉的臭味。围子村里也有涝池,那是用来供人畜饮水的。
     
       张不三站在涝池沿上,愣愣地望着。宋进城拾起一块石头扔向冰面。石头朝前滚去,发出一阵嘭嘭嘭的声响。
     
       “空的!涝池是空的!他们把蓄的水放了!”
     
       而这时,张不三也发现,每个涝池边沿都深深地扒开了一道丈余宽的口子。从豁口朝里望去,冰下无水,幽深的涝池竟像荒野一样空旷。豁口处,水流的痕迹正好通向那直达黄金台的天然沟壑。天转了,地转了,人也在旋转,经受过大悲大喜刺激的张不三,不屈不驯的张不三,差点晕倒在地上。
     
       他们朝回走去,歪歪斜斜,走走停停,古金场的黄昏被他们用仇恨的火焰燃红了,红雾在遥远的天际垂直升起,像灿烂的擎天柱。观音菩萨,年年十八,任天塌地陷,大水浩荡,神佛无光,古金场还是充满了残杀之气,张不三也还是原来那条闯荡天下的刚硬汉子。因为他和宋进城吃惊地发现,在桦树林的边缘,所有围子人都在那里静立着。他们没走,他们等待着两个前去穷根溯源的人。双方都有急事相告。而石满堂抢先告诉张不三的是:谷仓人突然出现了,他们从桦树林中钻出,大踏步登上了黄金台。
     
       张不三伸手慢慢地拿过石满堂手中的铁锨,直直插向地面,像插向谷仓人的胸脯那样气派有力:“老天要我杀人,我不得不杀!”
     
       石满堂握住锨柄,朝自已怀中一拉:“我们就是为这个才没走。是慢慢地杀,还是清汤饺子一锅端?”
     
       “一锅端?”
     
       “叫来满金场的几万淘金汉。”
     
       “对!”张不三笑了,放荡不羁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沸腾如海、如风的咆哮。沉郁的桦树林也翻卷起一阵阵迅疾骇目的险浪来。石满堂提醒张不三,在万众撕裂谷仓人之前,必须将驴妹子接回来。张不三点头,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向石满堂投去了赞同的一瞥。
     
       围子人冒着大雪四散而去,去向数万淘金汉传播一个古老而可怕的秘密。而张不三却朝积灵川走去。他们说好了,天亮前在桦树林里集中。
     
       张不三来到那几排石头房子中间,找到金场管理所的人,对他们说:“谷仓人把我们的金子抢了,大块大块的紫红色的纯金。黄金台的通地炕里全是这种金子。”他看他们脸上充满了孤疑,便拿出那块从谷仓人李长久手里抢来的金子,双手托着,“你们看,我现在就剩这一块了。我打算来这儿把金子卖给国家的时候,身上有七块,加上这块是八块,还有一口袋碎金,叫他们全抢了。”
     
       有人伸手要拿他那块金子。他朝后一缩道:“这一块算不了啥。你们别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大金子全在他们身上,他们不会卖给国家的。”他边说边退,来到门外,看他们睁大眼就要扑过来,返身就跑。
     
       好像女人生来就应该守在家中,无休无止、温情脉脉地等待,尽管这土坯房哪里是她的家呀!不是家,却有她熟悉的男人味儿。她留恋它如同留恋痛苦和不安,留恋时光的酸酸苦苦。留恋的原因是:她决计要跟着谷仓哥哥走了。托人如托山,谷仓哥哥就是她的山,大山,厚山,胖山,高山,牢牢靠靠,郁郁葱葱的希望之山。
     
       他说了,他要来接她,占领了黄金台就来接她。
     
       她黑灯瞎火地坐着,伸手在炕上摸索,突然醒悟:没啥可收拾的,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张不三的。她带着她的心,利利索索地跟他走就行了。她愣愣神,听到有人开门轻轻叫了她一声,便激动地应承着,用眼光在黑暗中搜寻。一个男人的影子出现在夜气弥漫的门口,她眼睛玉镜般闪烁起来。
     
       “谷仓哥哥,谷仓哥哥。”
     
       贮满房间的夜气好像被什么推了一下,晃晃悠悠朝窗外溢去。
     
       “谷仓哥哥……”
     
       “嗯?”
     
       “你过来。”
     
       没声没息了。她想他一定是在和她耍笑,说不定马上就会跳过来抱住她,亲啊亲的。她禁不住嘻嘻笑了:
     
       “我看见了,你就在那儿。”
     
       还是没有人回答。
     
       “你不过来我就不跟你走了。”
     
       她觉得他在黑暗中痴情地望着她,便不由自主地羞红了面孔.娇嗔地噘起嘴,头低垂了下去,不无激动地等待着他那全身心的紧紧拥抱、那恣情的抚摸,还有那么多让她感到新鲜,感到脸热心跳的粗话、喃喃的迷醉了的情话和一声声妹子长妹子短的呼唤。这一刻终于让她等来了。沉重的男人的身躯像扑小鸡那样扑倒了她,粗闷的喘息和那股汗臭横铺到脸上,失去了温情的大手扫荡着她的身子。一切都是她熟悉的,也是她惧怕过憎恶过的。她惊恐,惊恐之后便是清醒,清醒地哭泣。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谷仓哥哥的名字。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呼唤,可等到张不三掐住她的脖子后,她才明白自己是呼出了声的。
     
       “你要跟他走?”
     
       驴妹子浑身一阵哆嗦,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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