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付林上午在分局开会。老一套，先是各所分片汇报情况，后是全体集中部署下一段工作。由一名副局长部署，政委作动员，党委书记、局长刘可最后讲话。会议到十一点结束。
付林不打算在分局食堂吃饭，会议一结束便匆匆出门准备回所，这时手机响了，分局办公室主任通知他，局长刘可找他有事，请他立即到局长办公室。
付林只好返回，他来到刘局长办公室敲了敲门，喊道：“报告！”听到里面回答：“进来。”他才推门进去。
刘可正在给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交代什么，见付林进来，示意他坐。他和副局长谈完，待副局长离去后才起身到饮水机旁，边为付林倒水边说：“昨晚你们是不是把徐太源抓到所里去了？”
“不是抓，是传唤。”付林站起身。
“不要咬文嚼字，都是一个意思。他与强奸案有关系？”
“有。”
“有证据吗？”
“目前还没有充足的证据。”
“就是嘛，像他这样有点背景的人，在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之前，最好不要轻易将他带到公安机关，以免惹些麻烦。这不，一早上我都接到了七八个电话，有市里的、有局里的、还有区里的，都是为他的事。你最好现在就把人放了，等有了证据再动他，明白吗？”
“明白了。”付林嘴上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没明白，一个小小娱乐城的老总，派出所传唤了一夜，不，准确的说半晚上，竟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还愣着干什么？安排呀，他又跑不了。”刘可说。
付林站起身，走到刘可办公桌前拿起电话给郑凯旋打了过去，说明了意思
郑凯旋在电话中还在说什么，付林说：“就这样定了，立即放人，让他随传随到。”
打完电话，刘可让付林详细汇报了公园抢劫案和“太平”强奸案的情况，最后付林请示，准备派姜英民今天出发，去岭西县抓捕李妙娃。
刘可同意地点了点头。
聊完案件，刘可说还有两件事想跟付林谈谈，一件事是吴俊辉，根据纪委和政治处的意见，昨天分局党委讨论决定，给他行政记过处分。处分下达前让付林找他好好谈谈，小青年表现还是不错的，希望他不要背思想包袱，处分主要是为了警醒其他同志，也教育他本人引以为戒。第二件事，刘可一反常态地斟词酌句、慢慢吞吞还不知该怎样说……
见刘可摸着花白的头发吞吞吐吐，付林知道与自己有关，便表态说：“刘局，你是了解我的，有什么话直接说，我能理解。”
刘可便委婉地告诉他，市局已经决定任命贾文为分局副局长，还暗示是市委分管政法工作的王孔林副书记亲自点了名的，虽然与分局党委的意见有点分歧，但市局意图非常明白，并告诉说今天下午政治处就到所里搞民主推荐。
付林说：“既然市局已经定了，为什么还要愚弄大家，搞什么民主推荐？”
“这是任命干部必经的程序。”刘可希望付林能正确对待这件事，工作不能耽误，而且要抓紧。付林在刘可手下干了这么多年，非常了解他地说：“我相信你不会受影响……”
付林嘴上说对这件事看得很淡漠，但心里着实难受了一阵。几天前付林就听说贾文在四处活动，分局也有对自己比较关心的领导暗示他，也应该去找找关系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像他这样的年龄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提拔就更难了。连农村出来什么都不太懂的妻子也一个劲地催促他抓紧时间活动，而且不声不响花了几千元钱从超市买了高档烟、酒、补品之类的东西塞到付林手上。付林抱着这大堆东西犯难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些东西送出去，过去从没送过。他也不知该送给哪位能掌握他“官运”的人。他把礼品放在车上，几次想晚上上市局局长家的门，又想上市局政治部主任家的门，但又怕局长、主任拒绝，进门后也不知该怎样说，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如何是好，最后想烦了，把礼品往车后一锁，去他的，能提就提，不提照样当警察，当所长……
从刘局长办公室出来，付林到分局政治处找梁主任那里请了个假，说下午到医院去看病，其实他是想避开民主推荐会那个尴尬的场面。
付林心烦意乱地在分局门口的小摊上吃了点东西，其实也吃不下什么东西。
他回到所里的那辆跑了有二十万公里的旧“桑塔那”上，默默地坐着，他真不知该去哪里度过这半天时光。以前只知道整天忙这忙那，真正有点时间空闲下来竟不知干什么。他呆坐了一会，发动车子，朝隔江的东城区驶去。他想，在这种心情烦乱的时刻，去看看亡友，也许心情会好受些。
十年前，付林这一批部队转业干部共分到市公安局有一百四十人，分到临江街派出所的有两个，一个是付林，另一个叫夏庆江。
夏庆江也是营职干部，长付林两岁，虽然两人不是一个部队，但一同转业，又同分到一个派出所，所以两人很快成了知己。夏庆江为人老诚，踏踏实实干事，当管片民警把个管片治理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所里每次评先评优都少不了他，而且因工作实绩突出，先后四次荣立三等功，两次荣立二等功，两次被评为市劳动模范，一次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付林从干事一步一步干到所长时，夏庆江仍然是一名勤勤恳恳的管片民警，所里几次报他提任副科级民警，都因职数指标有限而没有提成。但他自始至终毫无怨言，一如既往的工作，而且从不给付林找麻烦。
三年前的春天，夏庆江打了请调报告，因为家住的地方与临江街派出所太远，而且隔着一条大江，加上父母年迈有病，妻弱儿幼，无法照顾。他要求调到离家较近的另一分局。付林虽然舍不得夏庆江走，但考虑到他家实际庭困难，还是在请调报告上签了字，并且亲自到分局政治处和市局干部处为他调动事宜奔走。谁知事情刚办妥，夏庆江在管片里加班查暂住人口时，深夜倒在了一出租户门前，当居民群众将他送往医院抢救时，他已停止了呼吸，医院诊断是由于过度劳累引发脑溢血死亡。
夏庆江的调令和任命他为副科级民警的命令是同时到达付林手上的。夏庆江没有见到，付林捧着涉及到好友生活和政治的盖有大红印章的两张白纸，欲哭无泪。
追悼会那天，付林拉着哭得几次昏倒的夏父的手说：“庆江是我的好友，他不在了，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事一定找我……”
夏庆江家庭的确困难得让人无法想象。年迈的母亲有病长期卧床，父亲年岁已高也无法做事，妻子下岗，一个儿子还在读中学，夏庆江虽然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因工而亡，但对照《革命烈士条例》来套，够不上烈士。按照当时国家规定，每月只有一百二十元的抚恤费，四口人，一百二十元哪里够。夏嫂只好白天到菜场倒卖点小菜，夜晚到人家家里去洗衣、打扫卫，什么活都干——现代人称“钟点工”。在这种情况下，付林提议，所党支部一致通过决定，将夏嫂请到派出所当炊事员，每月四百元，只做中午一餐饭，因为中午在所里进餐的民警多。夏母由于经受不住儿子死亡的打击，没过多久便离世，每月五百二十元钱对于夏嫂一家三口来说，勉强过得去，逢学校开学等特殊情况，付林和其他好心民警便帮她一把，日子就这样过着。
几星期前有人反映最近夏嫂将所里食堂的东西悄悄往家里拿。付林知道夏嫂和夏庆江一样，是个老实的本份人。他不相信，有几次会餐时，夏嫂都没吃，而是把她的那一份悄悄用塑料袋装起来带回家，而且把别人剩下的饭菜也装起来带回家。付林并没在意。直到几天前教导员贾文将夏嫂狠狠训了一顿，并说再这样就要开除她，付林这才引起重视，将夏嫂叫到自己办公室里问原由。夏嫂说每次带回家的是她自己的那一份，食堂的赵师傅看她可怜。有时多把了一点，被教导员看见了。付林问夏嫂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夏嫂含泪说没有什么困难。付林知道，没有困难夏嫂不会每天把自己的那份饭菜节省下来带回家。所以趁下午这段时间便驾车直奔隔江的夏家。
付林将车停在巷子口，提着妻子买给他“跑官”的没有送出去的礼品朝夏家走去。
这是一栋老式两层楼公房，夏嫂一家住一楼，这还是那年市政府照顾特困户时，付林为夏家争取的，虽然叫两室一厅，但有一室小得只有八平方米，实际上叫一室半一厅。
付林推门进屋时，屋里静悄悄的，夏嫂还在回家的路上，儿子去上学了，夏父应该在家。
付林将礼品放在桌上，环顾摆设非常简陋的客厅，窗边一张三人沙发，因为太久的缘故，红皮革已变成红白相间的花色，上面还有几处是用橡皮膏药贴上的补丁，对面老式茶几上放着一台这个城市已经难以见到的十八寸黑白电视机，连开关都是那种旋扭式的……
付林一阵心酸，这就是一个把心血甚至生命都贡献给了公安事业的公安功臣的家呀……他抬眼望见了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张熟悉的，对着自己微笑的夏庆江的遗像，付林低下了头，他似乎不敢面对亡友……
厨房里传来一阵刺鼻的中药味，付林走进厨房。厨房里没有家庭那种现代化的煤气灶具，一张门板下整齐地码放着一溜八元钱一百斤，可烧一个月的蜂窝煤。煤炉是燃的，炉口封着，上面放着一只瓦罐，药味便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付林正在厨房发愣，大卧室传来咳嗽声，付林闻声过去，只见夏父躺在床上，瘦小的身躯裹着被子像个小孩，床边还支着一张铺，大概是孙子的，夏父见有人进房，欠了欠身子想坐起来，但未能如愿。
付林奔过去按住：“夏叔，别起来，我是付林，来看看您！”
“是付所长哇，你怎么来了？”夏父的声音比过去苍老了许多。
“来看看您，您这是怎么啦？”
“唉——上个月不知怎么摔了一跤，这左腿呀就不听使唤了，媳妇请医生到家里看了几次，药开了一包又一包，可就是不见好转。年纪大了，恐怕是要去见阎王了……”
“夏叔，您可别这么说，年岁大了，哪还没点小病小痛的。”
“这次可不一样……不过呢，活了七十多岁也够本了，可就是苦了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呀……”夏父突然伤起心来，老泪纵横，声音呜咽。
从夏父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付林知道了一些事情：由于儿子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入学需要一笔费用，夏嫂好不容易凑齐学费，夏父却摔伤了，无奈，为了给夏父治病，夏嫂便偷偷去医院卖血……
刚强的付林被震撼了，很少流泪的他噙着泪花责怪道：“她……怎么不对我说？”
“她说再不好意思求你，说你每天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她哪能再去麻烦你……，她说所里人都对她好，让她把所里多余的饭菜带回家……可每次带回来的好菜她都舍不得吃，尽量给我和孙子，她自己偷偷吃腌豆角、咸萝卜……”
付林感到了深深的内疚，他在夏嫂家呆不下去了，他怕见到夏嫂，便安慰了夏父几句，含泪匆匆告辞，临出门时，他将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放在了桌上。
从夏家出来，付林烦乱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自私。夏庆江为公安工作命都不要了，自己却为那一官半职耿耿于怀，心烦意乱。他真的感到了羞愧……
付林开车向隔江的临江街派出所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