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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T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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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靳下班后不久,又跑回来,在柜台里翻找,说水杯忘拿了。ET一拍脑门,说,“刚才崔八让保洁员清理柜台,人家还专门问了句,这杯子也不要了?崔八说,把这些不干不净的玩意儿都扔了。”小靳神思恍惚地坐到椅子上。ET说,“真不好意思,我没留意那杯子是你的。”小靳的眼泪涓涓而流。小坤抱住她细瘦的肩膀说,“我知道那杯子是爸爸送的,乐扣乐扣,我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小靳摇摇头。小坤心痛之极,“我已经跟孟经理提出调组了,我们一起走,你要有信心。”小靳吻了他,说:“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只想躲在一个安静的小角落里。我们到此为止吧,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首《The one you love》。”
     
       小靳的童话
     
       我一直觉得小靳不简单。她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隐忍,但心里似乎燃烧着旺盛的火焰。
     
       她和小坤分手之后,他一气之下去了B组。崔八则从B组调来菠萝蜜,作我的师傅。开始,我跟菠萝蜜合不来,就天天与小靳相伴。崔八依旧对她冷言冷语,但不怎么找她的麻烦了。我和小靳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我问她韩语怎么讲得那么好,她说,我喜欢看韩剧,没事就跟着学,还报过韩语班。我问她的梦想是什么,她说当导游,去很多地方旅行。
     
       休息时,我和小靳去登机口小坐。我翻完一份报纸,发觉她出神地望着廊桥,便问:“你在想什么?”
     
       她幽幽地说:“幻想一个情景--失控的飞机一头扎进航站楼,随着巨大的轰鸣,玻璃碎片像喷泉般壮丽飞溅!”
     
       我大吃一惊。
     
       还有一次,落落借午饭时间跑来探望我,抱怨上司昏庸无能,同事勾心斗角,最后总结:“TMD,这公司就是一坨屎!”
     
       小靳笑道:“那我们不是蛆么?”
     
       我和落落都喷饭了。
     
       有一天旅客暴多,轮到小靳做外围服务。她忙起来也很温柔,和声细语地疏导旅客。所以,当我们听到她的尖叫声,都为之一惊。只见她捂着手腕,旁边立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宝和我立即奔过去,她轻声说:“他突然咬我。”小男孩闪到了他妈妈身后,吮着大拇指。我拉起她的手腕,深深的齿痕,血缓缓渗出。小宝责问小孩他妈:“您孩子怎么咬人呐?”那女人卷花头,肤色黝黑,看起来很强悍。她满脸堆笑,回头捏捏小孩的鼻子说:“不乖噢。”说罢,她拉着孩子若无其事地往队伍前面挤。我一把拦住她:“你竟然不道歉?”小宝跟着起哄,“至少得付狂犬疫苗的钱!”那女人阴阳怪气地叫道:“哪有这么欺负人的?我带个小孩子坐飞机容易吗?”她的几个同伴立刻围上来,与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小靳一个劲地劝和:“算了,我没事,真的。”
     
       轮到那女人办理乘机手续时,小宝喊道:“她不道歉,大家都别给她办!”女人指着小宝的鼻子嚷:“你敢!要是误了飞机,我住你们家去!”小男孩跟着哇哇大哭。他们一行六人,一人堵住一个柜台,气势汹汹:“不让我们走是吧,那谁都甭走!”排队的旅客们开始骚动,转机大厅一片混乱。小靳见状,迅速钻进柜台,对那女人说:“把你的机票和护照给我吧。”女人发愣。“去纽约是吧,快点,来不及了。”小靳说着,从她手里抢过行李,放在传送带上。大家怔怔地注视着她麻利的动作和恬静的神情,秩序很快恢复正常。那六个人在小靳的柜台顺利办完手续,匆匆离去。
     
       一位韩国旅客走到小靳的柜台前,用生硬的中文对她说:“去医院看手,你该得到休息。”小靳甜甜一笑,用标准的韩语答道:“谢谢你的关心,我真的没事。”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拿到登机牌后仍望着小靳不走,直到后面的旅客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他迅速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了句韩语。
     
       事后,我问小靳,那韩国人说的什么。她说,请给我写信。我问她写了没有,她摇摇头,说没事的时候就想小坤,心里特难受。她就强迫自己看书,备考韩语导游证。
     
       谁能想到,这位韩国人与小靳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是韩国一家电器公司的销售经理,常到北京和上海出差。当他第二次在中转厅碰到小靳,就问她为什么不给他写信,是不是弄丢了名片。小靳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从里面抽出书签,是他的名片。他笑了,说你不给我写信,那我写给你。他让小靳在登机牌的背面留下了邮箱地址。离开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险些撞到其他旅客的推车上。小靳抿着嘴一个劲儿乐。
     
       小靳看书的时间少了,发呆的时间多了。她说,这个韩国人工作很忙,却每周坚持给她写两封信,还发来很多照片,有他的生活照,家居照,还有他的宠物狗。他对琐碎生活的描述中,透着一股炽烈的情感和希冀,让她感到相当迷惑。
     
       两个月后,那个韩国人第三次来到小靳的柜台,不是为了转机,而是来求婚!他们四目相对,依旧用韩语深情地交谈,我们好像在观看一部浪漫的韩国言情剧。我特意打量了那个男人,三十来岁,个子不高,但眉目间英气十足。他对小靳说,晚上8点在候机楼8号门外接她,如果她不来,他们就永不再见。
     
       小靳陷入深思,随后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和她生活和工作了三年的地方告别。她从柜台里翻出一张空白航班交接单,在背面写了封辞职信,交给孟经理。经理诧异:“你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况且,辞职要提前一个月申请,否则算开除,本月的工资都不能结算。你可想清楚了?”她说:“谢谢您,我很清楚自己的选择。”崔八在一旁冷笑:“工作服、工作证,以及所有生产用具都交回来!”小靳把包好的衣物放在桌上,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订书器,丢给她。那个动作很轻巧,却透着难以名状的傲慢与不屑,让崔八面如菜色。
     
       小靳回家整理好物品,把钥匙交还给房东,又返回机场。她穿着牛仔裤、粉色呢子大衣,与组里的每位员工拥抱告别。小坤也赶来送行,她把脸深深地埋在他怀里。他的手指滑进她的发丝,眼角渗出泪滴。在我们的注视中,她拎着皮箱的清瘦背影,瞬间消失在玻璃门外。
     
       之后的一段时期,小靳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大家添油加醋地编织和传诵着麻雀变凤凰的故事。崔八不止一次地感慨:“这丫头不声不响的,比攀枝花还骚!小坤也真是轻薄,尽搞当二奶的货。”其他部门常有人跑来打听:“你们这儿是有个临时工跟韩国富商跑了么?”这种佳缘良机多半只眷顾空姐,却破天荒地降临在一个相貌平凡的值机员头上,让不少女孩红了眼。但多数人对小靳的未来表示担忧,认为那个男人不会娶她,甚至不会带她去韩国。我们没有小靳的任何消息,她一如既往地沉默。
     
       前不久,小靳突然从首尔给我打来一个长途电话。他们已经结婚了,蜜月旅行绕了半个地球。现在,她在一所学校给韩国学生教中文。我说:“看来你过得挺好啊。”她的声音比以前更加成熟自信:“对我来说,没什么坏事。即使被咬伤了,也能咬出一份爱情。”
     
       214号值机员
     
       实习三个月后,孟经理破格发给我一个工作号,我可以独立上岗啦!我的号码是49214,后三位正好是情人节。
     
       我从小坤的操作界面中退出,谨慎地输入自己的工号和密码,感觉屏幕似乎都变亮堂了。一对美国父子来到我面前,要去洛杉矶。我打出登机牌,交给他们时忍不住说:“我刚刚结束实习,你们是我真正的第一对客人。”他们一听,比我还激动,连忙跟我握手,说无比荣幸。
     
       我注意到,队伍里有个美国人,西瓜肚,脸色红润,笑容可掬。他的推车里有两件行李。快轮到他办手续时,他很自觉地把旧的行李条取掉,在手里捏成纸团,左右巡视。我要帮他扔,他突然瞥见我身后的纸篓,蓝色的眼睛一闪。他示意我往旁边让让,自己退后一步,右手握住纸团,左手托肘,全神贯注地往前一抛。纸团在空中划出圆滑的弧线,乖乖地落进了纸篓。他眉须飞扬,不无得意地喊道:“舀(姚)-米(明)!”我跟着他笑,很感动。我常跟美国人谈乔丹、谈科比,却第一次听到我们国人自己的名字。
     
       正式上岗第一天,尽是乐事。一个英国老人办完乘机手续后,竖起食指,诚恳地说,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说,尽管说。他戴上老花镜,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挑出一枚大硬币问我:“这是一元对吧?”我点点头。他又拣出一枚五角钱的铜币问我:“这和一元币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它的一半。”他欣喜地笑笑,变魔术般在柜台上摆出一角硬币和两角硬币各一枚:“那这些是什么?”我给他解释,他听得很认真,淡蓝的眼睛充满探究的神色,银白色的八字胡微微翘起。“一元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他掏出两张毛票,惊讶地问:“我以为这些才是!”我说:“您理解对了,这些纸币和硬币面值一样。”末了,他又从钱夹里找出一分钱,在柜台上旋转:“那这个小东西呢?”
     
       全弄明白后,他心满意足地复习了一遍,边数硬币边叨唠它们的面值,突然又发现一枚老式一角硬币,立刻紧张起来:“天呢,这个跟一元币大小差不多,却没它重?”我把一角钱放在一起,告诉他这些面值都一样。他豁然开朗,笑道:“种类真多啊,他们找零钱给我,我就存着,他们需要零钱,我就拿出一把任人挑。离开中国之前总算是搞清楚了!”
     
       落落其人其事
     
       常听人说,同事很难成为朋友。但我和W大学毕业的落落一见如故,粘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她是江西人,圆脸,圆眼睛,有点像机器猫。不过她的宝物不在口袋里,而是在嘴里。她是个真正的外语天才,本行英语自不必说,她能用法语调情,用德语演讲,用日语吵架,唱西班牙民歌。她的声音和语调瞬息万变。美国黑人来到柜台,她就用街巷俚语跟他们饶舌。遇到英国绅士,她立即变为一口高贵的女王音。碰上去悉尼的旅客,她改用澳洲腔。
     
       只要有领导视察或电台采访,落落就被抓出来做翻译。旁观者纷纷惊叹,航空公司真是卧虎藏龙啊,一个小小的值机员外语都这么牛?落落只窘过一次,某领导要随机采访外国旅客,直奔莫斯科柜台去了。落落硬着头皮跟过去,用英语问旅客对我们的服务是否满意。几个俄国人纷纷摇头,说:“We dont speak English.”(“我们不讲英语。”) 落落请领导换个柜台问,领导满脸不悦:“我看他们在摇头,是不满意还是真不懂英语?”落落回来跟我说,“TMD看来只会五门外语是不够的!”第二天,她就奇迹般地开始用俄语跟我们打招呼了。
     
       按理说,这种特殊的资质能为世界各地的旅客提供优质服务。可惜落落是个文艺小愤青。她酷爱重金属死亡摇滚,日本暴力动漫,美国垮掉派文学。她不但愤世嫉俗,最要命的是维权意识比旅客还强。比起国内旅客,她更爱跟外国旅客扯皮。有人骂她“Shit!\/Fuck you!”(“去你妈的!”)她发出质询:“Do you use that mouth to eat?or use that mouth to kiss your wife?”(“你也用这张嘴吃饭么?你也用这张嘴亲吻你老婆么?”)让一开始极为嚣张的外国旅客刹时目瞪口呆。若旅客说“Your company is rubbish!”(“你们公司真垃圾!”),她会头也不抬地跟句“I cant agree with you more.”(“我无比赞同。”)。曾有文雅客人对她说:“Thank you for doing nothing.”(“谢谢你的无所作为。”),她面平如镜地答道:“Thank you for causing trouble.”(“谢谢你没事找事。”)人家都说“I want to complain”(“我要投诉。”)了,她还不收敛,非得加一句“Go Ahead\/as you like(“随你的便”),气得对方吹胡子瞪眼。
     
       如果落落没有兴致,不管人家骂她啥,她都漠然地回复一句:“You too”(“你也是”)。只要她来了情绪,肯定能和旅客辩个天翻地覆。曾有两个没赶上飞机的美国人跟她掰扯了整整四十分钟。他们抱怨要在这鬼地方呆好几个小时,真够倒霉的!落落说,“得了,你们只需要忍受几个小时,我一天到晚都要呆在这个鬼地方!”然后,这两个小伙子就开始跟落落比试谁更倒霉,他们列举中国之行的种种不快:在上海连遭暴雨,在杭州丢失钱包,在苏州被导游欺骗,好不容易要回家了,又误了飞机。落落绕口令般说:“我出生时难产,三岁百日咳,五岁猩红热,十岁磕断门牙,十五岁初恋受挫,十八岁高考落榜,二十岁宿舍失火,二十二岁男友娶了我表姐,二十五岁挤进航空公司,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那两人瞪大眼睛问:“and?”(然后呢?)落落开始玩Rap:“fucking job,fucking day, fucking boss, fucking pay!”(“见鬼的工作,见鬼的生活/该死的老板,该死的工钱!”)那两人哈哈大笑,还给她留下电话号码。落落和外国旅客往往是这样不打不相识,吵吵闹闹换来大团圆结局。
     
       国内旅客就没这么好应付了,而且是越应付越恶劣。大家都告诉落落,言多必失,沉默是金。她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一到关键时刻就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她曾经十天内接到三起投诉,郁闷得要死。说到底,就是一个“傲”字惹的祸。比如,她在跟一位外国旅客交流,排在后面的两位旅客用东北腔发出议论,男的说:“你瞅,这服务员外语说得还挺溜儿。”女的不屑一顾地说:“拉倒吧,就会那么几句,钻(专)门背的呗!”
     
       落落最痛恨别人质疑她的外语水平,气不打一出来。轮到那女人办手续了,让落落把她的包放到托盘里。落落头也不抬:“那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那女的气坏了,当场就找主管投诉。主管把落落叫出柜台,进行了语重心长的教育,让她给旅客道歉。落落走到那女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对不起!”主管以为没事了,结果,那女的直接开始哭,说落落的眼神伤害了她。落落被迫给旅客写了一份道歉信,并在小组会上作了自我批评。散会后,我打趣她,“哇,单知道你的舌头有杀伤力,想不到你的眼睛也是武器!”
     
       落落常说,她长了一张投诉脸。就像我有个女友天生一副“情人”相,向来是女人们仇视和重点防范的对象。无论她和什么样的男人走在一起,哪怕只是路遇打个招呼,都会被认定他们有不正当关系。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她真是冤透了。
     
       我安慰落落说,没有啦,你很可爱。她说,也许在服务行业呆久了会变得一脸贱相,连微笑都很找抽。有天下暴雨,她在柜台忙碌,面前排成长龙。我给她送伞,她扭头跟我说:“今天我九点才能下班,没法和你吃晚饭了。”我刚要问是否需要帮她订饭,对面的客人已经急了:“怎么服务的?活儿没干完就和别人聊天,你叫什么名字?”落落不愧是值机组投诉大王,我彻底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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