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见定情(2)
“听叶伯伯说，你是川大法政系的，怎么穿起了军装？”
叶成锐告诉对方，自己已经中断学业，参加远征军，数日后便要奔赴印缅战场了。冯先生听闻，竖起拇指，大声称赞叶成锐是个好男儿，有志气！说着，又不禁气恼道：
“想我中华，泱泱大国，却受尽小日本的欺侮，可恨！可恨！”
话语至此，又让许慧宜忆起老父，一阵神伤。叶谦怀也有些忧虑，微微一叹气，满心疼惜地指着叶成锐向众人说道：
“本想等他学成之后，帮助我打理家族生意的。况且他年龄也不小了，连门亲事都没定下。这一去战场，不知日本何时得败，他又何时能返？”
冯先生见叶怀谦如此多虑，仰头一笑，劝慰叶怀谦道：
“我看令郞一表人才，何患无妻？”
他转过头，又对着叶成锐道：
“只要你们能把日寇赶出中国，不论多久，将来你回成都之日，我便把女儿嫁你如何？”
说来也是缘分，虽然叶成锐与冯家小姐初次相识，但叶成锐见冯丽筠面容姣好，举止有礼；冯丽筠见叶成锐英气勃勃，志向远大，交谈了几句后，两人不由暗生情愫。这时听到长辈突有此语，都不禁愕然，却也各自欢喜。
冯丽筠满面绯红，但并不忸怩，她端起酒杯，朗声道：“我愿意敬我们的抗日英雄一杯，希望你们能早日打败侵略者！”
叶成锐见说，慌忙起立，连声答谢。众长辈和兄弟们见两人如此态度，都乐得笑成一片。
家宴之后，叶成锐返回军营。其间，丽筠悄悄递了张写有学校住址的纸条给叶成锐，说：“在你出征之前，希望我们还能见见面。”
在成都城的西北角，有一处名胜古迹，叫武担山。相传公元前三世纪，蜀王开明氏娶甘肃武都女子为妃。王妃能歌善舞，美艳惊人，来到成都后，却因水土不服而香消玉殒。蜀王痛心疾首，命人到武都担土回来为其垒坟，以彰思念，所以此地得名为武担山。山上立有开明石镜。刘备在成都称帝时，就是在武担山南设坛祭天的。千年以来，司马相如、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等均曾到此留下文章。其中杜甫的《石镜》一诗最为感人：
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寂寞怜香骨，提携近玉颜。
众妃无复叹，千骑亦虚还。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
开明石镜在宋代以后就湮没了，但此山一直屹立。武担山上有塔，登高而望，可览蓉城胜景。
叶成锐幼年时，曾听父亲讲起过武担山的故事。父亲告诉他，自秦朝以来，这里已逐渐成为演兵的校场，作为训练和考武举的地方，直至清代。在晚清废除武举之前，武生们考的是骑射、技勇。骑射是跑马射箭，技勇是舞刀举重。每年农历二三月间，四川各州县的武生都会骑着骏马、背弓佩剑、雄赳赳气昂昂从四乡八土来此考武举。府县的官员们则坐在演武厅内，一边观看，一边品头论足。比较搞笑的是举重测力，校场内准备了长方形的石墩，两边有凹槽，可以用手指头抠住。考试要求：考生们举起石墩并完成规定动作才算合格。动作要领是先把石墩提至胸腹，再将石墩底部向上，朝左右各翻一次，称做“献印”，要一气呵成才行。结果有些瘟猪子考生气力不佳，拿捏不住，石墩落地，倒把自己的脚背砸成了烂蹄花，然后抱着脚在校场内痛得一边乱跳，一边嗷嗷直叫。
北校场的旁边，与市内一处宗教圣地文殊院相邻，所以平时都很冷清。但考武举的时候，市民们到此看稀奇，就变得十分热闹。所以《锦城竹枝词》中曾写道：
北校场考武举人，文殊院侧武棚邻。
闲时芳草行刑处，秋夜萤飞讶鬼磷。
而现在，校场内外已经大不一样了。民国之后，即在此地成立四川陆军军官学堂。三十年代，威名赫赫的黄埔军校，更在这里建立分校。抗战爆发后，黄埔军校本部也迁来这里。现在，参加远征军的知识青年在此集训。一时间，这里聚集了大批中国的优秀男儿，在准备着浴血疆场，杀敌报国。
北校场的军营内，挂着一幅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的巨大肖像。委员长一身戎装，腰悬佩剑，表情肃穆。他凌空挥起的右手，直指前方。手臂之下，是八个大字：
“驱除倭寇，收复河山！”
此刻，叶成锐正和无数青年军人们一起，站在这张巨幅画像之下，排列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接受着检阅台上高级长官的训话：
“滇缅公路贯通，关乎中国抗战成败之大局。自甲午战争以来，这是中国人自己的军队为保卫疆土首次出国作战，抗击犯我之敌。中国受列强之屈辱长达百年，西方总有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希望这次出国的远征军全体将士精诚团结，奋力向前，打出军威，打出国威，确保滇缅公路畅通无阻，确保西南大后方安然无恙！”
话音未落，检阅台下已响起将士们的掌声与口号声，震耳欲聋。
此刻，叶成锐等新入伍的基层官兵，还无法体会到滇缅公路对中国抗战的重要性。这一条诞生于抗日烽火中的国际通道，从昆明一直通到缅甸在印度洋上的港口仰光。它像中华民族的大动脉一样，支撑着中国抗日战场上几乎全部的战备物资以及大后方的经济供应。可是这条道路，却要穿过中国最坚硬的山区，跨越中国最湍急的河流，在海拔上千米的高原顶上蜿蜒盘旋上千公里。筑路的劳工来自滇西各族人民，有老人、妇女和孩童。他们以生命为代价，用双手在崇山峻岭间开凿出这条公路，足以成为中华民族永不屈服的象征！时任国民政府腾冲县的县长赋歌赞曰：
新妇卸妆荷锄行，乳娘襁儿担畚进。凿山填谷开道路，路平如砥到康庄。
抗战后方如前方，举畚如炮锄如枪。工程克期数月完，车驶昆明通木邦。
滇人不惜糜身躯，但愿辚辚驶汽车。抗战源源济军需，誓复河山歼倭奴！
再有两天，集训完毕的队伍就要跨出国门了。军人们早已整理好自己的行装，只等着一声令下，即可奔赴前线，浴血杀敌！
傍晚时分，叶成锐抽空独自走出军营。
他要去见一个近几天来，一直萦绕在心中，每当想起，都让他感觉到幸福甜蜜的人。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南门外的华西坝。
华西协和大学，就坐落在这里。
说起这所学校的来历，也颇为传奇。还在清末的时候，西洋传教士们就对成都的地位，有过极具战略眼光的分析。他们认为：四川是中国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土地肥沃的省份，又位居长江上游，中国腹地。控制了四川，便控制了中国。而省会成都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其对川边的藏民、羌民以及其他土著部族影响巨大。一位传教士言道：成都自汉代文翁设教至今，教化绵延，影响直达西南各省，宜置为高等学府之重镇。
因此，1910年，美国、英国和加拿大的五个基督教会在成都南门外锦江之滨，选择了据称为三国时期诸葛亮点将操兵的这块风景清幽之地，创办了这所教会大学。这里距城仅二里多路，土地平坦、清旷，既与市中心靠近，又有足够的空地规划大学将来的发展。由于华西协合大学的兴建，成都市民们便把这里称之为“华西坝”。1914年，学校开设医科，其牙科尤为出色。到1919年，名声已逐渐从成都扩散到全国乃至世界，口腔医学院的发展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极为有名了。
不过学校初建时，非常简陋。几幢孤零零的小楼被坟墓包围着，一到夜晚，磷火和怪叫声让人胆战心惊。于是，学校在协和的原则下，仿照牛津、剑桥大学的体制，实行学舍管理。参加大学的教会便各自划分区域，每个区域构成一个学舍，每个教会负责兴建一幢或数幢教学楼与学生宿舍，自行管理。因各个教会都把学舍看成自己的脸面，所以尽心地经营学舍的一草一木，使之愈加优雅完备。从1915年至1928年，多处漂亮的建筑拔地而起。这些房舍错落有致的散布在校园内，举目望去，奇特的房屋结构不由令人联想到西方教堂直上天国的风格，可近处的雕梁画栋又是显著的中国意境，展示着中西合璧的独特魅力。
中国进入全面抗战后，华西坝更成为延续中国高等教育命脉的圣地之一。南京、北平、济南、苏州等地的多所名校，先后迁来，借用华西协和大学的校园、校舍、教学楼、图书馆、实验室和教学医院等资源，与之联合办学，为中华民族未来的兴旺，保存着火种。
校园里有一个很著名的西式钟楼建筑，又名钟塔，塔基厚重，飞檐纤巧，背倚月牙形的荷花池，前靠一条人工凿成的小河。远远望去，楼与水与花相映，就像一首美丽的诗歌，流连其中，让人回味无穷。来此讲学的陈寅恪曾咏叹过此景：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叶成锐和冯丽筠正约会在此处。
自前次分别，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也是第一次单独相见。
当冯丽筠看到叶成锐时，抿着嘴开心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呢。”
叶成锐望着丽筠，轻言道：“我后天就要出征了。”
“你们一定会胜利归来的！”
“回来后，我会向你求婚！”
“你可真够大胆！”
“我怕不赶紧说，机会就溜走了。”
“那天我父亲的话，只是酒后戏言呢？”
“我不管，我认定了！”
“那我想要一件特殊的礼物。”
“是什么？”
“你能亲手消灭一个日本鬼子吗？”
“你是说――这个当礼物？”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是被日本飞机炸死的。”
叶成锐低头沉默，然后抬头，目光炯炯：
“我至少要亲手消灭两个鬼子。”
“为什么？”
“为你的母亲，还有我外祖父报仇！”
“好！一言为定，我等你！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像个少爷公子，国家危难，我喜欢你这样有担当的男儿！”
“那可真麻烦，四川男儿，有担当的还不多了去了？”
“你讨厌……”
黄昏日落，月上梢头。钟楼下的荷花池前，塘草青青，绿柳荫荫。叶成锐凝视着冯丽筠月光般皎洁的面庞，很想吻下去，却终是不敢。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鼓励，便轻轻拉过她的双手，将她温润如玉的小手扣在掌中片刻，恋恋不舍。然后慢慢松开，“啪”的一声，双腿立正，向心爱的姑娘行了一个军礼，返身离去。
冯丽筠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叶成锐英武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渐地消失在林间。她眼里的柔情竟像一汪清泉一样，绽放出长天的颜色，分外清澈。
当真正的爱情没有缘由地突然降临时，绝不会令人手足无措，一切都是那么幸福、自然。
她知道，从此后，思念会像两根不断延伸的轨道，将她的芳心永远牵系在这名青年军官身上了，直到天长地久，到地老天荒，再无可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