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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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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政协电话通知宋万银,他远在台湾的哥哥曲万金有消息了。
     
       原来,曲万金当年被姑姥姥和姑姥爷带到台湾后,在两岸对峙的年代渐渐长大成人,两位老人去世的时候,他已开办了食品公司,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目前资产已达到了两亿多美元,成为台湾知名富商。一个月前,县政协同他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上了,他表示很想回来看看,最终把时间定在明年清明节。
     
       放下电话,宋万银的眼睛里放射出喜悦的光彩。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曲家的后人在海峡对岸竟然发展得这样好,真是苍天有眼、后继有人呀!宋万银在心里默默地说。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
     
       次年清明前的那天上午,一辆宝马轿车缓缓停在宋家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位身着灰色西装的人,中等身材,微微发胖,乌黑的头发油光铮亮地往后梳过去。他盯着宋家的楼房看了又看,轻轻地点点头。
     
       一位领导走上前来介绍,曲先生,这就是你的弟弟。
     
       宋万银急忙上前,用颤抖的声音叫道,大哥!
     
       曲万金也急走两步,上前抱住宋万银,说,弟弟啊,终于见到你们了!
     
       宋万银也紧紧抱住曲万金,呜咽着说,大哥,这一别就是五十多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盼着你回来。今天,我们终于见面了!
     
       曲万金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感慨地说,我很早就想回来看看,可我总下不了这个决心。古语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怕我在感情上受不了啊,这也是我不敢给你打电话的原因。今天,我终于实现了这个心愿!
     
       宋万银问,哥哥,就你一个人?嫂子跟侄儿侄女呢?
     
       曲万金一边用手绢擦眼睛一边说,你侄儿跟侄女都移民到新西兰去了,你嫂子去看他们,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下次全家一起回来。
     
       兄弟两人说话的时候,旁边已聚拢了很多人,但大家都知趣地保持一定距离。现场的气氛有些伤感,一些感情丰富的人甚至湿润了眼眶。
     
       等兄弟两人相认后,一直站在旁边的县、镇领导才上来一一和宋万银兄弟两人握手寒暄。中午由镇政府设宴招待,大家开怀畅饮,气氛十分热烈。晚上宋万银设家宴款待哥哥,把亲朋好友都请来陪客。人人喜笑颜开,满面春风。
     
       按照镇政府日程安排,第二天上午要去祭祖。
     
       那天早上,宋万银兄弟俩很早就起来了,两人都是一身黑西装,表情肃穆,神色庄严。匆匆吃完早饭,两人带着家人向河沙滩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坟地。四周已站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们。
     
       细细的雨丝散落下来,湿了衣服,湿了眼眶,也湿了心头。
     
       仪式由钱兴达主持。首先由他宣读祭文,然后由陈道长做法事,以安抚亡灵,最后才是亲人们祭拜。看着高大的墓碑和葱绿的柏树,宋万银心里起伏难平。他磕了三个头,扶住曲德全夫妇的墓碑,说,姥爷,姥姥,两个外孙没有让你们失望,我们今天来看你们来了,愿你们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说完潸然泪下。
     
       曲万金则跪在地上,表情严肃地说,姥爷,姥姥,请受孙儿一拜。
     
       来到曲平川夫妇的坟前,兄弟两人不约而同地扑倒在地上,把头紧紧地贴着地面的野草,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中。对于父母,宋万银有太多的伤心往事,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头,都化作今天悲凉的哭声。
     
       时节虽然尚早,但坟头的无名野花已然盛开,一片白夹杂着一片红,在空旷的沙地上格外耀眼。
     
       曲万金直到两岸关系缓和之后才断断续续听说亲生父母的事情,他心里充满了怨恨,这也是他始终不肯回来的原因。今天,在父母的坟头,他终于可以把藏在心中多年的话倾吐出来了。他用深沉的语调说:
     
       伯,妈,儿子晓得你们是含冤而去的,姥爷也是被人陷害的,这段历史儿子始终放在心里不敢忘怀。今天,儿子回来祭拜你们,想起过去依然心潮难平。然而,历史终究是历史,一切都不能挽回。如果你们的悲剧能换回世人的警醒,这就是对你们最大的安慰。你们在天有灵,请受儿子一拜!
     
       宋万银细细体味哥哥的话,心情十分沉重。
     
       给坟头培了土,献了花圈,烧了火纸,放了鞭炮,祭拜仪式才算完成。曲万金极有风度地向大家挥挥手,微笑着说,父老乡亲们,我代表我的亲人们谢谢大家。说完深深地鞠了个躬。
     
       宋万银也向大家鞠躬致谢。目光掠过众人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雪白的头发在蒙蒙细雨中依然醒目,正用左手不断地擦拭眼睛。再向远处看,只见一个人着一身青色长袍,双手合十,旁边有两个尼姑搀扶。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谁人欲断魂?
     
       回去的路上,宋万银对哥哥说,哥哥呀,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了。我们让整个镇上的人都晓得,曲家的后人还是好样的,我们凭自己的能力找回了曾经失去的东西。
     
       曲万金含笑望着弟弟,说,弟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谁不想光宗耀祖?谁不想重振辉煌?哥哥在台湾这么多年,虽然跟大陆没有太多的联系,但时时都在关心祖国的建设。我们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确实是来之不易啊。为了两岸民众的福祉,我希望这种局面不是短暂的,而是长长久久的。
     
       宋万银接住话头说,是啊,谁不希望长长久久?
     
       回头看去,一江春水依然奔涌不息。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过了两天,宋万银觉得时机成熟了,就试探着问,哥哥,你这次回来,县里希望你能做些投资,我们这里还很落后,需要大量资金来拉动呀。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曲万金回答得很干脆,有,只是还不晓得该往哪方面投资。
     
       宋万银于是就对哥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想拉哥哥一起投资经营旅游项目。曲万金问具体方案,宋万银就把程伟建叫过来,介绍说,哥哥,这个小伙子叫程伟建,整个方案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让他给你介绍吧。
     
       程伟建上前握住曲万金的手,很有礼貌地说,曲大伯好,请多指教。
     
       曲万金仔细打量程伟建,只见这个年轻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稳重中不失精明,成熟中不乏活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阳光之气,心里顿生好感。
     
       程伟建详细介绍了整个方案,曲万金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听完后,曲万金提出到曲家大院去看一看。
     
       钱瑞莲正站在曲家大院的老槐树下,望着照壁发呆。
     
       她的目光已穿越时空,落在了数十年前的某一个片段。
     
       那时候,钱瑞莲刚刚记事。
     
       这座深宅大院位于青石桥街中间,坐北朝南,背临汉江,闹中取静,环境优雅。就像小镇上其他商家一样,大院也是前店后居结构,打开后门沿着石阶可直达码头,在航运业兴盛的时代,这里显然占据了相当的优势。不仅如此,还因其规模宏大,用料讲究,做工精致,而成为当年小镇上的标志性建筑。
     
       三进四幢式的院落里共有正房十七间,占地近四百平方米。因为临街,寸土寸金,所以这里的房子都是纵向发展,进深五柱,高一丈三尺八寸。临街五间,中间是大门,上面有高高的门楼;对着大门是一堵照壁,照壁后面就是走廊,也是过道,一直贯穿到底,这是整个院落的中轴线。大门两侧挂着一副用金箔写在红木上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大门两侧各有两间房屋,紧靠大门的是两间店铺,里面摆满了各种产品,左右两侧分别是仓库和大师傅的卧室。往里走,走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天井,形成两个院落,每个院落后面都有两间房屋,分别是佣人、长工、伙计和管家起居的地方,里面分别建有厨房和厕所,还有花坛;右边的天井里有一口井,常年水量充沛,那是一大家人的水源。这是整个院落的前面部分,主要从事经营活动。至于生产产品的作坊,钱家则在外面另外租了四间房屋。
     
       走廊中间有一道门,关上门后,就形成了前、中、后三个院落。中间院落是主人的姨太太及子女起居的地方。顺着走廊绕过第二个照壁继续往前走,就到了整个院落的核心部分,与前面结构一样,两边是天井,后面分别是主人的卧室、书房、堂屋和餐厅。
     
       忽然间,脑海里又出现了另一处场景。
     
       那时钱瑞莲已做了范家的儿媳妇,结婚三天后回娘家,这叫回门。
     
       一大早她就起来准备礼品,一块猪肉,两斤红糖,两盒金刚酥,二十根油果子,还有一些粉条,这在当时已经是很重的礼了。她想,头一次回娘家,可不能让别人小瞧了。准备出发的时候,范燕如嚷着要一起去,钱瑞莲有些犹豫,娘家实在太寒酸了,她不想让范燕如看到。可范燕如坚持要去,连范成奎都出来说话了,钱瑞莲只好依了她。
     
       步行半个时辰,就到了钱家寨。
     
       抬眼看去,到处都是土坯墙,还有一些茅草屋,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钱瑞莲一行三人刚走进村子,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七八个衣着破烂、浑身肮脏、鼻涕横流的小孩子跟在他们后面,一边指指点点,一边放肆地大笑。范燕如很少到农村来,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
     
       钱瑞莲的妈妈和继父早已在门口迎接。继父从范新传手里接过篮子的时候,用手掂了掂,飞快地瞟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刚进家门,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不一会儿就见钱瑞莲的大哥扶着大嫂进来。大嫂看上去脸色蜡黄,好像是生病了。钱瑞莲忙走过去问大嫂咋啦,哪里不舒服?大哥笑嘻嘻地回答,哎,吃多了呗。伯伯为了迎接你们回来,昨天专门上街割了两斤肉,晚上拣肥的炒了一些,你大嫂吃了几块,夜里就受不了,上吐下泻。唉,人穷了连吃肉的命都没有。
     
       大哥这番话说得大嫂面红耳赤,范燕如在一旁却抿嘴而笑,她哪里晓得穷人家平常是舍不得吃肉的,只有过年或者办大事儿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
     
       那一刻钱瑞莲羞愧难当。
     
       吃晌午饭的时候,钱瑞莲的妈妈和继父还在灶户里忙乎,要大哥先陪范新传。按当地习俗,请客吃饭席位座次是很有讲究的,一般面朝南为上席;若房门不朝南,就以房门为标志,背靠神桌面向房门者就是上席,左右都是陪客,所谓“有菜没有菜,坐在脸朝外”。
     
       新女婿第一次上门必须坐上席,即便是长辈也要坐在陪客的位置。然而,那天范新传想谦虚一下,就让大舅倌坐,可大舅倌哪好意思?这时,大舅倌的儿子过来了,范新传就把这孩子拉到上席的位置上。这个孩子平常没有机会坐席,感觉今天机会难得,也不晓得其中的规矩,于是就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大舅倌是个稀里糊涂的人,也没有表示反对。
     
       刚吃了两口菜,钱瑞莲的继父从灶户里端菜进来,一眼看见孙子坐在上席的位子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把孙子拉下来,在屁股上使劲儿打了一巴掌,骂道,小狗子的,这上席是你坐的?小孩子受了委屈,边哭边说,难怪都不坐上席,原来谁坐谁挨打!一句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席间虽说喝的是自家做的黄酒,上不了台面,但大家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倒也十分热闹。范新传酒量不大,一会儿就面红耳赤,钱瑞莲怕范新传喝醉了,干涉了好几次,众人方才让他吃饭。
     
       范新传已放下碗筷了,最后一道菜才端了上来,是一条鲤鱼,图个“年年有余”。继父放下的时候,把鱼头指向上席方位。这是有讲究的,如果鱼头指向下席方位,表明主人准备的鱼多,可以吃;如果鱼头指向上席方位,说明这鱼绝对不能吃,要留下全鱼,象征有余。钱瑞莲和范新传对视一下,那一刻她的心里酸溜溜的。她晓得这是继父的意思。但是再穷,也不至于这样待初次上门的女婿吧?
     
       可是,范燕如却不懂这个规矩,她很喜欢吃鱼,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范新传想拦也拦不住了,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堂舅倌见状,忙打圆场说,大家伙儿都来吃鱼吧,年年有余嘛。
     
       钱瑞莲却再也吃不下去了,闷头吃了几口饭就下席了。她走到灶户里跟妈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说家里还有事儿,想早点儿回去。妈妈拉着女儿的手,心疼地说,瑞莲,妈晓得你的心思。你继父就这个德行,你也莫往心里去。
     
       钱瑞莲低着头说,妈,明年春上我接你到我那里去住一段时间,刚好那时候我就要生了,你正好帮我带孩子。
     
       妈妈捋了捋花白的头发,说,瑞莲,你的心意妈领了。可你们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我去了怕不合适。再说了,妈也不愿看别人的脸色。
     
       钱瑞莲摆弄着衣角。
     
       妈妈又说,范家虽说有一座大房子,可妈也晓得,屋宽未必家就宽,家宽未必心就宽。妈住在这个地方虽说小了些,寒碜了一些,可妈是开心的。
     
       钱瑞莲叹口气,堂屋里传来哥哥和几个堂兄热烈的划拳声,在她听来却是十分的刺耳。
     
       喝得有些多了,范新传坐不住,被人扶着去睡觉,直到日头西斜的时候才清醒过来,钱瑞莲立即催他回家,三个人随后就上了路。
     
       从邻村三间茅草房后面经过的时候,只见一个人靠在一棵细细的枣树上,当他往前走的时候,枣树却与他一起身子前倾,但枣树是有弹性的,很快又往回弹,把他一起带了回来,他便自言自语道,老表,莫拉我,都喝好了。如此反复了两三次,范燕如觉得很好玩,呵呵笑了起来,发现这是在街上看不到的新鲜事情,就拉着大嫂凑近了去看。
     
       走到跟前,钱瑞莲一眼就认出这是刘志强,只见他一身黑衣黑裤,都是农村自产的那种土布;头戴一顶黑色的毡帽,当地人叫“篓管筒”,样子有些滑稽可笑。更让人费解的是,他的裤子用一根麻绳系着,而麻绳却把枣树也系在里面。原来,刘志强中午到邻村的老表家喝酒,大醉而归,走到自家屋后时一泡尿憋得慌,就倚着枣树撒尿,完事后却把裤带系在了枣树上,他一走枣树就往后拉,他还以为是老表在留客哩。
     
       钱瑞莲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让范新传过去帮他解开裤带,然后重新系上,这才摆脱枣树的纠缠。刘志强有些清醒了,看了看钱瑞莲,想打招呼,可舌头不听使唤,只好呜呜啦啦地说,瑞、瑞、瑞莲回娘家了?
     
       钱瑞莲脸红了一下,说,嗯,你喝多了,快回家去吧。
     
       刘志强咧嘴笑了笑,说,我、我没醉,只是想、想睡觉。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
     
       钱瑞莲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人,然后说,新传,他醉了,地上太冷,会着凉的,我们把他抬到院子里吧。
     
       范新传皱了一下眉,却没有拒绝,上前扶起刘志强,慢慢把他架回家,放到一堆稻草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钱瑞莲看了看刘家那几间破旧的房子,快步朝村外走去。
     
       翛然百年,沧海桑田。
     
       流逝的岁月却并没有被完全忘记,总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勾起人们的怀念。钱瑞莲不晓得今天为啥想起这两处截然不同的场景,或许,她一生的命运和幸福就在这两处场景之间摇摆?
     
       思绪飘出曲家大院,沿着一条悠长的小街踟蹰而行。
     
       但见路面用不规则的青石条砌成,房屋沿着街道鳞次栉比,排列得十分整齐,只是由于年深日久,一部分房屋已经显出破旧,青灰色的砖瓦上布满了苔藓,有些房顶上还抖动着稀稀落落的蕨草,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和幽长;飞檐峭壁式的建筑风格暗示小镇曾经的风华,临街一块块木板组成的门面也在昭示着这里曾经繁华的商业历史。
     
       钱瑞莲对青石桥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怀。
     
       少女时代,她就喜欢一个人在街道里玩耍,用脚步丈量它的长度。闲下时,她常常搬个椅子,坐在门前的树荫下,望着街道,望着窄窄的街道上方一片湛蓝的天空,空中倏忽而过的小鸟,还有轻柔浮动着的洁白的云朵。
     
       时光在青石桥街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悄然流逝,流逝的时光中隐含了多少悲欢离合的往事?穿过长长的青石桥街,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已走向暮年,却不曾想自己的故事像祖辈一样在青石桥街上上演。如果说青石桥街是一个舞台,那么,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钱瑞莲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思绪继续往前,举目四望,汉江两岸青山连绵,一江春水奔腾东流,莽莽苍苍,十分壮观;鱼鹰和白鹤时而掠过水面,时而飞上高空,发出“嘎嘎”的鸣叫,那样空旷悠远,那样感人情怀。
     
       钱瑞莲明白,江水最终汇入长江,归入大海。
     
       不远处的莲心庵上空,已升起了一缕袅袅的炊烟。
     
       还有阵阵低沉的鼓声。
     
       这是一幅多么秀美的山水画啊,足可与长江三峡相媲美。
     
       收回思绪,再看看眼前的景象,老房子格局依旧,只是程家正准备搬迁,粮管所也把房间都腾了出来,院子里显得有些乱。正对大门的照壁因年久失修已开始剥落;一株高大的栀子花提前开放了,白色的花朵似乎在提示春意正浓;文革期间留在墙壁上的弹孔依稀可辨;几只新来的燕子却把家安在弹孔里面。
     
       傍晚时分,曲万金在弟弟的陪同下来到曲家大院,程伟建早已陪着父母迎在门口。寒暄过后,几个人走进庭院。
     
       曲万金对着走廊凝视良久,感慨道:
     
       一百年的历史啊,都浓缩在这里。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悄然从旁边传来——
     
       可不是么,我今年都一百零一岁了,这房子也成了一个老壳壳了。
     
       曲万金兄弟俩对视一下,默默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曲万金又感慨地说,远离故乡的人,记忆中总会有一些老房子的影子,这些老房子无论华丽还是破旧,无论经历了怎样的风风雨雨,都值得我们去怀念。其实,老房子不仅是我们生命的起点,更是我们心灵的归宿。
     
       宋万银静静地看着哥哥,鼻子一阵阵发酸。
     
       从曲家大院出来,宋万银和哥哥不约而同地沿着街道往汉江边走去。两边的老房子渐渐后退,脚下的青石板路却向前延伸。一团火球悬在天际。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站立岸边,宋万银望着江面沉思良久,猛然转过身说,哥哥,我觉得你在投资之前,应该先向县里提一个条件。
     
       曲万金很认真地问,啥条件?
     
       宋万银字斟句酌地说,哥哥,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想给姥爷平反,可到现在都没有成功。你的身份跟我不一样,你可以以投资为条件提出这个要求,我觉得县里会考虑的。我们失去的东西一定要得到补偿,不只是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曲万金静静地听着,弟弟说完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去,面对着汉江。
     
       春风化雨,万物复苏,一江清水正欢快地奔向前方,真是“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许久之后,曲万金才转过身来,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宋万银,语气温和地说:
     
       弟弟,我明白你的心思。说实在的,你的这个想法我曾经也有过。可是,历史毕竟是历史,我们不能老是停留在过去,不能总是在历史问题上纠缠不清。邓公说“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考虑到他说这句话时的实际情况,我觉得他的主要意思一是要抓大放小,二是要着眼长远,不要太急于下结论,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来评价,这是一种大智慧。
     
       听了哥哥的话,宋万银神情凝重。
     
       曲万金继续说,弟弟呀,历史是人创造的,人无完人,难免会犯错误,这也是历史的局限性,所以不能过于求全责备。同时,我们更要向前看,要有勇气承认错误并纠正错误,用负责任的态度来反思历史,担当未来。如果做到了这一点儿,这样的人还是值得信任的。
     
       一席话说得宋万银连连点头称是。
     
       次日,曲万金让弟弟把程伟建找来,当着两人的面说,我决定在青石桥镇投资一千万元人民币建一个食品厂,专门对本地产的大头菜和其他山野菜进行深加工。同时,我还要拿出两百万元入股加盟你们的旅游公司,你们看行不行?
     
       宋万银看了看程伟建,会心地说,行,这下我们的实力就更强了。
     
       曲万金又说,不过我有两个要求,第一,这个旅游公司的名字应该挂上“曲家大院”这几个字,因为这是历史形成,如今人们还习惯这么叫,这也符合大陆为企业起字号的习惯,而且这个字号还要以公司的名义去注册商标。你们说行不行?
     
       两人点头说完全可以。
     
       曲万金继续说,我还有一个要求,旅游公司盈利后,我每年的投资分红都用来维修曲家大院,扩大经营规模,我自己分文不要,你们说行不行?
     
       程伟建急忙说,曲大伯,这可不行,属于你的分红你一定要收下。至于维修金,我们再按出资比例从收益中提取。
     
       宋万银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曲万金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几步,然后停在宋万银面前,说,弟弟啊,这曲家大院曾经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从个人的私心出发,对它的维修出点儿力,也是可以的吧?还有,这座老房子见证了百年历史的进程,我们保护它维修它,是为了让后人记住这段历史,不至于重蹈覆辙。别的我做不到,出些维修费还是可以的,就算我对家乡的历史有个交代吧。
     
       这一番诚恳的话语,让宋万银和程伟建都无话可说,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三个人很快写好了出资协议。程伟建对宋万银说,宋叔叔,按照我们的约定,你的那一份投资全部由我来出,钱过两天就到账。
     
       宋万银却摆摆手,说,伟建侄儿,你以为叔叔真的要你出那一份呀?叔叔不差那些钱。实话跟你说吧,叔叔看重的是入股加盟这个名分;叔叔不但不要你替我出资,而且所有的出资都不要你拿,你只要出面牵头经营就行。
     
       程伟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咋行?
     
       两人正推让的时候,曲万金说话了,伟建,你要理解宋叔叔的良苦用心。我们年纪都大了,以后的经营还主要靠你,你就不要再拒绝宋叔叔的一番好意了。
     
       程伟建只好接受了这个方案。
     
       宋万银又说,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公司成立了,需要一个法律顾问。我觉得钱玉生是个很有水平的人,不但精通法律,还能帮我们管理,请谁都不如请他。他也有这个意思,你们看行不行?
     
       曲万金说,经营上的事儿,你们两个拿主意,给我通个气就行了。
     
       宋万银转过脸问,伟建,你说呢?
     
       程伟建回答,我没意见。
     
       经过近一年的精心准备,曲家大院被整修一新。
     
       第二年春节过后,程伟建终于办好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等所有手续。这天上午,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青石桥曲家大院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正式成立。
     
       经宋万银提议,钱瑞莲作为曲家大院的旅游形象大使被邀请参加仪式。她拄着拐杖,在李玉慧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过来,一头银发格外醒目。她在大门口停住,久久地凝视着“曲家大院”这几个字。
     
       正举行仪式的时候,一个小尼姑匆匆走了进来,从一个布袋中倒出一只乌龟,说,慧远师太说现在物归原主。
     
       宋万银低头看去,只见乌龟面露喜色,容光焕发,面向众人点头致意。他忽然想起哥哥说的那句“长长久久”,想着想着就说了出来。乌龟大约听懂了他的话,冲他莞尔一笑,然后慢慢爬到墙角去了……
     
       2010年8月28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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