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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T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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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菠萝蜜是我的第二个师傅。之所以这么称呼她,是因为我曾看见她抱着一大袋海南菠萝蜜干,吃得不亦乐乎。而她本人,也像菠萝蜜一样,貌不惊人,内心甜美。
     
       起初,我对她没有半点好感。她是B组的值机员,我们很少见面。她给我的印象凌厉傲慢,走路时喜欢高仰着头,两手插在裤兜,鼓鼓的大眼睛四处扫射。有几个同事告诉我,她很会来事儿,是崔八的红人。我看她就更不顺眼了。
     
       T3转场前一个月,我们改变了班制。全体组员划分成三个小组,一天有两个小组上班,上两天休息一天,俗称“三班两运转”。分组后第一天上班,菠萝蜜就给我个下马威。我在她身边坐下,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冷冷地说:“十点上班,你九点五十八才到,放东西又用去五分钟。”我惊愕无语,从来没有同事这样不客气地对我讲话。她起身对我说:“来,你办人,我拴条。”旅客一多,我就慌神。她还不住地挑毛病:“查护照有效期了么?”“看护照后面签名了没有!”“怎么不在登机口上画记号?”旅客高峰时,我光拴行李条都忙不过来。而她动作如闪电,还时时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她手里捏个袖珍订书器,每拴一个行李条都要加固两针。这是业务规定,但我原来的小组没有人能做到。
     
       那段时间真是辛苦。休息日突然从两天变为一天,加之菠萝蜜要求苛刻,我忙得天昏地暗,眼睛肿胀。才发现值机这活儿看似容易,强度却很大,连续干上几个小时,连票都看不清楚了。菠萝蜜冷冷地把我推起来,说你拴两天行李条再练值机吧。
     
       我以为解脱了,可问题又来了。有几个瑞典老人办手续,托运行李共5件。我已把两件传送走了,菠萝蜜突然回头大叫:“他们是金卡旅客呀,怎么不挂优先标识?”我说:“我没注意……算了吧,就别拴了。”她啪地按住传送带的急停键:“快补上!”我只好地给剩下的三件行李贴上优先标识。这个动作被一个瑞典老太太看见了,追问我为什么不给前两件行李加标识。我就知道这样做会招麻烦,只好跟人家说我不小心忘记了,立即就去补上。老太太不放心,走的时候还冲我晃着两个指头。
     
       菠萝蜜记下旅客姓名,带我东绕西拐,来到机场行李分拣区。四面寒风,噪音轰鸣。成千上万的行李在传送带上滑动,最后被穿着荧光背心的搬运工分类装车。我们找到飞往斯德哥尔摩航班的分拣口,行李车已经被装满了。菠萝蜜大声请求行李工帮忙找那两件行李。车上的行李被一件件卸下,我俩俯身查看每个行李条上的姓名。我记得那两个皮箱分别是红色和棕色的,红皮箱很快现身了,而另外一件死活找不到。菠萝蜜也不好再麻烦工人,失望而归。但她没往中转柜台走,而是径直上了二楼。我追问:“干吗去?”她说:“差一件行李没补上,得跟旅客道歉。”我嚷道:“至于嘛?我们已经尽力了。少个标记没什么影响,多少行李连条儿都丢了呢!”她瞪着我:“别忘了,是你亲口答应帮客人补上的。”
     
       我们到公务舱休息室接待处,得知这几个瑞典人没有进来过。菠萝蜜让我在门口守着,自己跑到免税商店找了一圈。我们只记得那老太太个子矮小,穿花衬衫,一头蓬蓬的银发。一批批外国旅客从面前走过,我眼睛就花了,印象也模糊了,看谁都像。如果他们不去休息室,简直如同大海捞针。离登机只有二十分钟了,菠萝蜜又作出决定:“走,去登机口堵他们!”此时我已是饥肠辘辘,腰酸腿疼,后悔自己不够小心,为微小的错误承受了这么多折磨。
     
       偏偏是最远的登机口,菠萝蜜健步如飞,我连跑带追。突然,她停下了,手指丝绸商店。我一看,是那一行瑞典人!老太太正眉开眼笑地试丝巾呢。我跟她打招呼,告诉她经过查找,还是有一件行李没拴上优先标识,在提取行李时可能会晚到一会儿,请求她原谅。她和善笑道:“没事的,至少你努力了。帮我看看哪个更好?”她手捧两条丝巾,一个艳红牡丹花,一个绣金蓝雀飞。我指着牡丹说:“这个好,富贵吉祥。”他们哈哈大笑。一切怨气和疲劳都烟消云散了,我偷看菠萝蜜,她抱肘立在不远处,得意洋洋。
     
       短短几天,我又干了件糗事。刚送走一对来自冰岛的父子,下一位旅客说去罗马,我看到称重器上放着一个黑皮箱,就问:“一件行李?”他说是的。等我拴好行李条,传走皮箱时,去罗马的旅客轻声问:“我可以把行李放上去了么?”我和菠萝蜜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刚才那箱子不是你的?”旅客怯怯地摇头,指指立在身后的麻袋。又是一番苦痛的翻找,我们把黑皮箱拖回来,扯掉去往罗马的行李条。菠萝蜜抽着冻红的鼻头说:“你确定冰岛人只有两件行李?那这箱子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他们确实说有两件,怎么走时又偷加了一件呢?”菠萝蜜说:“没法确认箱子是他们的,还得去找客。”
     
       好在这对父子个头极高,在安检的队伍中鹤立鸡群。我冲过去一问,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有两件行李,父亲有一件。”菠萝蜜说:“你让他们稍等,我去打印行李条,马上把行李票送来。”说罢就跑了。我就和年轻的冰岛人在一旁等待,他父亲继续排队。我说:“我当时问的是行李总数,你托运了自己的,也不管你父亲。”他耸耸肩说:“自己管自己。”我说:“他并没说有行李,走时才把箱子丢下,差点运到罗马去。”他笑道:“箱子的旅行!”这种幽默让人很不舒服,如果行李真的丢了,他能笑出来才怪。
     
       等了一会儿,他不耐烦了,说:“我们得赶时间,行李票就不要了,反正行李条上有名字,取行李时拿着护照就行吧。”话虽如此,如果让他们走了,菠萝蜜回来得吃了我。我就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在南京的一所中学当外教。谈话一停顿,他又开始看表。我立刻把话题引向冰岛歌手比约克。他果然兴奋起来:“你喜欢她那些歌?”我答不上,就说爱看她的电影《黑暗中的舞者》。他双手击掌,语速加快,无比投入地描述这部电影带给他的悲伤和震撼。在我附和的叹息声中,菠萝蜜大汗淋漓地赶回来了。
     
       回柜台的路上,菠萝蜜雀跃地说幸亏发现得及时,错运行李就麻烦了。我的挫败感严重发作,当初自命不凡地走出学校,梦想大展宏途,结果连这么简单的活儿都干不好,真是一无是处。我闷声对她说:“对不起,老是给你添麻烦。”她搡了我一把:“你学历高,但你从一开始就瞧不上值机。这是你的游戏,却是我的饭碗。我每天上班都提着心,稍有懈怠就容易犯错。”我一怔,值机四年半,她依然守着对职业的敬畏之心。
     
       我总觉得菠萝蜜过于谨慎,缺乏幽默感,直到一个比利时头等舱客人的出现。他身材瘦高,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当菠萝蜜问他喜欢什么座位时,他一脸严肃地说:“请务必把我安排在一位美女身边,谢谢。”菠萝蜜回头跟我确认了他的要求后,问旅客:“您喜欢金发的还是黑发的?”他认真思索了片刻,说:“以前我喜欢金发女郎,来中国以后,我开始喜欢黑发女孩,像你们这样的就可以。”我说:“不好意思,目前办理过手续的漂亮女乘客都有陪伴。”他锁眉道:“太可惜了,真想和你们一起旅行,早知道我应该买三张票。”菠萝蜜反应迅速:“先生,有个好办法,把您这张头等舱的票退掉,正好够买三张经济舱!”他终于绷不住,咧嘴笑了。待他离去,我和菠萝蜜对视片刻,放声大笑。
     
       X君
     
       周末到天津玩,我肆无忌惮地吃下两斤皮皮虾,一斤海蛏子,三只大海蟹,数种贝类。周一早晨,脸颊上冒出一些红疹子,抹了点药膏,没太在意。
     
       上了机场大巴,还没什么人。我靠窗坐下,正准备听MP3,一声抽噎将我震慑。是坐在前排的一位男子,伏在前排的椅背上哭。他抽搐的后背、紧攥的拳头,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孤兽。他必是奔丧去的,我不禁感到沉重。
     
       大巴在早高峰中磕磕绊绊地到达机场,我迟到了十分钟。飞奔到柜台,还没来得及输入工作号,崔八已经立到我面前。我等着一顿暴斥,她却惊呼:“你的脸怎么啦?”我说:“海鲜过敏。”她说:“妈哟,你别杵在这儿了,当心把客人吓跑!”
     
       我拿出镜子一看,两颊赤红,额头上也星星点点。崔八推我:“你今天不用上柜台,去办公室找孙助理,给她帮点忙。”
     
       到了办公室门口,孙助理一团和气地招呼我:“救星可来了!咱们客运处竞选先进集体,明天就得交事迹材料。你是学中文的,会写,让我写文章呀还不如杀了我。”待她走近我,吓得往后一跳,“你的脸传染么?赶紧去医院看看吧,我就不给你记缺勤了。材料写好了发到我邮箱就行。”
     
       不如借此机会,再休两天假。我边琢磨边往外走,路过国内值机柜台,和往常一样嘈杂。
     
       “跟您说了多少遍了,这张票没订好,您找售票处问一下。”员工满头大汗地解释。
     
       “太荒谬了,售票代理的电话打不通。我放弃这张票,你们可以帮我重新买票么?就赶九点半的航班,很急。”
     
       “这趟航班超售,一个位子也不剩,您去售票处买其他时段的吧。”
     
       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在大巴上流泪的男人。他拿着证件,满脸的无奈和无助。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我走近他:“你跟我来。”
     
       我带他来到售票处,请同事帮忙。碰巧有个公务舱旅客退票,我们拿到了9:30飞南宁的票。同事瞟了一眼等候在旁边的他,冲我诡笑:“你的什么人呢?身条不错。”我迅速地扫过他的身份证:1975年出生,名字挺俗的,我宁愿称他为X君。
     
       我把X君送到安检口。他通过检查后,匆匆拎起挎包就走,夹克还丢在安检传送带的小筐里。我拿起夹克追上他,他忧伤的目光从我的工作证移到我的脸上,说:“谢谢你。”声音沙哑,然后留下一个无限落寞的背影。
     
       两个月以后。我在柜台刚送走一位旅客,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了。他穿着蓝色的体恤衫,白色休闲裤,胡子刮得很干净,神清气爽。是X君。
     
       我说:“你好了。”
     
       他微微颔首:“几点下班?”
     
       “下午两点。”
     
       “我在二楼星巴克等你。”
     
       之后的几个小时过得极慢,旅客似乎无穷无尽。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到洗手间重新梳理了头发,打了点口红。每天都会经过机场的咖啡厅,却从来没有闲暇喝一杯。他坐在里侧的角落,冲我招手。
     
       他说:“母亲的丧事料理完毕,我也慢慢恢复了意识。那天在机场,觉得天旋地转,完全没有了力量。后来我一直想,你为什么会突然帮我。”
     
       我说:“我在机场大巴上就看到你了。”
     
       他说:“那天凌晨,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母亲病危。其实我已经感觉到,完了。父亲去得早,她吃过不少苦,什么福都来不及享呢。我好几年没回家了,自以为在北京混出点名堂了,她却悄无声息地走了。”
     
       沉默了很久,他说:“你出现在我崩溃的边缘。”
     
       “你出现在我最丑陋的时刻。”
     
       “不会,你很美。”
     
       我正准备含羞一笑,手机却暴响起来。崔八在电话那边恨不得吞了我:“你撕错票了,怎么搞的?”
     
       我全身冰凉,匆匆向他告别:“我闯祸了……得回柜台。”
     
       他给我一张名片,嘱咐道:“别慌,没什么大不了的,记住。”
     
       那张票软绵绵地躺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航程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莫斯科飞往北京,我却把它当做北京飞往莫斯科的票撕下来了。一看旅客的名字,还能想起他的样子,平头,留两撇八字胡。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八字胡重新来到我的柜台前,我一定睁大眼睛把票看个仔细。崔八冷冷地说:“三个月就出徒,我早料到会出事。北京到莫斯科的那张票如果找不回来,要原价赔付,一万多块钱呢!还有,两周后旅客返京时发现回程票没有了,肯定要投诉,你看着办吧!”伴随着响亮的摔门声,我掉进了一个噩梦。
     
       菠萝蜜帮我找到莫斯科航站的电话。我打过去,一个俄国人接的,英语水平有限。我试图描述错撕票联事件,请他记下航班抵达时间和旅客座位号,帮我把旅客手里那张北京-莫斯科的票收回来。他似懂非懂,给我一个他同事的手机号码,让我找那人儿。我一拨,没人接。一直挨到晚上八点,一个中国男人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我说:“您若见到旅客,请代我道歉,拿到票后麻烦您给我回个电话。”他嗯了一声就挂了。我忐忑不安地等到航班落地的时间,却一直没有接到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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