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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做小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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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速则不达,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白桃一惊,回过头,老姑子坐在草堆南边,左一片红豆,右一片绿豆,中间一片黑眼豇豆。太阳底下,她脸上雪白无汗,两眼冰亮。她捏一粒红豆,撂进嘴里,咯嘣嚼响说:太阳真毒,眨眼工夫,晒得焦干。
     
       老姑子,你躲在草堆那边做什么?毛蛋问。
     
       我晒场。我躲什么?你们看见了,我在这里,你们看不见,我也在这里。
     
       毛蛋掀开竹篮盖,端出一茶缸酸梅汤,递到白桃手边说:你喝点酸梅汤,润润嗓子。
     
       白桃推开酸梅汤,毛蛋又递给一根嫩黄瓜:黄瓜纽子鲜嫩,吃了清心火。
     
       我不要吃,也不要喝,我只想赶快编出个小品,小品你懂不懂?
     
       毛蛋说:我不懂。什么叫小品?
     
       白桃自嘲说:我真笨,对牛弹琴的人比牛还笨。你去家吃饭吧,上工时候,叫小等给我捎头大蒜两块饼来。
     
       老姑子冲这边一笑说:天下的女人都不喜欢对她好的男人,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得不到的女人。
     
       白桃脸一热,夺过毛蛋手里的黄瓜,咬一口,咯咯嚓嚓,嚼得满口清香。她瞅住老姑说:还了俗的姑子,比俗人还俗,还狠毒。
     
       我无常心,以人心为我心。
     
       白桃说:我不懂你那些禅机妙语,你叫我大大把篾器厂的钱还了,人家来要钱喽。
     
       毛蛋说:自从你把结巴子叔弄到手,瞧你,连德性都变了。
     
       我没有德性,我是水,盛进碗里,是碗形,装进瓶里,是个瓶。
     
       你少哕嗦,我不是我大,也不是结巴子叔,见你骨头就酥。毛蛋在老姑子面前,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放肆,满脸不屑,把心里的怨气全都泼到她的头上。.一个乳毛没干,胎记没退的小孩子,也敢拿话臊我?臊我的人还没生养出来呢。
     
       毛蛋厌恶到极处,大声说:你不要倚老卖老,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奶奶的情分上,我早对你不客气了。你快走吧!
     
       我老眼昏花,公狗爬母狗,也看不清哪头是栓哪头是臼,我不走,你怕什么?
     
       白桃甩下脸,说:亏你吃斋念经几十年,口舌比茅缸还腥臭。
     
       老姑子格格一笑,长舌妇一样,满脸俗气,说:你不要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听。
     
       狗嘴里哪能吐出象牙,她哪里有工夫听你磨牙根子。毛蛋动手去推,老姑子盘腿坐稳,身子纹丝不动。
     
       白桃一笑说:正好,今年考试,唱歌跳舞朗诵都难不倒我,只是有个自选题,可能讲个故事,也可能做个小品,小品就是小型的,有时一个人也能演的短剧。
     
       老姑子说:我不懂如今的时尚,时尚也不懂我,可天下人情大同小异,天下道理相通。
     
       毛蛋把篮子里的纸笔递给我。
     
       不要记,用心听就行了。老姑子正经起来,沉一会,盘腿坐在大太阳底下,两眼微闭,菩萨一样,她匀了口长气,说:传说,天老爷有四个女儿,老大司武,老二司文,老三司医,老四无职无责,整日读经习琴,养花养鸟,是天老爷的掌上明珠。
     
       白桃一笑,问:又是叫琼瑶?
     
       老姑子说:叫什么都一样。就说这琼瑶天生花容水质,性情温良,纯如冰镜,一句污言脏语,也会羞出一脸大红。
     
       这年下界兵荒马乱,强盗劫匪,弱肉强食,横祸四起。老天爷派了大女儿下凡,平定战乱,抓匪降贼,消灾解难。不久,世道安泰,路不拾遗。第二年,下界人心不古,不敬耕种,不敬经书,幼童不入学,老壮不自修,十有九人目不识丁。天老爷派二女儿下凡,办学堂,建庙,兴考制,优则士,学人著书,名流立传,鸡鸣日出,村村户户朗朗一片读书声。第三年,下界虚荣浮夸,吃喝嫖赌,奸淫乱伦,脏病遍地流行。老天爷命三女儿下凡处治,三女儿说:父王,自古治病治根,女儿虽有医道,却不懂得寡妇偷汉,小叔姘大嫂,公公扒灰,小姑子家里养孩子怎么医治。天老爷为难,一时不知所措。四女儿说:我去。整个天宫大惊,一个终日与花鸟经文琴声做伴,这般清净的女孩子,怎么治得了人间奸情勾当!琼瑶说,父王放心,女儿自有办法。天老爷半信半疑,只让好让她一试。趁日出,水雾里,琼瑶赤身裸体,飘飘荡荡降落到人间,化成无数俊男美女,躺在繁华闹市,村头镇尾,不论男女老少,显贵穷酸,想奸就奸,想淫就淫,浪荡到尽头,奸淫到无味,人人身心疲累,只想收敛,这才品味出家居的安逸。
     
       老姑子,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真多,怪不得我大大住进道观再不愿意搬出来,原来是让一只老狐狸缠住了。
     
       像气功,太极拳,老姑子一个收势,缓缓吞气,再缓缓吐出,静了一会,睁开眼,说:这不是故事,这是个道,是个理,有悟性的,能听出一个道理,没悟性的,只能听出淫荡的脏事情。好了,豆子干了,毛蛋帮我扛上肩,这回你不赶,我也要走了。
     
       白桃,白桃,你看小吴和那个女人亲嘴呢!毛蛋使劲拽了一下白桃。
     
       白桃愣了一下,折身朝小桥那头走去。毛蛋跟上前,小声说:大枝子妈说,他俩天天下午出来逛。
     
       你胡扯什么!你整天像个尾巴跟在我后边,别人看了也会这样乱猜胡说的。
     
       我们不一样,他这是欺负你二姐……
     
       有什么不一样?你也是有女人的人了,不也是脚踩两只船吗?
     
       你小声点。
     
       我为什么要小声,小吴,你躲在桥底下做什么,水边蚊子多。白桃折身走到小桥上面,堵住出路,朝桥下大叫一声。
     
       哦,哦,我是来找你的……小吴一人蹿到桥上,一本正经说:你会朗诵毛主席诗词,听老姑子讲那些尽是封建迷信的旧故事,远远不够应付考试的。你要先练台词,除了咬字清楚,发音准确,控制音律速度更难更重要,我可以教你。
     
       你教我?
     
       是,我想教你。你的Z、C、S与ZH、CH、SH分不清楚,这几个声母校正了,你的普通话才能过关。
     
       你帮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小姨子,因为我想巴结我的小姨子。
     
       小桥底下传出打蚊子的声音,毛蛋伸头去看,白桃踢了他一脚。夕阳下,白桃的眼光使劲锥进小吴的眼里,小吴像护疼,移开眼光说:离考试只有半个月了,明天这时,你抽空来我家一趟,我教你。
     
       白桃迎着西边的金光,一笑说:何苦要明天,现在就教吧。
     
       小吴愣一下,嘴里热情洋溢,两眼像冬日清晨的路灯,有光无亮,蒙了一层冰霜。他扬起头,晚霞在他脸上荡开,有点无奈,有点不管不顾,说:你先跟我发这几个音——四——十——十四——四十——四十四,不,你把十四,说成四十了。你愣什么?你不是非要现在教吗?大考临头,你我都没有精力节外生枝,都没有时间说废话。来,大声点,对,是十四,不是四十,是四十四,不是十四,对对,盆和瓶,你也分不清,你跟我说,盆里有个瓶,瓶外有个盆,不知道是盆碰瓶,还是瓶碰盆。今天先学这几句,我家有盘录音带,有个放音机,是胡小莉的,我们可以先借给你用。录音带是上海戏剧艺术学院台词课的教材,你跟着录音练上一百遍,我保你过关。练好台词,再练小品。小品是考你的表演水平与表达能力的。小吴急于脱身,边说边走。白桃一把拉住他,一脸诚恳说:表演我会,我演过样板戏。
     
       小吴走不掉,干脆豁出去,站定,望住白桃,一脸霞光,两眼清冷。他说:只演过地方戏,那不够,艺术学院要求的不一样。老师让你做小品,可能是表达一个故事,一种情绪,或是一种感觉,一个现象,比如春风杨柳,比如仲夏之夜,比如失恋外遇婚变,等等。你要用表情、语言与肢体语言表达出来,肢体语言,也就是肢体动作。
     
       我的乖,看不出来,你像个大教授,知道这么多?毛蛋像一棵树,愣在一边,突然开口说话,白桃一惊,回过头说:你去对我二姐说一声,小吴在这里教我做小品,叫她和胡小莉先吃晚饭吧。
     
       毛蛋拿嘴往远处一撅,小声说:走远了。白桃回过头,只见藕塘东头的大路上,胡小莉的身影只有十来岁孩子大小。
     
       小吴拍一下毛蛋肩膀,哈哈一笑,说:我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从小我与胡小莉家是邻居,都住在上海艺术学院,她妈是表演系讲师,经常带我们去排练室看表演训练课,日积月累,看也看会了。好,闲话不说了,我再给你讲个表演理论,叫特定情境,很重要。比方,有个一男一女躲在桥底下说话,突然她的丈夫走过来,在这个特定的情境下,不论谁说什么,做个什么动作,都有潜台词含在里面。
     
       比如那女人说,哦,这荷叶真漂亮,那男的说,桥下的蚊子真多,都会让人觉得尴尬,心虚,或是遮掩。又比如,那丈夫不说话,或是说是看荷花,里面就会潜藏气愤妒嫉等等……好,你先设定一个情境,做个小品给我看看。题目嘛,叫着“瑞雪兆丰年”吧。你先想个角色,拾粪的老大爷,望着麦田里的积雪,或是一位姑娘,隔窗望着雪花,忘记手中的缝织的嫁衣裳,也许,针扎了手,也许想到了她的未婚夫……小吴越说越上瘾,干脆比画起来。他收心敛气,前走一步,后退两步,稳住,做出大姑娘床前绣花状,做出颈背酸累,扭颈插腰状,痴呆看窗外,一脸惊喜,推门,走到外面,捧雪,捂脸……
     
       毛蛋噗嗤笑出声,白桃绷住脸,憋住笑,没事一样问:这样几个小动作,就瑞雪兆丰年?
     
       小吴点头,不紧不慢说:表演,最忌讳洒狗血。
     
       什么洒狗血?毛蛋伸头问。
     
       动作过头,情绪激动,就叫洒狗血。一个演员举手投足,要有分寸。五分感觉,只能露出两三分,剩下的让观众自己琢磨去……
     
       按你这说法,不演反倒好了?白桃问。
     
       那叫无表演的表演,在大艺术家身上,是白描,山水画中的留白。在你身上,是白开水,观众不爱喝白开水。
     
       你底子这么厚,又花了这么大心思,我是考不过你了。
     
       这话说蠢了吧?大队这一关,本来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幸中的万幸,奇迹发生,你我不是~输一赢,而是你赢我也赢。到了公社,我报音乐学院,你报戏剧学院,你考表演,我考器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我没有机会再厮杀。
     
       白桃心里说,这人真油滑,不管报几个学校,到头来,县里能给花凋村两个名额吗?白桃嘴里说:井水不犯河水好。
     
       天快黑了,回家吃饭吧。小吴说走不走,迟迟疑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管管小等。他恨我,恨到骨头。昨晚,他来我家,抓起大狸猫,啪啪折断两条后腿,猫瘫在地上嗷嗷叫。天芳扇他一巴掌,他歪过脸,冲我说,我折了你的腿,看你还跑不跑?当时,我有一种预感……
     
       白桃说:什么预感,胆小鬼,小孩子胡言乱语,你还当真了。
     
       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孩子太毒。
     
       你不要小题大做,小等只是不过恨你与胡小莉藕断丝连,旧情复发。全村人,谁不说你俩欺负我二姐,你这是抓大把的沙子往我二姐眼里揉,我真吃惊,她居然能忍下去。
     
       你想歪了。胡小莉也参加高考,她数理化比我好,她是来帮我复习功课的。上有天,下有地,我吴语星要是对你二姐三心二意,坐车翻车,坐船翻船。
     
       白桃小凤眼迷细,盯住小吴看了一会,说:好了,我二姐快生了,今天的事我是不会对她说的。只要你与胡小莉收敛些,我自然会劝小等。
     
       谢了。小吴打躬作揖,跳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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