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乡风情(1)
叶成锐永远记得那日正午，他从广州回到成都，一切就如他所想，熟悉的城市，久违的街道，家门口众位亲人急切而兴奋等待的脸庞。唯一与想象不同的是，在等待的亲人中间并没有冯丽筠的身影。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多想，已被一拥而上的几个兄弟团团抱住。再看看哈哈大笑的父亲和满面欣慰的母亲，亲人团聚的喜悦，以及两年多来未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反而让他们担忧的愧疚，使叶成锐不禁泪洒当场。
再说冯丽筠，其实一早已由父亲处知道了叶成锐的归期。本想第一时间去迎接日思夜想的他，但毕竟两人并未订婚，她想他离家数年，与家人团聚自是第一要事，不如让他先与家人尽诉离别之情，自己再另约时间，关键是有些话还得两人单独在一起说比较好。所以当日估算着叶成锐回来的时间，写了一封信，让人送了过去。
而叶成锐这边，等与至亲的人初时重逢的激动稍稍平息之后，全家人围坐在早已准备好的家宴上前吃了一顿久违的团圆饭。大家一边吃，一边聊着近些日子的国事、家事，却见门口有人送信过来。叶成锐接过一看，正是他深深思念的冯丽筠，不禁大喜。看来，她也与他一样牵挂着彼此。叶成锐连忙拆开阅读，原来是约他晚饭后在学校的钟楼下见面，不由心中一荡。谁料想叶成煊见哥哥看得入神，一把抢过信来，一边跑开，一边大叫：“一定是丽筠姐。哦，成亲喽，吃糖喽！”
大家闻言，不由都笑了起来。叶成锐哪知叶成煊变得这么顽皮，又急又羞，连忙上前抢了过来，谁知用力过猛，一下把信撕成两半，不禁懊恼不已。
吃过午饭，他陪母亲聊了一会儿。许慧宜见他魂不守舍，自知其意，便微笑着告诉长子，在他离家之时，冯丽筠曾来家中探望过他们的情形，令叶成锐好生感动。他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向母亲告知要出门一趟，然后匆忙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穿戴整齐。生怕冯丽筠久等，兴冲冲地向华西坝赶去。
当华西协和大学校门再次呈现在叶成锐面前时，他已完全不能描述自己的心情。脚下步履匆匆，却只恨自己步伐太小，而路太长，怎么也走不到头，不过短短数百米的距离竟让他走得满头大汗。欢庆抗战胜利的牌坊、拱门都还能见到，但他无暇顾及，一心去往钟楼下的荷花池畔。当他的视线中再无遮挡时，他终于望见了那个深深思念着的少女身影。
冯丽筠早已来到，就在钟楼下的荷花池旁。已是深秋时节，水面上早没有了荷花，但冯丽筠背对着叶成锐，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望着水面上的什么在出神。
叶成锐没有惊动她，而是在离她有五六米远的地方轻轻顿下脚步，专注的凝望着她。现已是天色微暮，树影、波光，还有冯丽筠曼妙的背影，像极一幅美妙的人物写意。叶成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想要把这幅画深深地印在脑海里。这一刻，这一方天地里只有他和她，那么近，近得仿佛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却又那么远，远得隔了整整两年时光，上千个日日夜夜。近乡情更怯，叶成锐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叫她。
正不知所措，冯丽筠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身来。当然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叶成锐，眼中虽绽放出喜悦的目光，但少女的羞涩让她一下红了脸，身体微微颤抖着。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往前一步，只是深深地望着对方，就好像要把这两年多的时光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来一样。太多太多的讯息，太多太多的相思，太多太多的牵挂，太多太多的爱意，在他们心中暗流涌动。
半晌，冯丽筠开口，声音却是淡淡地：“回来了。”
“嗯！回来了。”
叶成锐一边点头，一边快步走到冯丽筠面前，也激动得满面通红。两人很有默契地转身沿着荷花池边的小路向前走去。
并肩行了几步，冯丽筠很快注意到叶成锐走路有些微跛，尽管在战时经由书信往来，冯丽筠知道叶成锐受伤的消息，但叶成锐只是在信中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冯丽筠并不知道具体伤情，没想到竟然严重到留下了后遗症，不免有些心痛。但转念一想，叶成锐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这残酷的战争不知道让多少人魂断他乡，又让多少人痛失亲人爱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想想他们还能再次相聚，真真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荷花池旁有一处长廊，冯丽筠担心叶成锐从家赶来辛苦，走得久了腿脚劳累。她停下脚步说道：“毕竟是秋天了，天色一暗，这风就凉了。”
叶成锐自然怕心爱的姑娘受冻，这时心情也平复不少，口齿开始伶俐，于是提议到长廊里坐下避一避风，冯丽筠当然应允下来。
刚坐下来，冯丽筠便扬起头，一双深情的眼眸望向叶成锐，说道：“给我讲讲你在前线受伤的事吧。”
叶成锐笑笑说：“这有什么好讲的，打仗哪有不受伤的，何况我这伤也不算什么。我还是给你讲讲我们打过的漂亮仗吧。一定比你在小说里看到的更精彩。”
“那快给我讲讲。”冯丽筠兴致高昂。
叶成锐见她对此十分好奇，便兴冲冲地讲起了他们在大榕树上与鬼子的那一仗，他承诺丽筠亲手消灭两个敌人，也是在那场战斗中完成的。那场精彩绝伦的战事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叶成锐觉得历历在目，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苏醒了一般，让人激动不已。
叶成锐越讲越兴奋，不知不觉竟一口气讲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惊觉身边的冯丽筠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一转头，发现冯丽筠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出了神。
冯丽筠见叶成锐突然停止说话，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免一下脸涨得通红。
“你怎么了？”叶成锐察觉到后，爱怜地问道：“是不是我讲的你不爱听，看我光顾着自己讲得高兴了，竟冷落你了。”
冯丽筠只是低头不语，好一会儿，终于深情地抬起头，说道：“我们都两年多不见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有时真怕会忘了你的样子，刚才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你的脸，好牢牢地记在心里，这样就再也不怕忘了。”
这突如其来的深情让叶成锐一时语塞，纵使心如惊涛拍岸，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表达。此时月亮已悄然跃上树梢，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到冯丽筠的脸上，让她的脸庞比月亮更皎洁，这让叶成锐想起了战前与冯丽筠告别的那个晚上，当时自己不敢吻下去的那个吻，此时，月光，树影，对面心爱的姑娘正用一双如水般的眸子望着自己，叶成锐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终于轻轻地揽过冯丽筠，深深地吻了下去。
……
这两年多来，冯丽筠已经修完了所有学科，以优异的成绩从华西协和大学医学院毕业，深得一位美国教授的器重。教授早有意推荐丽筠前往美国继续深造，却苦于战争期间，难以成行，直到战争结束前夕，才出现机会。教授立即帮丽筠联系好了美国的学校。冯丽筠却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写信去征询叶成锐的意见。那时，叶成锐正随部队驻防南宁，准备退役。收到丽筠的信后，非常惊讶，却也为丽筠高兴。他在战场上受过伤后，深深明白医疗保障对士兵生命的重要性，很多受伤康复的老兵都说，这要是在前些年的国内战场受的伤，自己肯定就活不了了。而由美军组建的野战医院，有着专业的人员和先进的设备，医疗条件好出不知多少倍。
叶成锐尽管心里非常不舍，但他还是支持丽筠出国留学。中国的医学人才可谓不多，将来丽筠学成归国，惠人惠己，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而且叶成锐自己，反正也是打算还要继续完成学业的。所以二人心灵相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好在他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在一起，大好河山，携手共度，任君赏玩。有时，他们到茶肆小坐，两杯清茶，一碟小点，细细品味。时而相对一笑，慢慢摆起龙门阵。他同她讲述印缅战场的故事，或惊心动魄，或热闹有趣，引她欢乎连连；有时，他们一同去郊外踏青，执手相对，并不言语，并不诉说，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握住现在；有时，他们也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眼波流转，心心相印，荧幕中的画面，倒成了多余的陪衬。
碰上充裕的时间，则双双去到乡下小镇。莺飞草长时节，她穿碧绿旗袍，他着白布长衫；她静默颜容，他玉树临风；行走在小桥流水间，仿似一副绝妙的山水画。在这逍遥的时间里，两两相望，眉山目水辉映。
寂寞与繁华，湮灭与存在，和风一起，散成只言片语，丝丝入扣。更有那宁静的夜晚，他们跑到村民的酒家里，要一壶陈年的农家村酿，丽筠用秋月借了酒意，熏红俏脸，微斜着将桃木簪绾了乌黑的发丝，吟诗论画。
这一幕，又让叶成锐想到伊洛瓦底江上，长发及腰的缅甸少女借着晚霞洗衣沐浴的情形。他胶着的视线，无尽缱绻。丽筠评古说今，讲个不停，好似绽放的花朵一样灿烂。猛然间看到叶成锐满是溺爱的眼神，陡然满面绯红，娇嗔着不依。
一路流年似水，繁华三千，快乐似凡尘里开出的一朵荷花，撩人心魄。沉醉之后，缓步出门，穿过几排垂首的杨柳，稀淡的星星，也在天上看着沐浴在爱河里的这一对才子佳人……
美好时光，总让人觉得飞逝如箭。
本来，叶成锐是想等冯丽筠归国后，再提婚姻之事。没想到，冯丽筠却坚持要在她走之前与叶成锐定下名分。叶成锐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对丽筠的爱意，无以复加。
双方家长对于此事，自是极力赞成。叶怀谦立刻便要细致筹备，大肆张罗。想想也是，他都过了花甲之年，这等岁数，早可为人祖父。而他才盼来长子成婚，怎不乐坏了他。可叶成锐却对父亲说，这只是订婚，并非成亲。还是等丽筠学成归来，再以传统的家规礼仪，迎娶丽筠过门。叶怀谦豁达开通，想了一想，尊重儿子的意思，也就欣然同意。
两人的订婚宴上，除一众亲人外，并未邀请旁人。叶家几兄弟年纪尚小，只道是大哥定亲，就该有吃有喝，热热闹闹。成溢和成煊自上次冯丽筠专程来看望过他们后，就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大嫂。不过他们哪里懂得两人虽然欢愉，但想着后日又将天各一方，眼里那充满不舍的丝丝离愁。倒是冯先生瞧出些门道，打趣道：“我就丽筠一个女儿，本想着她要去留洋，可就苦了我孤身一人没人陪了。现在，成锐和小女定了亲事，成了我半个儿子。丽筠不在成都这段日子，你可得多陪陪我这老头子。顺便，我也把这小子看管着，可不许他再去找别人家闺女去了！”
冯先生这么一说，满桌人都笑了。冯丽筠深情地望着叶成锐，扑哧一乐，戏称道，这一生，叶成锐都是属于她的了，如果叶成锐胆敢不等到她学成归来，那么她就用叶成锐送给她的军刀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