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粮票作废(2)
但辉煌过后，该来的还是要来。城市的粮食问题，开始突显。
首先，大批农民进城的景象再见不到。因为“自然灾害”在农村造成了大面积饥荒，大大小小的城市，就成了饥饿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岛。城市的粮食供应本来依赖于农村，但若是因饥饿而四处逃荒的农民席卷了城市，则必然会造成另外一种社会危机。要知道，中国历史上，饿极了的流民们曾摧毁过一个又一个的王朝。所以限制农民进城，对维护社会稳定至关重要。城乡的二元化差距在这个时代达到了极致，并由此埋下之后的几十年，一些无知的市井小民总是瞧不起农民的根源。
川西坝子的农民以前从来想象不到，去趟成都会变得这么艰难。首先，他得持有公社或村镇一级开出的介绍信，否则就叫“流窜犯”，会遭到公安机关的拘捕或驱逐。他还得通过若干道关口，接受检查和盘问，要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随身物品都有可能被没收。他还得有粮票，因为所有的餐馆吃饭都要付粮票，副食品就更复杂，需要钱、粮票和供应证三种。农民没有粮票，很多地方还有明文规定：农村人的外出，以粮食兑换粮票者，必须持公社证明由粮站站长批准，始得兑换粮票。所以逃荒的农民们进不了大城市，只能远走西北等人烟稀少，户籍管制不严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城里人的日子也是江河日下。叶成煊在这一年的年末，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吃了上顿想下顿的感觉。首先，市场供应的副食品开始大量减少。特别是肉类，每人每月的猪肉供应量仅有几两。大中学生的月粮食定量也减至24斤。如果副食品丰富，水果维生素补充够量，光吃米饭，兴许一月还吃不到24斤呢。但每个月只有几两肉吃，一切零食水果皆无，这点粮食下肚，一下就消化得无影无踪，腹内的感觉，始终空空如也。
叶成煊在学校吃不饱饭，就回家要去。可回家的景象，也让他吃了一惊。好久不曾走动的亲戚，都来借过粮票。能帮助的，母亲许慧宜都会给予帮助，所以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粮票了。本来邓国良在单位上的福利还不错，这时也全都没了。他在农村也有亲戚需要接济，所以家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叶成煊一次周末在家休息，睡到中午时觉得肚子不舒服，跳起来急着去上厕所，随手在桌上抓了一份垫碗底的旧报纸，蹲厕所时看。这份报纸恰巧是去年的一份《中国青年报》。叶成煊看到，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在上面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粮食亩产量会有多少》。这位科学家用顺口溜的形式喜庆地总结道：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今年汽车装不了，明年火车还嫌小……
叶成煊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一把将报纸撕得粉碎。
随着时间的推移，粮食变得越来越不够吃，粮票也就变成了比钱还重要的硬通货。农民们压根儿就得不到粮票，而城里人手中的粮票则异常宝贵，可以兑换一切物品。家家户户都在精心节省着粮票的支出，以防不测。据传，某地有人因为丢失了三十斤粮票，绝望之至，竟然自杀了呢。
夏日的一天，叶成煊又在家门口碰见了堂兄叶全。他正想问叶全怎么又到城里来了，却见叶全抠抠搜搜地摸出两斤粮票，怯怯地问叶成煊，公社的干部说，这粮票作废了！他不相信公社干部，所以跑来问叶成煊，这是真的吗？
叶成煊一看，正是当初自己给堂兄的粮票，他大吃一惊，说当时给了你6斤粮票，你怎么到现在还没用完吗？叶全说，他舍不得呀，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动用。谁知，这怎么就作废了呢？
叶成煊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没吃饱饭，还是因为他也心疼这两斤粮票。他看着满头大汗的叶全一副焦眉烂眼的样子，心想，该怎么跟他讲，才能让他明白呢？
叶成煊清楚地记得，就在前几天，邓国良急匆匆地从单位赶回来，问许慧宜家里还有多少粮票？许慧宜说：“不多，总共不到20斤。”邓国良喝了口水，说：“那还好，是不多。”可他马上又显出一脸疼惜的表情，继续说道：“唉，也不少呢，真可惜啊。”
许慧宜问他怎么回事？邓国良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说：“今天一大早去单位，收到通知，才知道现有的四川省粮票作废了啊！”
许慧宜一听，也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敲门声，她走上前去打开门一看，是她长兄许慧宽。许慧宽一脸焦虑，进屋一看，邓国良也在，他开口便问：“你知道粮票作废了不？”
邓国良一脸苦笑，说：“我也是早上去上班才知道，所以忙赶回来问慧宜，好在家里存的粮票不多，作废就作废吧，能有什么办法？”
许慧宽却暴怒了，咆哮道：“凭什么？凭什么！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直跺脚，本想放声大骂，可又不敢张扬，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许慧宜这才知道，大哥家里省下的粮票，足足有220斤！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难怪许慧宽又是悔又是恨，气急攻心，真是要吐血了呢。
邓国良倒了杯白开水，递到许慧宽手中，劝他消消气。许慧宽无奈摇摇头，猛地喝了一大口，却还是平静不下来，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曾经和叶怀谦的一番谈话，嘴唇不由一阵哆嗦。
许慧宜有些忧伤地看着大哥，转头问邓国良知道原因吗？邓国良慢慢地喝着白开水，才把自己听说的一些消息，讲了出来。
他告诉许慧宽：据说四川的粮食源源不断运往全国各地，已有几年，外调量居全国之冠。谁叫四川背负着天府之国的美誉呢！自从在几千年前的战国时期，把都江堰的水利工程建成后，史书对川西平原的评价，就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无论四川的领导还是百姓，都为此骄傲。而骄气生出，面子就会很重要，就会打肿脸充胖子。
自全国都碰到粮食困难的情况后，很多一线大城市频频告急，粮食随时有可能脱销，而全国最大的工业重镇辽宁省，更是随到随销，库存早就空了。这些重要的地区一旦断粮，影响就大了，必然会给新中国的建设带来致命的冲击。国家到了如此境地，国际上的形式也不见好，美帝国主义就不消讲了，据说苏联也在卡我们的脖子。于是，四川省在相关领导的带领下，主动做出了牺牲。四川的人民忍受着饥饿，支撑着浮肿的身躯，把粮食运往主要交通沿线的国家粮库。运粮的鸡公车、架架车在川西平原的公路上奔流不息。虽然他们本是饥饿的人群中最饿的一群，但他们都骄傲而真诚地认为，我们是天府之国啊，我们肯定比其他地方好得多呢。他们万分真诚地相信这一点！就像多年后万分真诚的相信：全世界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在等着他们解放一样，以为自己正生活在最幸福的地方呢。
如果说，四川是全国的粮库，那么温江就是四川的粮库。温江专区在竭尽全力完成了粮食上调任务后，自己缺粮也缺得不像样子。省上订了农村每人每天半斤留粮的标准，可这个标准根本不够标准！四川就像一个债台高筑、早已破产的商家，却还要拼命支撑阔人的门面。
是啊，一个所谓全国最大的粮食基地，一个时常吹嘘好多省份都靠四川吃粮的天府之国，怎么能在关键时刻临阵退缩，丢人现眼呢？
终于，四川以勇于自我牺牲的精神，为全国做出了巨大贡献。而四川的领导们也由此得到了“高风亮节，顾全大局”的好评。
后来，据《当代的中国四川》一书统计，那年宣布旧的四川省粮票作废，等于四川老百姓贡献出了从牙缝中辛苦积攒下来的四千八百万斤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