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万浑蛋(8)

     
     
     
     　　老窦离职了，在一个反常的长长的春季里离职了，出于尊严，他没再去公司，只是象征性地交接了下手头的工作，随后便搭上了飞往墨尔本的飞机。从子弟兵的神情上可以看出，老窦的确将离职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了我，他们惊诧之余，紧紧依附在副总身边，期望这份最后的团结能够挽留住酒水电商项目和他们的未来。但在其他一些老员工眼里，这些人分明就是丧家之犬，大家不再对子弟兵们客气，面露嫌弃地同他们说话，吃饭和下班也对他们视而不见。
     
     　　老刘点上香烟，靠在墙上一脸得意地说：“小羽，咱们赢了。”我说：“我没赢，是你赢了。”
     
     　　新老总和新副总阅完书面资料，开始约各部门员工聊天。他们在附近的茶社单独接见我，直言对销售部人员的失望，问我有什么看法。我兑现对老窦的承诺，帮子弟兵们说了好话，我故意把一切责任推到老窦头上，说是他在管理上的疏忽和项目运作上的多变导致了公司的混乱，这一切都和基层员工没什么关系，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跟什么样的领导就做什么样的事。
     
     　　布告栏贴出通知，新领导明示，组织架构调整期间，不会有人被辞退或降薪，相反，部分人员的薪水会根据实际表现进行上调。告示一出，惴惴不安的办公大厅舒了一口气，尤其是销售部成员，劫后余生般感动，销售部总监号召本部门所有员工凑钱请新来的刘总吃饭。尽管老刘从中作梗，试图阻止他的父亲答应这次饭局，刘总还是接受了邀请，只是他坚持不花员工的钱，改为自己请客。销售部人人知道我在刘总面前替他们说了话，可他们没人请我吃饭，也没在我面前吐露过一丝感激，这就是职场上的人，一开始看你不顺眼，就别指望以后再看你顺眼。
     
     　　就像这迟迟不愿溜走的春色一样，公司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和谐与温暖，新领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相反他们比老窦更仗义，更随和，也更聪明，乱世之后，他们轻徭薄赋，第一时间便收买了人心。
     
     　　刘婧隐瞒了她离职的消息，我到人事部质问：“谁同意她走的？这事我没签字，你们签什么字？”人事部经理说：“她直接找新来的刘总签的字，有刘总签字，我们只好办交接，我们也以为她和你商量过了。”我说：“这丫头向我请了一周的假，我还以为她回老家了。”人事部经理说：“她后天来公司办理最后一项社保手续，到时候你问她就是了。”
     
     　　刘婧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我打开门说：“进来坐吧。”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关上门，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也许是特意向我告别，她第一次穿了我买给她的那条裤子。
     
     　　“为什么要离职？”我说，“你总得有个理由吧，公司重新开展工作了，也给大家加了薪。”她低着头说：“我找了新工作，下周就过去上班。”我说：“我知道你说的那家公司，给的并不比这边高，公司注册资金还不到这里的十分之一，你干吗不留下来？”“留下来干吗？”她抬起头说，“留下来跟销售部那帮人一样吗！”
     
     　　我没了词，呆呆地望着她，她也盯着我一动不动，沉默过后，我开口说：“我送你吧，你这么多东西。”她说：“不用，叫好出租车了，你送我到楼下就好。”
     
     　　出租车司机在园区大门外招手，刘婧抱着箱子转过身说：“郭哥，你回去吧。”我正要说话，西西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我旁边哽咽着说：“刘婧……”刘婧说：“回去吧，西西，你还得上班。”西西走过去抱住刘婧哭起来，刘婧手里的箱子倾斜，花花绿绿的书籍散落开来。
     
     　　她抱着哭鼻子的西西，眼睛自始至终冷冷地望着我，那是一种永别的眼神，就像我在这个城市见过的众多永别式的眼神一样。王蛋蛋说过：“北京太大，大得你真的可以忘了一切，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都会随着岁月流逝与环境变迁一点点消失不见。”人潮涌动的都市，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我们为自负者感叹，为失败者惋惜，为无辜者伤感，这些都会在未来的某刻被提及者一带而过，我们其实和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一样无情。
     
     　　老窦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我没有想到的是，为他殉葬的，是一个贫苦的姑娘。
     
     　　新时期第一次全员会议隆重召开，除了在外度假未归的董事长外，所有董事会成员都专程来京参加这次会议，李星安父女作为资方代表和副总经理，也出现在会议现场。原副总作为老班子代表站起来发言，他将全部时间奉献给了他为之奋斗的酒水电商事业，继续向董事会成员索要两千万元的平台推广预算费用。也许是董事长的缺席，使他误以为老板依旧站在他这边，于是拾起了这最后一丝希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语气有些悲壮，矛头直接指向了公司的效率和体制。原副总发言期间，对面坐着的几位董事会长老不时地交头接耳，甚至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我站起来发言，声音比原副总更加颤抖，语气更加悲壮，我向在场的所有领导和同事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反对做酒水电商平台项目，这些都是当初北京公司内外交困、预算枯竭之下的无奈之举，是盲目的、冲动的、孤注一掷的，如果公司继续做这个危险大于意义的项目，我拒绝参与。
     
     　　整个会场炸开了锅，原副总和销售部总监站起来与我激辩，每个人都涨红了脸，仿佛积怨多年的仇家一朝开战。很快，李达和老刘站起来为我助阵，老刘干脆成了主角，丝毫不顾及他爸爸的面子，大声嚷嚷说，公司赶走了豺狼，却留下了蛀虫。
     
     　　老刘的爸爸，自然不会像自己儿子那样冒失，他站起来严厉斥责老刘，安抚大家坐下，他笑着说：“我很喜欢这种开会的气氛，公司要想发展，就必须听取每一个员工的意见。开会，就是让大家发言的，有什么想法都要勇敢提出来，自古没有争执就没有进步。我个人对酒水电商平台建设的想法和各位其实都差不多，一方面，电商是个趋势，我们一定会继续参与下去，只不过现阶段不适合搞‘大跃进’，只能作为一个辅助服务项目去试水。至于小羽刚才说的那些，我也基本认同，企划部今后的工作方向，我和李总已经有了安排。”
     
     　　散会后的走廊上，同事们个个萎靡，他们绝大多数都各有立场，但还是被会议上的争吵吓蒙了。西西走过我身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汉奸。”我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背影，她走至楼道口，依旧不回头地提高分贝说：“汉奸！”
     
     　　销售部人员拥进办公室，集体为西西说情，我关上门，站到他们面前说：“大家放心，我不在意她骂我汉奸，她不过骂了两声而已，有些人心里恐怕早骂了我一万遍了，但是你们记着，西西骂我汉奸这件事，以后谁都不许再提，尤其不能让新来的领导知道，如果你们真的为西西好，就到此为止，知道了吗？”销售部一个男生说：“郭哥，其实我们大家觉得你今天在会上的发言挺有道理的，我们也知道你不是第一次反对做电商平台，大家都是苦过来的，你说的很多话也是我们这些人的心里话。还有你上次在刘总面前替我们说话的事，我们大伙儿都知道，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我说：“我也谢谢大家，我这人说话冲，但历来对事不对人，大家不必在意。”
     
     　　李达走进来，望着满屋子的人问：“怎么回事？”我对销售部同事说：“大家先回去工作吧，记着我刚才说的话。”销售部同事散去，李达关上门，笑嘻嘻地走过来说：“你今天在会上还挺有种的。”我说：“你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李达说：“你赢了啊，干吗哭丧个脸？”我说：“姑奶奶，我心里也不好受好吗？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当晚，全体人员聚餐，我提前离席，一个人向家的方向走去。半路上电话响起，是陌生号码，老窦在电话里扯着嗓子说：“你今天在会上说的是什么话！电商平台我们辛辛苦苦做了大半年才上线，整个过程你也参与了，现在你当着李星安和董事会那帮人攻击我们的项目，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一个小人，我告诉你，郭小羽，就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别想成功，你……”我把电话从耳旁拿下来继续走，一分钟后，电话里只剩下了喘气，我放回嘴边说：“再见，窦总，祝你在澳洲生活愉快。”
     
     　　公司布告栏贴出新的告示，语气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温婉，销售部西西被开除，原副总和销售部总监被降为电商部主管。原副总一怒之下辞了职，新的电商部主管也就此在这家公司消沉，而公司也正如老窦当初所说的那样，被新领导定义为星安传媒的小弟，协助星安开发新的客户，接手星安赠予和遗弃的工作。
     
     　　11.再见河水
     
     　　一切回到当初的样子，我又做起真正的传媒工作，每日里坐着有专属司机的车辆在产业巨头与知名媒体间穿梭。镁光灯前，我字正腔圆地对着话筒说大话，觉得自己比想象中更虚伪，觥筹交错间，我举着酒杯依附在各类名人身边寒暄，觉得自己比他们更丑陋。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必然，我跟这个行业的缘分真的走到了尽头。
     
     　　李小敢舞动剪刀说：“你这是二婚综合征，第一次婚姻失败了，再婚时就算是个仙女，也会产生焦虑，习惯就好了。”我说：“万一我真的对这一行失去兴趣了呢，我是不是该考虑换个环境，重新激发一下事业心？”李小敢弯下腰，扳着我的脑袋看着镜子说：“你不就是想去王蛋蛋他们公司吗？找个时间过去聊聊呗，那边给你准信了，你再求这边的领导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