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编辑·提拔(3)
我没有那么多的嗜好，便拿出了特意带在包里的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只读了几行，便觉得好笑。一个中国人，躺在日本的酒店，读着翻译成中文的日本作家写的小说，想一想，也算是别有风趣吧。
房间的电话在这里响起。
“喂，您好！”
“こんにちは！”（你好）
“对……对不起，我听不懂日语。”
“当てて見て？”（猜猜我是谁）
“对不起，我真听不懂日语。请您打给总服务台吧。”我耐心地解释着，解释完自己就乐了，再怎么解释日本人也听不懂，我准备挂电话。
电话另一端却传来了爽朗的笑声：“看来我装得很像啊，桑儿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耿市长！我都急冒汗了，我哪听得懂东洋语呀？”
“你要是听得懂，我就不敢说了，我也就是因为以前来过日本，临时抱佛脚，学过那么几句。我这日语，中国人听着像日语，日本人听着像中国话。”
“那我得专门给你找个能听得懂的翻译。”
“甭了，还是让人家歇歇吧。桑儿，在干什么？”
“没什么事，就在房间待着呢。”
“大家都自由活动了，你也放松一下。”
“我特笨，打扑克不会，唱歌不行，本来想出去散步，感受一下京都的夜色，自己又不敢出去。”
“哈哈，你那是大智若愚。要不……”他好像有些犹豫，“我们……出去走走，方便不？”
好像没经大脑思考，我脱口而出：“好啊！我这就下楼。”
放下电话，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虽然以前也和耿仕轩单独在一起过，但通常是在他的办公室，聊得多是工作上的话题。唯一的一次单独在外面，就是看到边宇扬和别的女人走进酒店房间的那一晚，自打他说了“桑儿，不能”那句以后，我跟他之间，好像没有过私人的交谈了。
我和他，好像在故意回避着什么，见了面反倒不如电话里自然亲切。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市政府大楼里碰了面，我匆匆地点个头便赶紧地走开了。他走远了，我才悄悄回头看他的背影，转回身，心里却满满的全是那个背影，好像听觉、视觉和思维能力全被那个背影替换了，以至于一位熟人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都视若无睹。
正在胡思乱想，电话又响了。
“桑儿，穿件外套，晚上凉。”
到酒店大厅时，耿仕轩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拽了拽衣领，大厅的温度确实要比房间里低一些。
“让你久等了。”
“我也刚到。”
此时的京都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安静得像个小镇。我们并肩走出了酒店，静静地向前，步伐不快也不慢。
我暗暗问自己，如果抛开一切，比如婚姻、财产、前途、虚荣心，我还会不会被身边的这个人吸引？答案是肯定的。我看了他一眼，他也歪过头瞧我，相视微笑。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不言不语，彼此都觉得在这个时候，语言分明是多余的。我想，如果在国内，就算谁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耿仕轩单独走在大街上。他敢吗？一定也不敢，他要顾及身份，顾及面子，顾及会不会有人悄悄地跟踪或者观察。
命运多奇妙啊，我和耿仕轩居然在日本的大街上散步了，而且还不躲不藏，光明正大。
“桑儿，吃红皮鸡蛋没？”耿仕轩突然问。
“天啊……我给忘记了！”我这才想起，这天居然是我的生日。父母知道我要来日本，前几天就提醒过我了，结果我还是给忘了。
“我猜你就会给忘了。要不这样，这个生日，我给你过？”
“不过了，什么生日寿日的，我从来不在意的。”
“生日年年有，在日本过生日的时候可是不多。”
我点点头。
“这样，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走了一会儿，昏黄的纱灯，长长的酒幡，旧式的老屋出现在我们面前。
“桑儿，居酒屋！”耿仕轩的语气里明显有着惊喜，“这种老式的居酒屋在日本也不多了，我们进去坐会儿？”
“可……我不会喝酒。”我有些犹豫，心里慌慌乱乱的，像钻进去了无数只小蜜蜂。
“真的一点儿也不喝？生日也不喝？和我……也不喝？”耿仕轩笑眯眯地看着我。
“喝果汁可以不？”
他没回答，推开了居酒屋的木门，里面是狭小的店堂，简陋的摆设，粗木的酒柜，留有浓郁汉俗唐风宋韵的装饰，贴有各种食品的广告单。店堂的榻榻米上，已经坐满了客人，有人举杯，有人唱着日本歌曲，还有的在旁边拍手叫好，颇像国内的大排档，充满了烟火气息。
身着牛仔裤、格子衬衫的老板娘带着随和、友善的笑容，热情地迎接着我和耿仕轩。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
“こんにちは！”耿仕轩的发音显然不够标准。
“润知，客人好像是中国人啊！”老板娘一脸惊喜地招呼老板，中文说得有些生硬。
“您会讲中文？”耿仕轩问。
“我先生是中国人。”老板娘继续一脸笑容地回答。
和老板娘一样穿着的老板立刻从吧台后面转了出来，打着拱手，一口的东北腔：“欢迎，欢迎！”
“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主席先生好。”耿仕轩伸出了手。
“您说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吧，他老人家号润之，之乎者也的‘之’。我是润知，知识的‘知’。”
“原来如此啊。那就问润知先生好！”耿仕轩情绪非常好。
“您是东北人？”老板问。
“没错，就是那嘎达人。”耿仕轩一改平日的严肃，居然开起了玩笑。
“亲不亲故乡人啊。惠子，把客人请进单间。”
“嗨！”
在老板娘的引导下，我们脱下鞋，登上一级台阶，进入了小小的单间，里面只有一张不大的古旧木桌，上面摆放着大概是明治时代有田烧、九谷烧的酒具，泛出很古典雅致的意蕴，狭小的空间，估计再多两个人就会转不开身。
老板娘惠子依旧笑容满面：“请问先生女士想吃些什么？”
耿仕轩说：“就上你们的看家菜吧。”
“看家菜？”惠子好像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急忙解释：“就是你们店里的招牌菜。”
味噌汁、毛豆、咸海带，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菜没有多久就一一传了上来。耿仕轩特意点了日本清酒，老板娘还拿过来了啤酒和果汁。
烤肉和生鱼片等主菜上桌之后，老板专程来到单间，给我们敬酒，仰头饮下大杯啤酒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亮晶晶的：“真想家啊！”这是他在单间里一直重复的话。
单间里只剩下我和耿仕轩两个人了，他拿起小巧古朴的酒盅，倒上满满的一杯清酒，双手端到我面前：“红萸，我还没叫过你小名儿呢！”
我接过酒盅：“我真不会喝酒，只喝这一盅，好不？”
“我知道你不会喝，也知道你管自己严。放松一回吧，人总得适当地放松。何况，今天还是你生日。生日快乐！”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全是真诚。
“谢谢耿市长。”
“今天坐在这儿，没有什么市长，也没有什么局长。如果……不介意，你就叫我仕轩，或者大哥吧。”
我微笑。
他叹息了一声：“红萸，我们都活得太累了。刚才一路上，我就琢磨，我们每天都戴着面具，挤着假笑，说着假话，办着假事。如果有一天，想把面具摘下来了，会不会已经和脸皮长到一起了呢？是不是只有在没人认识的地方，才能以真面目见人呢？”
“假是肯定的，要不怎么说，人活着就是累。何况你这个大市长？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嘛。”
“什么显贵不显贵的，我跟你讲，当官也有瘾，你信不？”
我歪着头：“我就没瘾，你信不？”
“哈哈，因为你才刚刚走上这条路，慢慢你就有瘾了。上了这条道儿，你就只能前进，只能一步步向上爬，位置越高才越能证明你的能力、你的素质！”
“能力和素质就能决定位置吗？”
他与我碰了一下酒盅，一饮而尽，反问我：“你觉得可能吗？官场人的命运永远不在自己手里。平时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也不敢和任何人说这些话，八百双眼睛盯着我呢，有些人盼我好，盼我爬得更高，有些人就等着我出事呢，等着看我啪地从上面摔下来……你也得喝点。”
“哪能呢？还是好人多。”我轻轻地抿了一小口，清酒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难喝，感觉辣辣的，有点像白酒。
“这与好人坏人没关系。红萸，你还是不懂官场，很凶险。有些人，明明脸上对你笑着，暗地里，就可能拿着一把看不到的刀子指着你。”
“那官场岂不是太可怕了？”
“可怕的不是官场，是人心。算啦，不谈这些了，今天出来是为了放松放松，不想那些事，也不谈那些事。红萸，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你小时候淘气不？”
“我啊，算是很乖了，不过，就是喜欢和我爹上山采药，我娘老是担心太危险了。你呢？”
“我？小时候苦着呢，我的老家在山东。”
“一点儿都没听出来你有山东口音。”
“不到十岁就出来了，我上学的时候一直坚持练习普通话。”
“难怪你讲话时声音特别好听。”
“行了，你就别夸我了。”
“对了，没进来时，我以为居酒屋的老板娘一定穿和服呢，没想到……”
“日本人只有在特别正式的场合才穿和服。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过去的东西了。国内是那样，日本也是一样，现在日本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穿和服。”
“原来是这样。继续讲讲你小时候的趣事。”
“趣事谈不到，不过回忆起来，虽然很苦，很穷，但也觉得很有意思。那时候，家里特别困难，都快吃不上溜儿了，我就一心想，啥时能吃顿肉？啥时能让父母住上不漏雨的房子？吃不上肉，煎饼卷大葱也行；住不上高楼大厦，住间小平房也行……我就拼命地学习，我要靠自己改变命运，让全家人跟着我享福。”
耿仕轩向我讲了很多他的事，从小时候一直讲到上学、工作、结婚。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他的妻子叫许睿，是位舞蹈演员，在一次演出中摔伤造成截瘫。许睿不能自理之后，他们三岁的儿子就被他的姐姐带到了加拿大，现在已经入了加拿大国籍。他从省里调到坤州药品监督局任局长后，许睿和他一起来到了坤州。
讲这些的时候，耿仕轩的眼睛笑眯眯的，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苦涩。
“我不能扔下她不管，要不然她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你是好男人。”我突然想，如果我变成许睿那样，边宇扬会不会管我？答案只有一个，不会。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可怜。
耿仕轩没有注意到我走神了，自顾自地说着：“我不是好男人，我也常有坏念头。我一直在压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发，可能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收拾。”
“不会的，你总是那么理智。”
“所以，我活得累！”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三瓶正宗清酒，当然是他喝得多，我喝得少。醉意浓浓的我们，就像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离开了润知老板的居酒屋。耿仕轩捏起嗓子，眉飞色舞地唱起《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回到了新都酒店，我和耿仕轩继续在他房间里聊天，一直聊到了下半夜，聊小时候的趣事，聊对人生世事的看法，聊清酒的后劲太大……聊得四只眼睛放光，聊得心和身体渐渐地热烫。
隔壁的房间里时断时续地传来女人的呻吟，以及听不懂的日语。我和耿仕轩彼此对视，都觉得有些尴尬，表情很不自然，仿佛那声音是我们发出来的。
“我……得回去了。”我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地面。
“好吧，没想到聊了这么久，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早些休息。再次祝你生日快乐。”他的声音有些失落。
“谢谢你给了我这么难忘的一个生日，你也休息吧。”我向外走，脚步很慢。
走到门口，耿仕轩突然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他的吻落在我的脖子、耳朵和脸颊，每吻一下，他就轻轻地唤一句：“红萸。”
我轻轻地回应着：“仕轩。”
他转过我的身体，轻轻地咬我的耳朵，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属于我。我一直在等，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可我一直不敢，一直都不敢，我怕。”
“怕我赖上你？”
“怕人言可畏，怕……唉！”
我闭上眼睛：“你是笨蛋。你应该懂得我，我不会害你！”
“我不笨，我懂！”
“懂什么？”
“懂你。”
……
那天晚上，我和耿仕轩都很贪婪，我们像沙漠里饥渴的野兽找到水源，不停地索取……直到我再也经不起折腾，他还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激情四射。在这个异域之城，我和他像两个疯子沉陷在爱欲里。
以前，我从没想过，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可以美妙到让人忘记整个世界。和耿仕轩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同边宇扬一起时的幻听幻视，全部消失了，我觉得很安全、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