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万浑蛋(6)
王蛋蛋弯下腰，狼狈地从脖子里、嘴巴里抓出枯叶，抬头冲树上的环卫工人喊：“大爷，你能不能等我过去了再敲树叶子！”树上的大爷说：“你这个年轻人，旁边不是竖着警告牌子吗，我在树上哪儿看得见你？”王蛋蛋喊：“你写的纸牌子那么小，早被风掀翻了，谁看得见！”树上的大爷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再敲了啊！”
李小敢站在远处笑着对我说：“你看看他那个臭德行，这回可盼到你求着他了，一会儿又少不了跟咱们吹牛。”
王蛋蛋真名叫王二超，是著名白酒企业“粮王”的策划经理，也是我和李小敢多年的朋友，但这份感情仅限于生活，事业上我们从不与他有半点儿往来。此人和他所在的企业一样，桀骜、清高、专横、挑剔，所谓五百强上市企业的高管，大都有着类似的令人生厌的架子。王蛋蛋所在的企业，是整个传媒业垂涎的对象，这种地域性的大公司大都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从不在乎你在预算里添加多少水分；同时，他们又是传媒业的终极噩梦，无论你耍了多少心机，献了多少殷勤，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他们庞大的机构中随便冒出个领导，一句话就能否定你所有的努力。
王蛋蛋吹吹眼镜上的叶渣，说：“总裁，总经理，销售经理，品牌经理，能请的我全给你请到了，说吧，晚上去哪儿吃？”我说：“这不找你来商量吗？看看你们领导都什么口味。”王蛋蛋戴上墨镜望向李小敢，咧嘴笑一下，李小敢白他一眼，转过身继续抽烟，他说：“就我们公司附近的酒店吧，老总大多是四川人，吃川菜习惯了。另外你们记着带司机来，跟这帮人谈事情，就是一个字：喝！喝赢他们，事也就差不多了。”
天府酒家门外，众人下车，我挥手召集男女同事凑过来。我说：“大家听好了，一会儿对方老总们来了，咱们态度一定要正，不能过于谄媚，不要乱拍马屁，他们是顶级白酒企业，场面见多了，咱们姿态过低反而会让他们瞧不起，相反，咱们稍微摆点儿架子，他们反而会觉得咱们专业，知道了吗？”众人答：“好。”我继续说：“今晚，我和老刘负责洽谈业务，剩下的各位就一个任务，陪喝。女生刚开始一定要矜持，假装自己不会喝酒，尽量少喝，男生先上，等对方有点儿上头后，女生再放开敬，知道了吗？”众人答：“行。”
我带领大家以一副决战姿态迈进酒店大堂，老刘从侧面赶上来，伸手拍拍我的肩头说：“你果然是做传媒的。”
我们大获全胜，对方的酒量远没王蛋蛋说得那样好，同事们也远比我想象中内行。王蛋蛋唾液纷飞，耗费十万卡路里热量向他的领导们吹捧我们公司，公关部的娘子军把对方唐姓女总裁活活捧成老佛爷，一个个甜言蜜语，春光无限。饭局结束时，王蛋蛋在洗手间吐得稀里哗啦，老刘和我去前台结账，唐总上车前把我拉到一边，直接告诉我，他们最近的新产品发布会改由我们操办，如果发布会效果显著，她会考虑把整个新产品的宣传交到我们这边。
我感激涕零，乘着酒意握了每一位同事的手，一遍遍重复两个字：“加油。”
时隔半年，我们再次获得与知名大企业合作的机会，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很兴奋，加班加点，只为完成企业之间的“面试”。粮王新品发布会彩排现场，王蛋蛋西装革履地站在远处舞台上试音，他的话断断续续、凄凄厉厉，布满职业装×者的伤痕。他急了，五官挤在一起，扯着嗓子对我喊：“老郭……这话筒怎么……刚才别人……的时候一点儿……没有，为什……我一讲……成这样？”我笑着喊回去：“你说呢？”王蛋蛋喊：“……”我回头对小马说：“音响租赁公司的人一会儿就来了，你和西西去和酒店的人谈一下，让他们派两个人协助一下。”
小马和西西走后，我对刘婧说：“前些天老窦问你的那件事，你别放在心上，我本来就没同意，他非要乱点鸳鸯谱。”刘婧笑着说：“你们也是，搞得全公司都知道了。”我说：“你男朋友的新工作怎么样了，干着还行吗？”她说：“还行，试用期总算过了，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我说：“平时俩人多静下来沟通沟通，别跟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闹分手。”她说：“唉，能静下心沟通还分什么手？他就那个性格，跟他家里人一样，又闷又倔，希望他以后争点儿气吧，再这样，我真不要他了。”我说：“时间还早，这酒店旁边是新世界百货，我表妹这个月过生日，打算给她买点儿东西，你要不要过去帮我挑挑？”她说：“好啊，闲着也是闲着。”
即使是不经常逛商场的姑娘，挑起衣服来也斤斤计较，不厌其烦，不到半个时辰，刘婧就俨然在给自己的表妹买衣服，几乎试遍了新出的款式，她一边试一边冲我唠叨，这个太贵，那个不值，那个便宜的质量又不行……我烦起来，以自己的审美标准去收银台付了账。
刘婧和我提着一堆纸袋子回到酒店，走到走廊拐角处，我叫住她，说：“刘婧，其实……我表妹才八岁。”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走过去说：“其实都是给你买的，你上周末不是过生日吗？算我补给你一点儿礼物。”她依旧不作声，我说：“要不，算我为老窦跟你提的事道歉，拿着吧。”她轻轻推开袋子说：“我不要，你留着给别人吧。”我说：“拿着吧，没多少钱，就算哥哥我对不住你了。”她眼睛开始泛红，小声说：“你别这样。”我说：“要不我把这些快递到你住的地方，你跟你男朋友说这是同事们送的生日礼物。”刘婧情绪彻底失控，一把推开我说：“哎呀，你别这样！”俯身坐在长椅上，捂着嘴巴哭起来。
我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半分钟后，我把袋子放下，蹲到她前面说：“刘婧，对不起啊，我刚才是有点儿过分了。你要不愿意，那就不要了，我回头送别人，你先起来好不好？”刘婧哭完，接过我手里的纸巾迅速擦干眼泪，我说：“你去洗手间洗个脸吧，我在这儿等。”她站起来走向洗手间，我拎着袋子坐在长椅上，望着眼前的大理石墙壁，心里泛起更大的酸楚。
刘婧从洗手间出来，推推我说：“欸。”我醒过神，笑着说：“出来啦？”她指指袋子说：“那条黑色的铅笔裤留给我吧，这一件就行。”我说：“好。”
老窦冲进办公大厅，走向销售部方位，一把扯掉销售部经理的耳机，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说道：“你这是给我做事呢？”销售部经理浑身一颤，接着红着脸低下脑袋。老窦接着指着其他人说：“我带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过来消遣的吗？一个网站你们给我做了三个月，到现在也没做成个样子，干什么吃的！”
众人无语，大厅内只剩下中央空调的嗡嗡声，我捧着刚修好的彩印机立在门口，同样尴尬无比，我跟这个老男人争论过无数次，从没见他这样发过火。企划部与粮王搞合作的日子里，老窦的网络平台建设并不顺利，媒体部、设计部新招的几个人员受到销售部子弟兵拉拢，试用期打成一片，他们当着老窦的面在工作，背着老窦则在联网打游戏。
老窦重新站到窗前，皑皑冬日，他用一个耳光将整个公司扇得像窗外的积雪一样冰凉。销售部再次回归低调，新来的员工个个战战兢兢，这些人终于明白过来，这里不是十几年前的国企，不是三线小城市的事业单位，在这里即使有裙带关系，也得做事。
临近圣诞，路边出现零碎的彩带，商场、影院门口支起巨型的圣诞树，裹得像企鹅似的孩子们围着圣诞树嘻嘻哈哈地追打。和其他商业区一样，春节等传统节日，这里冷清得像一座鬼城，圣诞节反而是CBD最大的节日。
我帮唐总打开车门，王蛋蛋拎着大小口袋随后钻出来。我指着大厦说：“唐总，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地方，里面全是名酒代理商的旗舰店，您要找的那个蔡总平时就在这儿办公，待会儿见了面您直接提我的名字，他就明白了。”唐总说：“小郭，你真不跟我们一起上去了？”我说：“我就不去了，我们董事长回来了，我得马上回公司向他们汇报咱们最近合作的情况。”王蛋蛋走近我，正色道：“老郭，你回去跟你们窦总好好谈谈，我们总裁为了你们，已经回绝了两家竞标的公司，这个机会你们必须把握住。”我笑着说：“明白。”
公司气氛异常，我折返至前台处问：“楼下有新车，今天有客人吗？”前台姑娘小声说：“公司新来了个姓赵的副总，刚办的入职手续。”我说：“这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前台姑娘说：“谁知道啊，窦总今天上午在办公室突然宣布的，你还是进去看看吧，董事长也在。”
老窦接过我手里的计划书扫了一眼，放在桌上说：“和粮王这件事先放放，公司最近有点儿变动。”我说：“什么变动？”新来的副总插话说：“小郭啊，我和窦总、董事长商量过了，从现在起，公司的全部预算都要投到酒水电商平台的建设上，传统项目不会再有预算了。”我抓起桌上的计划书递给他，说：“你知道我们和粮王合作的事情吗？”新副总笑着说：“知道。”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少资金、多少精力才拿下和他们合作的机会？过千万的项目，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新副总说：“对不起，我对这些没兴趣，我是来帮公司做电商的。”老窦走过来说：“小郭，你别激动，这是我的主意，赵总是我们刚挖过来的电商专家，对酒水类电商尤其是白酒电商比咱们都在行。”
我惊愕未定，呆呆坐回沙发，董事长打圆场说：“小郭不容易，和粮王打了这几个月的交道，一下子还无法接受这个改变。”老窦说：“我们还是要和粮王合作，只不过是另外一种形式，等咱们的电商平台建设起来后，他们会成为咱们最大的电商客户之一。”我说：“窦总，请允许我说句不敬的话，粮王这种级别的企业，在全国的分销体系早已经完善，目前对电商根本没有硬性需求，就算人家要做线上的生意，人家会看得上我们这种没影响、没流量的小平台吗？”老窦说：“我们刚开始建设，你怎么知道我们将来做不成大平台？等我们做大了，成为整个食品行业B2C[？
B2C，即Business to Customer，中文简称为“商对客”。“商对客”是电子商务的一种模式，即通常说的商业零售，直接面向消费者销售产品和服务。
]、O2O[？
O2O，即Online to Offline，译为“在线离线”或“从线上到线下”，指将线下的商务机会与互联网结合，让互联网成为线下交易的前台。
]的领袖，那时候粮王会倒过来求我们。你也说过，传媒业必须跟得上潮流，就我们手头这点儿预算，做传统项目我们永远做不过星安，我们必须得另辟蹊径，你这样守旧，只有死路一条，你懂不懂？”我说：“您觉得我是个守旧的人吗？我说的是生存概率问题。”老窦急了，大声说：“生存？你的生存就是去求星安，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讨饭吃，你求过他几次了，有用吗？你去求这种人经过我同意了吗？你还嫌没把公司的脸丢尽吗？我告诉你，郭小羽，以后你少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要不是看你有点儿才华，我早开除你了！”
刘婧迎面走过来，问：“刚才怎么了，干吗又吵起来了？”我边走边说：“这工作没法儿做了。”她跟上来说：“粮王的唐总打电话来说计划书的事情，问咱们这边什么时候能定下来。”我说：“先放放，随后我给她打电话。”
我双手捂脸，坐在办公桌前，老窦带着新副总走进来，我睁开眼睛站起来相迎，老窦坐下说：“老弟，刚才你不该当着董事长的面说那些话，我当时没办法，只能演个戏给董事长看，你不必往心里去。”我说：“是我的错，说话急了点儿，也请这位新来的赵总别往心里去。”新副总说：“其实我和窦总都很理解你，换成谁，项目突然被喊停，都会急。”老窦说：“我和赵总的意思，是让你重新和粮王谈谈，让他们支持咱们的电商项目，将来咱们网站上线了，有他们这种龙头企业助阵，会有个很好的开始。”我说：“他们不会同意的，人家不翻脸，已经算给咱们面子了。”老窦说：“事在人为啊，你别这么武断地下结论，凡事都得先做了再论断，还是试试看吧。我要去上海参加一个电商发展的论坛，下周才回来，这期间公司的事情就交给你和赵总负责，你和粮王那边谈得差不多了，我回来接着去谈。”
他走过来，望着我的眼睛说：“老弟，你相信我，咱们将来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到那时就算你离职，也会因为这段经历成为业界最抢手的人才。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
9.黎明前的阴谋
粮王招待大厅里，唐总一边喝茶，一边听我解释，她举止优雅、慈眉善目，直到我词穷，没露出半点儿为难。她将杯子还给女助理，说：“这个没上次味道好了，下次客人来了，记得换另外一盒。”
唐总点燃一支烟，望着我说：“小郭，这件事我不意外，关于你们窦总，我听过他的一些事，没关系，这次合作不成，能交你这样的朋友，我们也很高兴。”我说：“您别见怪，我还是想问您一句，如果我们这次电商做成功了，您会有意向和我们进行新的合作吗？”唐总扭过脸，和身边的总经理对视笑了一下，说：“小郭，我看过你们那个电商项目建设的文件，也和品牌部几个人碰了碰头，我们一致决定暂时不参与这个项目。你也别见怪，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我们不能因为以往的感情而影响以后的生意。我请你来喝茶，其实是想说另外一件事，咱们认识这么多天，也合作了几次活动，我们这边的人呢，都对你评价蛮高的，所以如果哪天你想换个工作环境，我们这边会特别欢迎你。”
王蛋蛋送我出门，一路上唠叨个不停，我停下脚步说：“老王，我心里够乱了，你有完没完！”王蛋蛋说：“你傻呀你，你不是一直想做第二产业吗？第二产业里有几家我们这样的公司？刚才唐总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你怎么不开窍呢？”我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现在还不想离职。”王蛋蛋说：“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王蛋蛋说：“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姓窦的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感激他，要报答他？他感激你吗？他就差骂你是汉奸了。”我说：“你这是听谁说的？”王蛋蛋说：“李小敢说的，怎么样？”我说：“李小敢是出了名的毒舌，你从他嘴里能听出什么好话！”
电梯门打开，楼道里回荡着嘈杂声，对门公司的东北姑娘扶着玻璃门抻着脖子向里观望，我走过去问：“看什么呢？”她说：“你们公司打架了，刚才好几个打一个，真猛。”我迅速刷完卡推门，她呼的一声向前摔去。
办公大厅内，副总红着脸推搡销售部人员，嘴里埋怨说：“行了行了，你们也太过分了，窦总明天就回来，闹什么闹！”销售部经理说：“窦总回来怎么了？窦总回来我照样打他！”我抓起小马的胳膊问：“怎么回事？”小马唾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说：“他们要我把咱们和粮王合作的所有文件都交出来，还有联系方式，我不交，说等窦总回来再说，他们就动手。”我说：“马，你先去楼下诊所处理一下，我来跟他们说。”小马甩开我的胳膊说：“还说个屁！老子不干了！跟着这帮蠢货能干出什么来！”销售部经理说：“你说谁呢！”小马说：“说你呢，怎么着？有种跟我单挑，你敢吗？仗着人多耍什么横！”销售部群体躁动，大厅内重新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