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粮票作废(1)
领导说：人民公社的好处，首先要有好的食物，而不仅仅是填饱肚子。每顿有肉鸡鱼蛋，还有更精美的食物如猴头、燕窝、海味等，都是按需供给；第二，衣服穿着方面，一切要求都可满足。有各种花色和品种的服装，而不是清一色的黑色和蓝色。将来，普通服装仅作为工作服使用，下班后，人们就换上皮衣、呢绒和羊毛制服，当人民公社都养了狐狸后，外套就都是狐皮的了；第三，房屋达到现代化城市的标准。屋子北厢有供暖设备，南厢有冷气设备。人们都住高楼，里面有电灯、电话、自来水、无线电和电视；第四，除了跑步的选手外，旅客和行人都有交通工具，航班通向各个方向，每个省都有飞机场，每个地方都有飞机制造厂的日子也不远了；第五，每个人都受高等教育，教育已经普及。
这幅人民公社的美景，真让几亿农民乐得合不上嘴。叶成煊读了报纸后就想，《人民日报》社论不是才说了，凡是路程比较短，步行一天可以到达的，最好不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有自行车的尽可能骑自行车，不要去搭坐火车、汽车和轮船的么。这是唱对台戏呢？
不过，他看完报后也直流口水，猴头、燕窝、海味，这些是什么？他也没见过呢！他只知道，春节到了，邓国良单位发了几斤猪肉票，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了。而还有很多人家，还得为购买过年吃的猪肉犯愁呢。
春节过后，叶成煊回到学校，仍然过着较为惬意的校园生活。忽有一天，一个叫叶全的远房堂哥从文家场到学校来找他，说是专程来看望他的，这让他有些意外。自从他母亲许慧宜再婚后，和温江老家的人来往已经很少了。况且，叶全的年纪比他大了十几岁，当初他们之间的交流就不多。
不过，叶成煊仍然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堂兄，恰好赶上午饭时间，他便领着叶全到食堂吃饭。让他吃惊的是，叶全可真能吃。他给他打了四两饭，两个菜，叶全几筷子就刨完了。吃完后也不吭声，望着叶成煊。叶成煊问他吃饱没，他才面带羞涩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叶成煊一笑，说你还客气什么，没吃饱就直说嘛。说完，他起身又去给堂兄打了一份饭。叶全端过来，说了声谢，又吃个不歇气，直到饭盒都被舔得干干净净，才长舒了一口气。
叶成煊饭后，去打了两杯开水回来，说笑道：“你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了似的？”
叶全听在耳中，却不吭声，半天才说：“你有没有粮票，能借给我一些吗？”
叶成煊奇怪，说：“你们在农村，拿粮票做什么？”
叶全又沉默了一下，说：“家里的口粮不够吃，娃娃喊饿，所以跑出来想借点粮票买点米。”
叶成煊没有再问，他领着叶全回到寝室，在抽屉里翻出了六斤粮票，全给了对方。叶全伸手接过来时，竟一下泪流满面。他忙举起另一只手，用脏脏的衣服袖子在脸上一抹，说了声“等我以后有了一定还你”，便匆匆走了。
叶成煊望着叶全离去的背景，心情一下变得很复杂。祖辈们当年，可曾会想到他们的儿孙，也有吃不起饭的一天？
随后一段时间，叶在煊感觉到，家在城市的同学们，都不断有农村的亲戚上门看望。母亲也说，老家这段时间，也常有人来呢。此时的他，生活在城市的大学校园之中，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他哪里想象得到，家乡的农村变成了什么模样。
不过，校园里的议论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很多家在农村的学生们回家一趟过后，带来了更多令人吃惊的消息。虽然在公共场合大家都不说什么，但宿舍熄灯之后，各床铺之间的聊天，却是不断。叶成煊于是听说，大跃进后的第二年春天，川西农村便开始流行一种奇怪的病症。患者先是脚踝部肿大，然后再至小腿，最终全身浮肿。用手指在身上轻轻一按，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圆坑。更严重的，皮肤已变得黄亮透明，吹弹可破，看上去十分吓人。
这种病说奇怪也奇怪，不痛不痒，不吐不泻；说简单也简单，用传说中济公和尚开出的方子：馒头，就足以妙手回春了。
谁都知道这是什么病，谁也不说这是什么病。但病情大肆蔓延，农村劳动力锐减，人心惶惶，领导们便不得不加以重视。于是，医疗卫生部门开始组织医疗队、到各地调查防治，又是统计化验，又是查找原因，又是研究治疗方法，很忙碌了一阵了。终于有一次，某专区卫生局长在某乡村煞有其事地为老百姓进行各项体验时，被搞得不耐烦的农民们，忍不住吼出了大实话：“医生，我们这个病，只要吃大米饭就好了！”
谁说群众的眼睛不是雪亮的呢？原来人们早就明白，他们生的是饿痨病啊！
医生们也都怔住了。以他们的科学常识，他们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吗？说明白点这不叫病，只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生理反应，就是饥饿综合症而已。可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上级派他们来这里的实际工作目的，就是要证明肿病跟饥荒无关啊！
相关部门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经过调研，他们果然总结出了很多原因。如刚生完小孩的，是产后浮肿；天冷长冻疮的，手脚会肿；熬夜熬多了的，眼泡会肿；还有因钩虫病、心脏病、脚气病、消化不良等引起的各种并发症，而导致的浮肿。总之，没有一例与饥荒有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黑色幽默。
广大农村藏龙卧虎，这还真不是瞎说。针对遍地“肿”起来了的人们，某公社就有人想出过一个办法：水肿病人体内湿寒，放到蒸笼里蒸一蒸，不就可以袪寒湿了吗？于是，他们做了个密封的木箱，下面熬一大锅中草药，把“老肿”们关进去蒸，声称疗效神奇。
这一方法传到有关领导耳中，如获至宝，立即大肆宣传，要求在全省推广。又有专家学者奉命考察总结，将这一方法定名为“物理保温室气疗法”。一时间，许多地方争相仿效，纷纷设置蒸疗室。连相关的医学院，也建立起了蒸疗室，进行临床治疗研究。报纸上还做了报道，说医学院根据已经掌握的事实与科学资料，认为蒸气疗法不仅是一项有广泛治疗价值的方法，同时还是一门具有完整理论体系的医学科学。
然而，体虚的人在澡堂里泡久了都会虚脱。真实情况是因饥饿而导致水肿的人们，这么个蒸法，不死才怪了。果然，蒸笼疗法推行不久，就出了问题。肿起来的人们走着进去，瘫着出来。轻者蒸重，重者蒸死。又有专家们赶忙解释，没蒸好的，是因为蒸前没喝“定心汤”的缘故。所谓的定心汤，就是红糖水、蛋花汤，当然如果是肉汤、鸡汤配制的，效果更佳。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这玩意儿是吃饱了才能去蒸的啊，我要能有肉汤喝，我何必还去蒸呢？真是瞎扯淡！
积极推广这一疗法的大邑县安仁公社，曾搞了八个蒸疗室。蒸死几个后，再也没有人敢去，慢慢地各处蒸疗室便也都废置了。
那个时代的四川老农民们，哪里会晓得，中国人民总有一天会吃上饱饭的。吃饱了后，还真喜欢上了光起屁股蒸一蒸的乐子，并美其名曰“桑拿”，硬说这是从国外传回来的。
农村刚出现饥荒苗头的时候，城市里一切还尚可。这就是叶成煊感觉到各家在农村的亲戚都经常跑到城里来的原因。但夏天过后，城里也开始出现了供应紧张。人们被告知，全国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城市人口的粮食定量开始一降再降。只因为即将面临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大庆，举国尚沉浸在欢乐之中，所有的困难还未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