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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老树新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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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那么多人,老天爷偏偏挑选我们几个一母同胞,来这世上逛一趟,总有它的缘故。小等跑进东厢房,又急急跑出来,将鸡蛋还给二姨,格格一笑说:人家不买你的账。二丫头冲东厢房,破口大骂:人不如狗,丢块骨头给狗啃,狗还会对我摇尾巴呢!白桃推开书本,摔下脸说:你嘴痒痒往墙上蹭去,无事生非,我没工夫与你扯皮……
     
       小等先是看热闹,看得眉飞色舞,看得鼻尖流汗。白桃说:你抽疯?我坐这里看书,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无缘无故骂我一通?
     
       俩人话赶话,眼见谎话戳穿,小等心里一阵打鼓,躲到黑处,不敢吭声。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少来这套……二丫头瞟一眼小等,心下明白,冤枉了白桃,只能含含糊糊,又骂了两句,扯住小等就走。姐妹俩又僵了几个月,直到秋天才有转机。
     
       花凋一带,看电影是件大事,中饭一过,村长派出四个整劳力,将发电机抬到南场,架起了幕布。近水楼台先得月,花凋人早把椅子板凳草墩砖块,挤挤压压占满南场正中。公主坟、东刘集人第二,见空插针,或前或后或是把边。安子口、西刘集路远,人来得晚,干脆坐到幕后看反面。县放映队来了两个人,村长会计陪着吃饱喝足,天擦黑,两人半醒半醉,来到南场上,一个收拾发电机,一个装片倒片。一连等了几个时辰,小孩哭大人叫,场子里嗡嗡一片。
     
       发动机突然嘟嘟放响,放映机上挑出个灯泡,一闪一灭两三下,一方黄光,先是撞幕布底下,又几上几下,最后晃晃悠悠投到幕布上。放电影的对着扩大器说:村长,村长,你可指示了!
     
       捣鼓到这么晚,大人孩子鬼哭狼嚎,我还讲个屑。放吧,村长声音从后排冒出来,没经过电流扩大,听起来又远又假。
     
       村长不按惯例,对着扩大器说长论短,又是一个新片子,大人孩子自是欢喜。结巴子抢到一溜好位置,全场正中间,白桃单坐一只竹椅,小等独占一条长板凳。字幕出现,小等站起来,左顾右盼,头影随着光柱投到幕布上,又黑又大。下面人一齐骂:讨厌,谁的狗头?砍下来!剁下来!小等急忙缩回头,叫一声,二姨,我们在这里。又有人骂,你叫个屁!小等还嘴骂那人,村长站起来说:拿针来,把嘴统统缝上。
     
       二丫头猫腰挤进场,小等咕噜一声:这么晚。二丫头说:我浇了灶膛,查了鸡窝猪圈,前后房门上了锁,这才赶着跑来。你姥爷呢?小等说:他不来,和老姑子臊话呢。
     
       嘘——小夏嘘口气,怕惹恼二丫头,特意转过头,带出点笑声。小等两眼盯住幕布,不再说话。二丫头东张西望,头勾到小夏肩上,小声问:你一个人?小夏嗯一声,二丫头还要问,话到嘴边,停住,脸上滚热,幸亏天黑,小夏看不见。
     
       电影放到中场,电灯一亮,幕布变白,放映员忙着换片子。场子里有了响动,大人叫小孩,小孩叫大人,乱糟糟,又一阵嗷嗷叫。毛蛋横隔两三人肩背,递过一包水果糖,白桃不接,二丫头说:她不吃拉倒,你自己甜嘴吧。听说你去了县城?
     
       替小吴取化验单的。
     
       这回可查出毛病?
     
       还是县里的医生本事硬,公社医院折腾了两三个月,也没弄出个名堂。县医院只抽走两管子血,十天就有了诊断。
     
       什么病?
     
       慢性肝硬化,急性发作。
     
       哦,肝病?住院吗?
     
       医生说,慢性病,全靠调养,养得好,肝还能变软,养不好,会硬化,性命难保。
     
       他怎么不回城呢?城里总比乡下好呀。
     
       他不愿意,他说,他家只剩下一个后娘。
     
       小等一边插话:他死他活与你俩屑也不相干,片子换好了,看吧。
     
       二丫头收回身子,两眼盯住幕布,布上的人事全看不进心里去。她对小等说:我困了,我去家睡觉了。小等扭过头,盯住她,两眼如针。二丫头老鼠钻地洞一样,低头猫腰窜出人堆。
     
       二丫头倒吸一口冷气,几个月不见,小吴像化了装,毁了人形,瘦成了鬼,大眼深凹,脸上只剩下一张黄皮包住两个高颧骨。他像一架骷髅,晃晃荡荡开了门,晃晃荡荡躺回床上。
     
       我的妈,你咋弄成这副模样了!可发烧?二丫头一步上前,去摸小吴头脸。他闪开说,这病传染,你别碰我。她说,我不怕。小吴蹿起半截身子,靠床头坐起来,左右换了几个姿势都嫌硌骨头,只好躺下,冲她一笑,脸上骨节啪啪响动。小吴说,这是科学,不能感情用事。大半年了,我见油见肉就恶心。我像鬼吗?她凑近床边,细看一会说,太瘦,没有以往耐看了。他盯住二丫头端详一会说,你一笑,脸上有两酒窝,满好看的。她扭过脸,背过身子,装找东西,嗓音又甜又小,像只小蜜蜂:这话你说过了,我们头一回见面,你吐了一地……他盯住她通红的后脖颈,咕噜咽下一口口水,喉节在黄皮底上下滚动。她还是背着脸问,你知道我会来看你?他嗯一声,两手将头扶起来,枕高一点,喘口粗气说,也巧,我有难处,你总会帮我的。她等到脸上热气退尽,转过来,拿捏住小嗓门说,你没难处,哪肯让我接近呢。他像让人掐了酸筋,点了穴位,一脸苦相说,人呀,人这东西,得意时,不认识别人,也管不住自己。倒霉了,连性命也保不住时,才能想开,看透。什么爱情,那是有吃有穿有钱有闲的人自找的乐子,与我这号子的人物毫不相干。一句话,人就是势利,你是五,就瞧不起四,四又瞧不起三……人也贱,得到的不想要,得不到的总是想要……她说,你说的,我大约摸懂一点,只是五瞧不上四,四瞧不上三,这话有点闪失,一人有一人的长处短处,除了天老爷,谁能分斤劈两,称出高低贵贱呀。他嘿嘿一笑,脖子支持不住,头耷拉到枕边说,看不出,你还有一套歪理呢。她把他头移到枕上,一脸大红说,你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给看扁看小了。他哀叹说,病成这样,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我哪还有精气神小瞧你哟。她望着东头敞开的房门问,小夏不住在这了?搬走了?他闭眼歇一会说,小夏是个高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我没病时,我们各吃各的,各干各的,几天也难得说上一句话。我肝病查出来当天,她就搬到大枝子家去了,每天按时帮我熬药送饭,隔两三天帮我清扫洗涮一遍。能帮的都帮了,能做的都做了,让你不觉得歉疚,也不觉得亲近。她说,这叫着该给的给了,不该给的不给。他又一笑,嘴里没发出声音,脸上骨节却是咯咯响动。她说,你累了,先歇一会。他说,你摸过我头,拿肥皂洗洗手。她走到外屋,像玩魔术,不一会,满屋飘香。他在里面问,你做什么?她在外面说,我从家里拿来一把小葱,两个鸡蛋,给你做碗葱花鸡蛋汤。里面说,我吃不下去,闻了都想吐。
     
       外面说,人是铁,饭是钢,全当吃药,只要能吃下东西,天大的病也能撑过去。里面说,好,我听你的。她端进一碗蛋花汤,捧起他头哄他喂他。他两眼一红,眼水流进嘴里,又腥又咸。他说,我亲妈在世时,常把我当成三岁小孩看管,当成三岁小孩疼爱。她说,你就是三岁孩子。他端过碗运足力气,一口喝了大半碗,张嘴就吐。她像奶孩子,把他抱在怀里,替他捶背揉腹,千哄万护。他虚挣两下,软在她怀里,仰脸看她说,我知道,你想和我好,也疼我,可是,我醒悟得太晚了,死不死,活不活,会拖累你一辈子。她说,你肯要我,当牛做马侍候你,我也愿意。她爬到他身上,亲他眼,亲他嘴。他费力闪开,呼呼喘一会粗气说,你想和我好,就得保住健康,俩人都病,日子怎么过下去?她扬起头,脸上有笑,眼里有泪,她问,你要我了?能和你好,明天就死,我也心甘情愿。他指指床边的小方凳子说,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好多事情,都要重新计划。先是你家,这一关怎么通过?还有,你可不能把小等带过来。她连连点头,抓住他手,贴到自己脸上说: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听你的。
     
       有人敲门,只敲两下,有钥匙转动,开了门。二丫头松开手,闪开身子,小吴说,不要紧,是散电影了,小夏送药来了。二丫头不敢走,也不敢坐,又想显白两人关系,又觉偷人一样羞丑,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小夏戴上白胶手套,大白口罩,瞟一眼二、厂头,没有露出一点意外。她把茶缸里的汤药倒到小吴的碗里,暖瓶里的开水倒进小吴的瓶里,像个传染科的老护士,动作精确利落,瓶口与瓶口不沾不碰,左手里小吴的东西,与右手里自己的东西绝对隔离。
     
       一切做好,隔着大口罩问小吴,明天早饭还要我送吗?小吴看看二丫头说,不用了,这一个多月辛苦你了。以后我和天芳一起过,结婚证等我病好了再去公社补办。小夏说,我屋里还有个箱子,一张大床,明天我来搬走。小吴说,双人床留给我们睡,我这张小床给你。明天让天芳烧锅开水烫一遍,再给你送去。小夏想了想说,小床你也留下吧,今后有了孩子也能用上。小吴点头,一笑说,也许奇迹会出现,我的硬肝变软,天芳为我生下一男一女。小吴与小夏,一句来,一句去,二丫头看看他,又看看她,插不进话,也弄不清俩人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小吴说,天芳,你愣什么?你拿灯给小夏照亮,帮她把箱子搬过去,省得她明天再跑一趟。
     
       小夏说,不用帮,我自己搬得动。二丫头不知所措,愣在两屋之间。小夏搬了箱子,走到门口,递给她一钥匙,一笑,灯光里,眼光冰亮。二丫头攥住钥匙,心里一阵害怕,浑身一麻,头毛竖立起来。小夏说,要保重自己。二丫头连连点头,眼泪哗哗流出来。
     
       开头,二丫头照常下地,收了工,忙完家事,带上吃喝用品,偷偷摸摸钻进小吴房里,烧水熬药,涮洗做饭,忙到夜深,又偷偷摸摸回到家里。小吴说:这样不好,你又不是做贼。二丫头调换了重心,下地回来,直接去小吴那里,侍候他吃喝,涮洗后再回家。不几天,闲言碎语,东一句,西一句,到处乱窜。有人说,二丫头鬼迷心窍,找个病死鬼侍候一辈子。有人说,二丫头是个精明人,趁人之危,抓住个城里男人。还有人说,你们瞧,结巴子知道了,饶不了他们。白桃每天收工回来,做饭做家务,常常是边吃边看,边刷边洗,从不把闲言碎语带回家,更不放在心上。结巴子替生产队喂牛,闲下来编篾活,早已有人递话,他只是装聋作哑。只有小等,像面锣,碰到哪里响到哪里。在外面,与外人对吵对骂,在家里,摔盘子砸碗,专等二丫头回来,与她吵闹。直到二丫头不再回家过夜,小等的神经绷断,结巴子从道观搬回家,家里突然平静下来。一整天,小等盯住结巴子,察言观色,等着天塌地陷,等着结巴子去找小吴算总账。有一刻,老爷咳一声,他嘴唇雪青,一哆嗦,脸上冒出一层细汗。还有一刻,结巴子无意望他一眼,小人儿两眼发直,一下子愣住。一万年一般,快要挨到天黑,小等七窍冒火,五脏生烟,他想哭想喊,想把小吴剁成肉酱。老爷哎一声,小等原想蹿起来,没想到,两腿一软,栽到结巴子身上。结巴子甩开他,生气说,真是个孬孬种,怎么了?两眼血红,发烧?他急忙摇头,结巴子将二丫头几件衣裳,塞进一只篾篮子,递给小等说:送送去去。小等像不认识结巴子,愣看一会,转脸就跑,眼泪差点喷出来。他一口气跑到小吴家,把衣包摔到小吴面前,咬牙说:才一个月,瞧你龟孙子,吃得又白又胖,瞧我二姨,又黑又瘦。小吴一手搭在他头上说:你只看到你二姨黑瘦,你就没看到她有多高兴?
     
       小等像躲瘟疫,避开他手,拽住二丫头说:他龟孙子要是敢欺负你,你来找我。他龟孙子要是不要你,你也来找我。二丫头嘿嘿笑起来,把他搂在怀里,亲他脸蛋说:小等,你不要胡闹,是二姨想和他好,是二姨要侍候他的。小等甩开她,像头小犟驴,一篪蹶子,跑到门外,又匆匆跑回来,拿手指点小吴说:你等着,我姥爷会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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