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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姐姐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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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和班花是闺密,后来姐妹俩闹翻,打架。班花身手矫健,一把抓住姐姐的头发,打姐姐脸颊,嘴里问候我母亲。姐姐被压着头,一边哭鼻子,一边问候班花的母亲。她早已失去控制力,却死死抓着班花一绺儿头发,以捍卫她最后一丝尊严。孩子们看热闹,起哄,没一个过来拉劝。姐姐的鼻子被打出血,血和泪水掺在一起顺着松散的头发滴下。班花打累了,问候过我母亲,松开手,姐姐抹了把脸,慢慢走回座位,趴下,大哭。
     
       姐姐和白富美的这场肉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半生的写照,她堪称完败。据说她从出生就带着败象,深秋,万物衰败;属羊,触女人之讳;阳火命,更是注定操劳一世。奶奶当年望着地上的脐带,喃喃道:“老天爷,保佑这闺女能活命。”
     
       姐姐六岁半时,左鬓生出骨刺,难倒十里八乡的郎中。姐姐这根骨刺,仿佛附身的妖魔,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折磨得她眼黑气喘,终于,在家人万念俱灰地叩首问天的时候,她挣脱母亲,跑到院子里,一头栽倒在炉火台上,哇地喷出两坨鲜红的血块。母亲大叫着奔出,她从炉火台边缓缓爬起,抹了把脸回过头说:“娘,我好像没事了。”
     
       活了命的姐姐随后和其他孩子一起去上学,相比家徒四壁和贫贱夫妻无休止的争吵,她显然更喜欢学校,或者说她所有的快乐都来自学校。她的长相和成绩毫不起眼,可她爱那个地方,爱老师的点名,爱书本扉页的芳香,爱伙伴的嬉闹,直到肩臂三道杠的班花因为一把铅笔刀把她揍得稀里哗啦,她这才发现这所学校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爱她。
     
       1993年,姐姐十四岁,上乡中,迎来初恋。她连初恋都一股子悲壮,人家是全年级女生的梦中情人,更是班花的男朋友。这个长相酷似林志颖的男生喜欢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每次打架,后面都跟着上百人的围观队伍,尘土扬起。“林志颖”打赢,他高昂头颅,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众喽啰在身后紧紧跟随,他突然甩一下头发,人群中几个姑娘失去了重心。
     
       “林志颖”这样的好汉,一般都避免不了被开除的命运,班花会考结束后也离开了乡中,两人挑个好日子,鞭炮齐鸣地订了婚。“志颖”的爸爸是班车司机,与我父亲同年,叫大喜,大喜四两白酒下肚,开始讲酒话,深情地望着父亲说:“老哥,咱做亲家吧,只要你一句话,我这就找人退亲去。”父亲轻轻拍了拍大喜的肩膀,说:“放你的屁。”
     
       夜晚,停电了,父亲在烛光下安慰自己的女儿,他说:“算了,闺女,咱好好上学,将来会有更好的。”姐姐低头饮泣,我很心疼她,却不能上前安慰,因为我只有十岁。
     
       2.
     
       1996年,父亲从单位下岗,找不到好营生,母亲起早贪黑去工业区打工,挣四口人的嚼裹儿。作为一家之主,母亲动了不让落榜女儿复读的念头,眼看着两个娃都大了,她力不从心。姐姐想接着读,她坚信只有死死抓住上学这条路才能打赢出身,只有高学历和体面的工作才能挽回她人生的最后一丝尊严。她含着眼泪一家一家去求亲戚,这才有了读高中的机会。
     
       穷人家的姑娘,有书读,已然知足,从不敢向往其他同龄人向往或拥有的东西。姐姐已过豆蔻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引得成片男生觊觎,她的闺密私下都有男友,她却不敢恋爱,她怕恋爱,怕恋爱影响她那本来就一般的学习成绩,她甚至没有勇气接受男生的目光,她在日复一日的拮据与自卑中变得越发冷漠。
     
       “王雅莉!”理科班的毛毛在二楼扯着嗓子喊,王雅莉没有应声,低着脑袋加速前行。她的心怦怦乱跳,额头渗出汗珠,她分不清这种感觉是厌恶还是不安,就像她无法理解那个昏热躁动的夏天。“王雅莉!”毛毛继续扯着嗓子喊,楼层开始躁动,女孩子偷笑,男孩子帮腔,甚至有人吹起口哨。王雅莉忍无可忍,一脚踩烂地上的情书,仰首回敬一句:“喊你妈个×喊!”楼层更加躁动,女孩子哈哈大笑,男孩子集体起哄,这下该毛毛露怯了,他涨红脸蛋,表情呆傻僵硬,不知如何收场。
     
       毛毛活该挨骂,他这两嗓子让王雅莉出了大名,也让王雅莉最好的闺密心碎了一地。整个文科班都知道程墨暗恋毛毛,毛毛却当众向别人扔了纸飞机,程墨只好申请调换了宿舍,再没勇气见王雅莉。
     
       高考成绩出来,姐姐失利,分数只过了当地邢台学院的录取线。程墨留下复读,铁了心要报考和毛毛一样的大学。姐姐另一名闺密葛青考取了北大,声名大噪,四年后又栖身党校,一飞冲天。
     
       几年后,程墨给姐姐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内容不详。又过了几年,程墨和毛毛在石家庄离婚,她不得不托人起诉并独自办理了手续,因为老公和她的一个女学生跑了。姐姐对我说:“程墨挺可怜的,她付出了那么多,毛毛却从来没有爱过她。”
     
       我回老家帮老乡盖新房,工地上邂逅传说中的“林志颖”。可叹“志颖”,怎么也会有沧桑,所以不再是年轻的模样。他拖动二百斤的身体走来,望着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递了根烟了事。“志颖”接爸爸大喜的班开了班车,班花妻子在村里小学做了民办教师,一家人过着微不足道的乡下小日子,世间太多的故事,其实都没有胜者。
     
       3.
     
       葛青曾对我说:“除了钱,没东西能难倒你姐姐,这女人性格太硬了。”
     
       可她偏偏是个穷人家的姑娘,钱是她的心病,钱是她的梦魇,她如愿以偿地上了高校,却逃不开人生的头号大敌。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期,弟弟也上了高中,家里却只有一个人在工作。为了不让弟弟借钱读书,她将全部课外时间都用在兼职上,做家教,刷盘子,发传单,即便这样,她的名字依旧和其他贫困生一起出现在学校的催款栏中,她不敢看那块板子,她是邢台学院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欠着学费和贷款利息的校学生会主席。
     
       她变得外向,作风干练,言语刻薄,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风尘仆仆地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只要人家脸不是太臭,不拖欠工资,她就帮人家干。她不舍得去食堂吃饭,写了个简易的营养食谱钉在床头。她自己动手剪头发,并将同宿舍所有女生的发型剪乱。她信奉一个古老的教条:“人怕做事,事怕人做。”也许是经历过太多的人情冷漠,她笃信自我的力量,不再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做完家教,对方家长称孩子的爸爸是市人事局局长,毕业想进哪所学校教书可以帮忙,她告诉人家毕业后只想考国家公务员。
     
       站牌下,她帮我背好包,拍拍我裤子上的尘土说:“记着,小子,咱这样的家庭,上个学不容易,好好学,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学到的东西才是真的。”
     
       大学恋爱公开化,她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学生会的学弟暗恋她,不敢表白,似乎任何心志孱弱的男生在她面前都会失去胆量。表姐的婚礼上,表姐夫那肉嘟嘟的发小儿对她一见钟情,她婉拒,肉嘟嘟不甘心,每隔半月必回邢台探家,探家必来看姐姐。校门口,姐姐说:“你来干啥?”肉嘟嘟说:“没事,回家,顺道看看你呗。”姐姐说:“回家吧。”肉嘟嘟说:“嗯。”如此数年,孜孜不倦。
     
       我问王雅莉,为什么选择肉嘟嘟?王雅莉讲了个故事。话说这肉嘟嘟也算个官二代,父母均吃皇粮,他中专毕业,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和其他机关子弟一样落得个啃老的名声,一怒之下与我表姐夫去京城做保安,月薪一千,管吃管住管制服,干了五年,携五万现金归来,肉嘟嘟的妈又疼又气,当场就把儿子给打了。
     
       肉嘟嘟赢了,他以不可思议的执着和令人发指的节俭打动了王雅莉,王雅莉说服母亲,一分彩礼钱没要,风风光光地嫁给了他。但在大多数人眼里,王雅莉的出嫁充满了投机色彩,她考上了肉嘟嘟父母所在单位的公务员,尽管她在一百多位竞聘者中笔试是第一名,面试的时候公婆还是出面帮了不少忙。
     
       毕业合影那天,校门口来了个人,姐姐和表姐一同出去迎接。毛毛对姐姐说他要和程墨结婚了,希望姐姐周末来参加他们在老家的婚礼,姐姐说周末就要大考,肯定去不了。毛毛在远处突然把车停下,站出来,关掉车门,对着天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王雅莉!”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走了。表姐说:“这男的谁啊,怎么这么逗啊?”姐姐抹了把脸,笑着说:“一个傻小子。”
     
       4.
     
       参加工作后的姐姐接了母亲的班,执掌全家的财政。每到年底,她做好几页的家庭财务报表给我,我一次也没看过,她收起来说:“你不爱看没啥,但我必须得做。”她继承了母亲当年的勤奋和节俭,却远比当年的母亲强硬和专制,她严格控制全家人的支出,于是姐夫谢绝大部分聚餐,父亲在电话中对我哭诉没有打麻将的钱,妮妮在门上刻下“妈妈不爱我她不知道我好爱她”几个字。两个家庭,八口人,几乎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她穿一身警服,气场强大地迈过故乡的老街,接受每一个巷口每一位长辈的问候和赞许。乡亲们来串门的越来越多,母亲骄傲地向乡亲们炫耀,这是女儿给买的,那是女儿给买的,什么都是女儿给买的。父亲喝酒后被人打,她带领派出所一帮干警冲到对方家里闹,直到对方赔礼道歉。家乡的人去监狱探监找她通融,她将人家送的购物卡硬生生地退回,她在故乡人面前始终保持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2007年,我大学毕业,私自进京谋生,她旗帜鲜明地站在父辈一边与我开战,她逼我回家工作,逼我回迁户口,逼我相亲,逼我在日本核电站爆炸后买盐,我急了,说:“买个屁盐!你大小也算个国家干部,承蒙党和人民教育多年,就这点儿觉悟。”她扑哧一声乐了,乐完继续板着脸说:“少废话啊,人家都买,你凭什么不买?”
     
       2012年,这个女人突然温和了许多,也许是多年的操劳,榨干了她最后一丝脂肪和跋扈。她偶尔会在跟我吵架失败后略带伤感地说:“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儿老了,妮妮最近老笑话我爱忘事,我头上也有了白头发,是不是更年期要来了?”我说:“别,别,您才三十四,更年期早着呢。”她说:“你到底啥时候才能结婚!”
     
       妮妮八岁时,全家人在院子里聚餐。父亲说前些天遇到大喜了,大喜晚景凄凉,老两口儿不招儿媳妇待见,被赶到养老院生活,养老院年久失修、窗破屋漏,却无人帮衬修补。我顺便问起妮妮的妈:“如果当年你和班花那场架打赢了,会是怎样?”她说:“那时候小孩子一个,懂个屁。”
     
       王雅莉照旧带着女儿送我去火车站,照旧边开车边唠叨:“是,咱家那时候是穷,是受过不少欺负,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能总像个孩子似的看不起老家人。你不回来工作,没关系,但我告诉你,外面的朋友再多,毕竟心上跟你隔着一层,老家的人再不好,毕竟和你水土一脉,世代同处,那种埋在心底的情分是你在外面找不到的。”
     
       回京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姐离婚了,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女儿都抛弃了她,连工作都丢了,她重新变回当年那个无路可走的穷姑娘。我把她接到北京,帮她找工作,帮她物色男伴。她不想工作,对男人也死了心,我就养她一辈子,守她一辈子,直到她比我先老去,直到她比我先糊涂。我坐在床边给她喂饭,她撑开皱纹,边喝饭边瞪眼瞧着眼前这个老头子,瞪半天,认出我是谁,然后望着窗外说:“蛋,下雨了,咱娘怎么还没回来?”醒来后,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给王雅莉打电话说:“刚才你在梦里可惨了。”王雅莉说:“我过得好着呢,乱梦个屁,我说你到底啥时候才能结婚!”
     
       我指着远处的灯火和车辆说:“你看,芸芸众生,有很多不如你的人。”她说:“我干吗要和不如我的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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