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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积灵河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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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清楚!”有人喊起来。
     
       “不清楚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谷仓哥哥气得浑身一抖:“你们要不管,那我们就把他们全杀了。”
     
       青年眉毛一扬:“有本事去啊!”说罢,他回身咣地关上了门。
     
       谷仓哥哥望着大家,两眼阴暗可怖。他看到了伙计们紫胀的脸,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根绳子上晒着拆洗过的被里被面,看到几只鸡在那里安闲踱步。他分开众人跑过去将白色的被里一把拽下来,又对伙计们喊道:“宰了,把这几只鸡宰了。”但大家情绪低落,反应冷淡,谁也不想再把精力宣泄在一些无所收益的事情上。
     
       有人懒洋洋地说:“再不想办法找个地方淘点金子,今年就算白来一趟了。”
     
       “那就淘吧。”谷仓哥哥烦闷地喊一声。
     
       突然管理所的门又开了,那青年走出来问道:“你说围子人抢占了黄金台?要在台坡上挖坑?那还不容易对付么?他挖坑,你放水,上游的涝池还能用。”
     
       “放水?”
     
       “放水把坑淹掉,谁叫他们无法无天哩。”
     
       谷仓哥哥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主意太好了,好得他不知道如何赞美。他回头睃巡自己的伙计们,嘿嘿嘿地笑了。
     
       他满足了。他就要带着大家去干另一桩大事业了。临行前他没忘记去看看驴妹子。他来到她门前,见门锁着,四下里望望,没望见她,便又返回来。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半天没看到李长久,问别人,别人说,刚来这里就去杉木林里解手,到现在也没照面。这畜生,大概是跑了。他想着,浓眉跳了几下,鼻翼抖了几下,嘴皮子颤了几下,手一挥,咕哝道:“回去再收拾,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哩。”
     
       怀揣着阴谋带来的激动,谷仓人踌躇满志地离开了积灵川。而这时李长久其实并没有逃走,只要他们寻找,就一定会发现他仍然呆在杉木林里。他没尿却一直做着撒尿的样子,因为他觉得随时都会有人追踪而来,到那时他的举动就是他为什么久久不归群的理由。在这种手握男根的静止不变的姿势中,他思虑着自己的出路。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人,以为他们一定会去唐古特大峡口拦截他。所以他想躲开荒原的阳光,去向黑暗乞讨平安无事地离开古金场的机遇。
     
       黑夜如期而至,他走出杉木林,轻手轻脚地路过土坯房,正在庆幸万籁俱寂、四周了无人迹时,突然听到一声断喝:“谁?”惊慌中,他没搞清这声音来自何方,跳起来就跑,却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他停下,见不是自己的伙伴,心里踏实了些。
     
       “贼日的,偷了谁的东西?”
     
       “我不是贼,我是过路的。”
     
       “不是贼,为啥怕人喊?”和黑夜一起来到积灵川的络腮胡子一眼就看穿面前这个人不是个过关斩将的主儿,无所顾忌地搜起身来。他什么也没搜到,又问道:“过路的?路过这里去做啥?”
     
       “来金场还能做啥?我是谷仓人。”
     
       “就是抢占黄金台的谷仓人?一伙吃五谷不屙干屎的瓜娃。伙计,跟我干吧,看你身坯里还攒着些力气。”络腮胡子是个年年靠收买砂娃淘金子的金掌柜,眼下他恰好觅到了好金地,正需要人手。他又说:“我发工资,一天两块,还要管你吃饱喝好。至于金子,丑话说在前,能下得大苦就能多得,下不了大苦一星也没有。”他掏出一张拾圆的票子。“先拿着,买两条烟抽。”
     
       李长久凸起眼珠不敢接。
     
       “不识好歹。”络腮胡子收起钱,走了。
     
       李长久盯着那间吞没了他的土坯房,思谋了半晌,犹犹豫豫上前敲开了门。络腮胡子正在脱裤子,一见他,便又提起裤腰。
     
       “我干。”他说。络腮胡子扔过拾圆钱来。李长久伸手没接住,钱掉在地上。
     
       “章法定在前,偷懒耍奸就要吃鞭子,你想好。”
     
       “我先试当试当。”
     
       “那不行!干起来就得干到底,不出唐古特大峡,你就是我的人,我要你咋你就咋。”
     
       不就是铲土挖砂么?苦苦累累他也受过,甩不动铁锨镐头就不算是庄稼人。他想着弯腰拾起钱揣进兜里。络腮胡子勒好裤带过来,一拳夯在他胸脯上。他愣了,怯怯地望着对方。络腮胡子哈哈大笑:
     
       “这叫下马威,敢还手我就让你屎尿鼻涕、汤汤水水先流出来。”
     
       他强打精神笑笑,要退出去,从炕上被窝里探出个女人头来说:“别走了,今黑就歇在这,不碍事的。”
     
       这夜,李长久和他们睡在了一条大泥炕上。
     
       一边是货真价实的翻江倒海,一边是虚虚幻幻的焦躁温热。他背过身去不敢看他们,整个心身却被他们弄出来的声响牵扯着,每一丝呼吸都让他感到奇妙得不可思议。他坠入五里云中,淫荡地猜测着哪一种声音代表哪一种动作。两腿间的那东西从一上炕就鼓了起来,一直鼓到后半夜,差点没把裤档顶破。络腮胡子泄了三次,乏得瘫在了女人身上。女人不过瘾,还巴望着新鲜货色,推开络腮胡子,蹭着炕毡溜过来抱住了李长久。他被吓得不敢大声出气,回过身去推搡她。“咋?你不是男人?”欲入睡梦的络腮胡子含含混混地说。他这才贴住她,还没贴紧就尿了半裤裆稠浆子。“漏气的猪尿泡。”那女人扫兴地骂一句,滚到一边自个睡去了。李长久一夜无眠,天亮时眼皮才死死合实,却被络腮胡子揪住耳朵拽了起来。
     
       “快走,我雇的不是养膘的牲口。”
     
       他站到地上,用手背揉眼,揉着便揉出了后悔:他就像是我的阿大,要打就打要揪就揪,呸!才不哩。他嗫嚅道:“掌柜的,我看我还是算了。”
     
       “想睡了就来,占了便宜就走,我这里可不是旅馆。”女人说。
     
       “算了?由得了你么?”
     
       络腮胡子一脚踢在他的腿腕上。他身子一歪,跪倒在地。女人扭着屁股打开门。晨光斜洒而来,淡淡的凉风吹散着房内混浊的气息,黄金天地特有的清苦滋味让人顿时消除了夜间失眠或运动的倦怠。李长久被络腮胡子拽直了身子。女人凶悍地吼道:“快滚,都快滚,老娘还要睡个回笼觉哩!”两个男人出去了。李长久仿佛走在满是蒺藜的路上,一步比一步迈得艰难。络腮胡子在他背上一把一把地推搡着。
     
       谷仓人远远避开了一切可能引发血案的锋芒,恭恭敬敬地给强梁霸道的围子人双手捧去了和平与安宁。他们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金地。金地在积灵河上游,离积灵川不远。曾有先驱者说:“积灵河出积灵川,高湖十万泓,水沮散焕,若银盆,若星宿,若冰镜,真塞外大观。”其实所谓高湖不过是几座古涝池,既不算积灵河的源头,也没有十万泓之多。涝池是用来贮水的,说明这儿过去曾有人居住,当然是很久以前了。从涝池的规模看,当时的居民也是成千上万的。他们在春天积灵河涨满时,把河水引入池内。在涸水季节里饮用或者灌溉,还利用它们做一些损人利已的事,不然历史上那几次挖掘通地坑的壮举就不会失败,“青石见,大水来”,也不会成为流传至今的灾难的预言。积灵河的流量有限,只有蓄积起来,才能出现大水,才能通过那条连接着涝池和通地坑的天然沟壑,创造一次声势浩大的洪灾。谷仓人就在这样一种祖先提供的有利地形中安定了下来。每天,他们在积灵河边用龙骨金床一锨一锨地挖砂洗砂,淘取黄金,又分出一部分人,在那几座以北斗星状排列的古涝池上花费精力:挖开河水通往涝池的渠道,再把所有涝池用渠道串连起来,又在天然沟壑和涝池的衔接处垒起堤坝,蓄水之后只要挖开堤坝,洪水就会直走黄金台。另外,他们还随时派人去监视围子人掏挖通地坑的进展,以便准确掌握放水的机会。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很少关心自己,尽管一百多号人淘到的砂金还不足十六两。
     
       谷仓人的金地和驴妹子的住处相隔只有两里路,中间是一片云桦混交林,积灵河就从林中穿过。尽管是隔林相望,但谷仓哥哥再也没有去过驴妹子那里。他觉得驴妹子距离他的生活仍然十分遥远,自忖自已是没有力量将她从张不三的庇护下夺过来的。算了,他对自己说,即使驴妹子对他有情有义,那也是水中的月亮梦里的影子,想想看看可以,搂搂抱抱不行。再说,只要他得了金子,他就不愁今生今世娶不来媳妇成不了家。这想法使他的内心平静多了,也抹去了许多痴情幻想,开始一门心思在金子上打转转了:淘自己的金子,刺探围子人的金子;做金子美梦,想金子前程。可他没想到,就在他几乎要将驴妹子彻底从脑壳中排挤出去时,她却意外地出现了。
     
       那时辰,天还没亮,按照惯例他们去黄金台下刺探围子人的行动。他们觉得围子人一定会有防范,生怕遇到袭击后吃亏,每次去都是二三十个人成群结队。半路上,他们听到前面有沙沙的脚步声,以为是围子人派出的密探,便悄悄隐藏起来。他们不想让围子人知道他们的金地,金地中有古涝池的秘密。
     
       “弄死他!”有人给谷仓哥哥提议。
     
       他摇头:“万一不是围子人呢?”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要装鬼了,而古金场的厉鬼是会吓跑任何夜行人的,哪怕他胆大包天。他用白胶泥胡乱涂抹自己的脸,又让伙计们捡来地上的枯枝点着了一堆火。在火色的映照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张撮鼻瞪眼吐舌头的鬼脸,又有了一阵人间不存在的古怪的笑声,接着笑声变作了野兽的神秘浩叹。正在靠近他们的那个人顿时惊叫起来,叫声锐利得像飞过来了一把刀子,洞穿了充实着荒原的黑暗。女人?谷仓哥哥的心一沉,冲动地跑过去。
     
       女人倒在地上,昏昏沉沉的。他望着那身蓝底白花的衫子,仿佛看到秋天的落英点缀在一角深邃的蔚蓝中。他俯下身去轻轻摇晃她,又侧耳听听她的鼻息。没把她吓死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他万分懊悔。一会,他抱起了她,看伙计们都围在自己身边,便低下头去立着不动。伙计们互相拽拽衣服,知趣地离开他,继续朝黄金台摸去。
     
       害怕从山巅林带飘来的夜风吹坏了这个娇好的女人,谷仓哥哥将她放在积灵河边的一棵老杉树下。一地柔软的牛毛草像绒毯铺在她身下,身边有些野花,随风摇曳着,在夜气中,在这个寒流乍到的季节里最后一次展示着生命的壮丽。他蹲踞到她身边,痴迷地望她,发现自己对她的钟情霎时复活了。夜色将整个世界缩小到他的视域之内,黑色的墙垣隔绝了人与兽的可怕的遥睇,就他和她,原野无比寂静。做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回避这种上天赐予的呼唤着他的情欲的机会,他觉得她的从天而降也就意味着她对他的依赖。他为什么不可以拥有她呢?她的丰满的胸脯在无声地挑逗,乳房像两匹活脱脱的金马驹就要蹦向他的怀抱,只要解开她的衣扣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可他又不想这样做,他希望这两匹金马驹是她用心灵捧送给他的礼物,而不是他趁人之危掳掠来的迷人的财宝。他生怕自己会马上做出一些粗野的举动,忙转过脸去。他的心跳加快了,浑身的血液像要燃烧一样灼烫。他站起来,心烦意乱地搓着大手来回踱步,也不顾地上的花草已被他踩倒了好几枝。而驴妹子展展地躺着,头歪向河水,莹亮的水光映照得她那张脸格外灵秀。她闭着眼,半张嘴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唤,在昏厥中继续迎受着恐惧的折磨。谷仓哥哥背对她停下,让近岸的一湾静水映出一尊有无数皱褶的高大身躯。好一会,当剽悍的山野之风怎么也吹不凉他周身的灼热时,他猛然转身,低眉扫她,眼光已不像刚才那样小心翼翼了。他蹲下,手战战兢兢伸向这位睡美人的衣服,可指尖刚刚触到她身上,他便浑身一颤。天哪!他心里揣了一团火,也揣了一块冰,冰与火宁肯自灭也不可调和,但火的赤红和冰的玉洁同样都是美丽的。他腾地跳起,赶紧朝后退去。
     
       头顶缀满了金色的宝石。华丽的天幕绷在四面郁黑的山顶上,世界成了一个硕大的穹窿。她醒了,眨巴着眼,望天,望四周黑魆魆的树林,望那在夜色中闪着白光的河水。半晌,她才想起刚才发生的可怖的一切。她倏然坐起,四下看看,不由地发出几声惊恐的叫唤。谷仓哥哥伫立着望她,不知所措地摊着两手。她慢腾腾站起,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他跳过去扶她,却被她死死拽住了。
     
       “谷仓哥哥……”
     
       她哭了。女人,气愤是眼泪,哀怨是眼泪,无可奈何,忧急惶惑也是眼泪。那么现在,她流的是什么泪呢?他发呆地问着自己。
     
       荒原的夜已经接近尾声了。
     
       监视围子人行动的谷仓人在第一抹晨光到来之前躲进了桦树林。就像一口偌大的黑色染缸里搅进了许多白色颜料,天渐渐呈现出一片湿润光滑的铅色,继而又成了蛋青,成了灰蓝,成了流动的奶汁。在这种奶汁的洗浴下,仁厚媳妇出现在积灵河边。一会,她就走进了桦树林,走进了谷仓人的视域之中。她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张张不怀好意的面孔,她没跑,她已经跑不动了。他们将她围住,敌意地打量她。她是女人,而且是围子人的女人。这就够了,用不着为他们的动手动脚寻找别的理由。她知道喊叫是没用的,面颊变得惨白,明澈的眸子里饱和了乞怜的水色。这水色表明了她女性的怯懦,而怯懦只能刺激出他们更加凶残的本性。古金场不存在同情。
     
       “找到你男人了?”
     
       “脱了裤子再说话。”
     
       有人从后面拦腰抱住她。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子在空中停留了一会,便被他们放倒在草地了。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旷野不见了,罪恶的人群不见了,斜洒而来的晨光更显得微不足道。男人大风一样狂妄地席卷着她。旷世金场成了他们翻江倒海的浑金大炕。那些围在四周的谷仓人嚎叫着欢呼,又拍巴掌又跺脚,喜若狂,疯若狼,群情飞扬。她的眼泪无声地溢出来,清粼粼的如同身边的流水。
     
       “放开我,放开我……”
     
       微弱的哀求已不能表达她内心的凄楚,只有心力衰竭时的恐惧陪伴着她。她似乎望见了一口黑锅正在朝自己扣来,她希望这是天空的崩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自己的羞辱和正在溃烂中的心灵的创伤。她想到了仁厚。仁厚已经回家去了,她也就放心了。她已经感觉不到几十个被荒原的残酷剥去了外衣、裸露了本性的淘金汉正在轮奸着她,深深地愧悔和内疚使她只想说一声:仁厚,我对不起你。她只想给自己的丈夫解释清楚:这一切都不能怪她,不是她想奉献贞操,而是古金场公然夺走了她的贞操。无法无天的古金场,仿佛是地球之外的某个地方。
     
       最后一个男人终于离开了她。他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他发现她好像已经不再吸气出气了。
     
       “快走!”有人喊了一声。
     
       刹那间,他们害怕了,他们没有胆量直面一个被他们用生殖器杀死的女人。因为他们隐隐知道生殖器是创造生命而不是屠戮生命的。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倏尔而逝。
     
       这时,仁厚媳妇从心灵深处发出了最后一声对丈夫的忏悔。可她哪里知道,她死前还以为会为她难过的丈夫,早已在阴曹地府的门口守候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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