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反抗·调研(2)
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如果不是特别亲近的关系，大家轻易不会谈起坤州政坛的事情。等到他们各自的客人都来了，驰车而去，我还在那儿等候。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规矩，只要有上级部门的领导到坤州市检查、视察或督查工作，对应部门的领导都要到高速公路出口迎接，要害部门的领导到来，市委书记、市长也得在那里恭候。
上级领导们的派头不尽相同，有的轻车简行，只带几个相关人员，坐在一辆中巴里，与下级见面的时候，面容和善亲切。下了车，便会远远地伸出手，彼此特别熟悉的还会来一个热情的拥抱，或是捶上一拳。
有的官员则气派十足，一长排的小轿车鱼贯驶下高速，见到迎接人员，居然连车都不下，放下车窗，伸出白净的胖手，手指尖轻轻地与迎接官员蜻蜓点水地碰一下，便算是打了招呼。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耿仕轩的车停在了我旁边，他按下车窗，招呼我坐进去。司机小金下了车。
他把我的手握在手心，紧紧地握了握。我看了下手表，我到达这里已经40多分钟了，我问：“游美兰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爷子在电话里只说是来坤州看一看，开始我没细想，以为只是来散散心，今天早上醒来一琢磨，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你认为？”
“具体什么事，我也没想明白，不过，按道理分析，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不会是只想摸下你的手。”
“你烦人，他都多大年纪了，胡说。”我抬手打了他一下。
他笑呵呵的，同平时的表情完全不同，并不责怪我，摇了摇头，说：“老爷子也是男人啊！”
“又胡说，他比我爹的岁数都大。”
“比你爷爷大也一样。”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您好。”他恢复了平时的一本正经。
“仕轩啊，我的车马上就下高速了，接下来朝哪个方向开能到中心医院？”
“我就在高速出口等你呢，小桑来得更早，快等一个小时了。”耿仕轩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和他一左一右推开了车门，并排站到一起，下车后，我们都没再说话。小金迅速地钻进了车里，作好随时启动的准备。
事实上，我对游美兰称呼耿仕轩为“仕轩”觉得特别别扭，虽然从老爷子那儿推算，她的身份应该是长辈，但年龄上又比他小。话又说回来，如果不这样称呼，怎么称呼更适合呢？或许人家这样称呼，也是为了显得亲切一些。
正想着，一辆银灰色的路虎从高速出口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我们的身边。游美兰和一个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下车后，她紧紧地握了握耿仕轩和我的手。
“瞧你们，干吗那么客气，我又不是外人，还大老远地来接我。仕轩，我可得责怪你了，你怎么可以让桑萸妹妹一个人在这边等我这么久呢？真是的！”那双大眼睛流露出嗔怪之情。
耿仕轩哈哈一笑：“这可不能怪我，是她非要早早地来接你。说上次与你见面，觉得一见如故。”
“是嘛，看来，我和桑萸妹妹是心有灵犀啊，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想妹妹了。”游美兰重新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软，柔若无骨，如果是娘握到这样的手，一定会说这人的福厚。
耿仕轩笑呵呵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羡慕嫉妒恨啊！”
我心里已经乐得不行了，使劲儿地抿着嘴角。游美兰对我和耿仕轩的称呼实在是太有趣了，太滑稽了。耿仕轩在她的口里俨然是个晚辈，我则成了她的妹妹，这样一推及，耿仕轩也应该成了我的晚辈。而且他们之间说起话来，一逗一捧的，简直像在说相声。
游美兰打扮得实在是漂亮，长长的卷发挽成了高高的发髻，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身穿着一件月牙白的紧身及膝连衣裙，曲线玲珑有致，脚上是同色的高跟鞋，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的，颇像模特儿走台。她将旁边的男人拉到我们面前。
“仕轩，桑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弟弟游乐，哈佛医学院的高才生。”
我们和游乐握了握手。他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中等个头，穿着时尚，如果按时下流行的词汇来定位，说是“型男”并不为过。只不过，墨镜挡住了他的半张脸，让我对他的容貌有了一点点好奇。他很有礼貌：“耿市长，桑局长，这个，这个……你们好。”
按照游美兰的要求，我和耿仕轩坐在一辆车里在前面引路，路虎跟在后面，径直驶向坤州市中心医院。
关上车门，我轻轻地说：“她今天很漂亮。”
耿仕轩瞪了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两个字——反感，显然是对路虎里面坐着的那个女人，估计还有对我审美观点的质疑。
我调皮地吐了下舌头，这种调皮只有在他面前才敢表现出来：“游乐的口头语有意思。”
“这个……这个……”耿仕轩重复了一下，咧着嘴笑，眼睛瞥向车窗外，估计是不想让小金看到他的这一面吧。
到了中心医院，游美兰参观了全部的科室，包括洗手间都没放过，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在我的推想之中，她应该只是简单地走一走，看一看。到坤州的目的应该是以散心为目的，可她的样子，更像是上级领导检查工作。
每到一个科室，她都拉着我的手，显得亲密无比，这让我多少有些不习惯，特别是当着众多下属的面，更觉得面红耳赤。
“桑萸妹妹，医院的软件建设不错，卫生状况特别好，连洗手间都没有死角。不过硬件建设方面还要加强，要多引进些现代的先进医疗设备，不能把目光停留在市级标准，要向全国最一流的医院看齐，只有这样才能留住患者，实现最快的发展，要实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赢才行。”
“你看问题真是一针见血啊，这些问题正是中心医院近两年发展速度较慢的主要原因，现在医药行业的竞争也很激烈啊，硬件上不去，拿什么和人家竞争？”
“确实是，这就好比两军交战，人家拿的是原子弹，你拿小米加步枪，不等你的子弹射出去，你的人都报销了。而且，你们还得加大广告宣传力度，不光是坤州本地，坤州的周边地区也得宣传到了，让患者有病就得到中心医院来。”
“我是什么都想做，不过资金问题是瓶颈，没钱什么都做不成。我们中心医院是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设备的引进资金主要靠院里自主解决。我现在的发展方式，像燕子垒窝，挣一点儿，投一点儿。”
“那样发展，步子太慢了。要想快发展、大发展，就得转变观念，胆子就要大。设备方面，你完全可以引进一些竞争机制，对部分科室进行对外承包嘛，每年交给医院一定的承包金。人家要是承包了，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引进最好的设备。”我和耿仕轩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她话里隐含的深意。
“承包的路子，也有其他医院尝试过，不过……管理上会出现许多问题。现在医患矛盾很突出啊，一旦出现问题不好解决，责任也不好明确。”
“矛盾是推动事物前进和发展的力量嘛！别人管理不好，不等于你也管理不好。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游美兰的语气，分明是一位领导在批评下级。
我心里已经暗暗憋着气，表面上还带着微笑：“您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啊。”
“跟我可别客气。”游美兰摆了摆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你，就愿意和你唠心里话，也愿意在你的发展上帮忙助力。不过，要说医院管理方面的事，我不行，游乐才是专家。有多少家大医院追着撵着的要请他，老爷子就是三拦四挡的，总跟我们讲，做人要低调。低调就得放弃事业的发展啊？老爷子啊，还是老革命的那一套，事事为了党的事业，牺牲家人也在所不惜。”
我边听边打着哈哈。她说上十句，我勉强能跟上一句，脑子里老是出现电视剧《封神演义》里的一个画面：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正在搔首弄姿，长长的裙摆下面露出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耿仕轩看了看时间，说：“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要不咱们饭桌上谈，今天桑萸特意找了家特色饭店，里面的菜式全是坤州的本地特色。”
一直没吭声的游乐终于开口了：“这个……这个……这个……我姐……这个……没有海鲜吃不下去的。”
耿仕轩拍了拍头：“哎呀，这个怪我，小桑还问我，你喜欢吃什么，我怎么就把这茬儿给忘记了，你可是‘海的女儿’，怎么能少得了海鲜呢，换，马上换，立马换，去半岛海鲜。”
游美兰说：“别，安排哪儿去哪儿，游乐净胡说，一顿不吃，死不了。”
耿仕轩说：“吃什么不是吃，顺口最重要。”
我说：“半岛海鲜和省城的大饭店肯定比不了，不过坤州还是小有名气的，离这儿很近，挺方便的。”
游乐又开始张口了：“名气重要，这个……这个……这个……新鲜也很重要。这个……是不是？”
耿仕轩说：“新鲜，保证新鲜，卫生局局长去了，他们敢上不新鲜的吗？卫生防疫那关他们还过不过了？要是今天敢上不新鲜的东西，咱们的桑局一生气，明天就让他关门。”
大家哈哈一乐，我心想，一顿饭都上升到生死问题了，谁敢不陪着去吃海鲜？打心眼里讨厌起这个女人来，真不知道“低指标”的时候，她是吃什么活过来的，难道每天也有海鲜吃？
更让我佩服的是耿仕轩的演戏功夫。他是个最不讲究吃喝的人，通常一碗粗粮饭，一盘家常大酱，两只绿辣椒，他就能解决一顿。他曾经在会议上就分管部门领导大吃大喝的情况进行严肃批评，弄得大家背地里对他颇有抱怨，毕竟现在上顿下顿吃得下粗粮饭的人不多了。
眼前这个女人挑吃挑喝，估计他一肚子的气都快冲到嗓子眼儿了，居然一脸的春风，一脸的笑容，这是官场上的另类功夫吧。
接下来饭桌上谈的话题，更让我们觉得肚子发胀，胸口发闷。游美兰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谈到了承包中心医院部分科室，还美其名曰：投资坤州卫生事业，提高百姓幸福指数。
当天下午，站在高速公路出口，挥手送别那辆路虎车之后，耿仕轩的眉头便紧紧地皱了起来：“胃口太大了。”
我明白他所指：“能想个办法不？”
“办法？恐怕没有。要是老爷子出面，别说你，书记、市长也扛不住。”
“那就真把医院让给他？”
“她不会全要，她看上的全是好科室，全是日进斗金的。”
“也许是我们想多了，她只是说说，不一定真来承包，她能把老爷子扔在省城不管了？”
“把老爷子扔在省城？你不会以为，她今天这样做，老爷子不知情吧？”耿仕轩直视着我。
我低下头。
耿仕轩打破了沉默：“你送的什么礼物？我怎么没看到？”
“就是高勇智送我的那块手表。”
“拿得出手，但愿老爷子能打消这个念头。”
“对了，那个游乐，这个，这个……还有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小了。”
“要不然谁整天带着墨镜，整个一双耗子眼，你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哪像明白医学的，话都说不明白，游美兰居然说他毕业于哈佛大学医学院！可笑！哈佛大学医学院的高才生能混成他这样？真要是管理，不过是游美兰的傀儡。倒是这个游美兰，我还真小看她了，原来我单纯地认为，老爷子看上的，不过是她年轻，今天一接触，没那么简单啊……这个女人，不寻常啊！”
一切，果然被耿仕轩全部猜中。半年后，坤州市中心医院的半壁江山归入了游美兰的旗下。尽管耿仕轩拉出了市委书记、市长，但他们态度的无奈，让我觉得完全陷入了无助的境地。如果他们都不能坚持立场，我又岂能坚持得了？
面对职工们提出的抗议，我真是心怀愧疚。无奈之下，在签订承包合同上，我特意加上了几项条款：
第一，承包科室的行政管理权归医院所有。
第二，承包科室如出现医疗事故、医疗纠纷及其相关费用由承包方全权负责。
……
那年的春节，因为医院效益的提高，我给每名职工增加了两百元的红包，钱并不多，只是我的一片心意吧。我想用这种方式，换得职工们对我的理解。
我没有拒绝游乐送给我的银行卡，我觉得一切理所应当，一切都是我应该得的，因为我出卖了医院的利益，出卖了我的灵魂，同这些相比，银行卡里的数字显得太微小了。而且我也悄悄地决定，退出中心医院这个舞台，承包之后的事情，也许会更麻烦，及早抽身，无论对我，或是对耿仕轩，都是上上之策。
来而不往非礼也，春节的时候，我和耿仕轩一起去拜望了老爷子。当耿仕轩将准备好的礼物摆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自己太落伍了。
一个精致的木箱里，放着的一只青花缠枝莲小罐，它价值几何，我并不知道，但从耿仕轩小心翼翼的动作里，从上面“大清雍正年制”六个字上，我能猜想出一二。耿仕轩看着这件精美的瓷器，那种目光是我非常陌生的。
他能拿出这样一件宝贝给老爷子，那他自己又会有多少这样的宝贝？这个想法，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不断地否定着这个念头，就像扑灭刚刚燃起的火苗一样，可我发现，即使火苗灭了，还会留下一些痕迹，看似无形，实际上，却是任谁也无法抹掉的。
在老爷子面前的游美兰，令我大跌眼镜，我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出了问题。
见到我们，她很大方地把我们迎了进去，随即从保姆手里接过两杯热茶摆到了我们面前，很得体地坐在了老爷子的身边，认真地听我们向老爷子汇报工作，一直面带微笑。那份乖巧，那份贤淑，分明就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一直到出了那个门，我才对耿仕轩说：“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游美兰，她今天的样子，换成我，也会喜欢。”
“这个女人，太工于心计了，不过，她对老爷子也是有感情的，要不然，不会用自己的青春陪伴他，相差近二十岁啊，一代人了。”
或许耿仕轩说得对，感情本来就不受身高、年龄的限制，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老爷子才会对游美兰如此纵容吧。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感情有那么单纯吗？如果不是老爷子所处的地位、所拥有的家财，游美兰会陪在老爷子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