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寂静的谷(1)
回城后，刘仁一家开始新的生活。他们仍住在过去的老院子里，与过去不同的是，这院子里还住着两户，他们似乎并没有搬走的意思，这样一个几户群居大杂院的日子开始了。这两户人家面对在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十年的刘仁老少一家人重新回到自己宅院的现实，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让出领地的无奈，也有长期占有别人领地的愧疚。然而，一切无法选择，和平共处必定成为他们共同的主旋律。
刘仁一家回城后面临最紧迫的是生存问题。失去土地离开曾朝夕相处的共同劳作者，他们要在城市里独立生存下去，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一家人中只有刘英被安排了工作，在一个国营商店里卖货。刘仁闲置多年的经商头脑又一次被激活。连续多日，他不停地穿梭于各个店铺间，全城的铺子几乎跑遍了。他发现十年后一切均已发生变化，就连他稔熟于心的经营方式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他并没有被已经生疏的环境所吓倒，相反，这倒激发了他再次创业的信心。在几位故交的支持下，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租下一间门面房，开始布匹生意的经营。一经投入，忙碌的生意使他的精力充沛无比，一个年过花甲的人，天生的经商才智得到无以复加的发挥，仿佛要将十年的损失瞬间弥补回来。这期间，十年的噩梦逐渐被淡忘，无量谷也开始从记忆中退出。
刘仁的布匹生意慢慢地红火起来，他趁机扩大规模招聘店员，名气也迅速大了起来，后来成为县城布匹行业的风向标，引领县城的新潮流。他的迅速崛起让同行刮目相看，同时也招来了别人的妒忌，有人私下议论说这个坏分子是否又想回到农村去改造。刘仁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根本就不往心里放，他只是善意地笑笑，原谅了那些人的冷嘲热讽。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啥时候他变得如此大度。十年磨难练就的过人意志，足以让他征服眼前所有的竞争者。在无量谷时他曾绝望过，认为今生今世这个愿望永难实现，他要把剩余的生命能量全部投入到自己倾心的事业中去。现在正朝着自己期望的目标大步迈进，一想到这个，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真是天不亡我，工夫不负有心人。
刘英的工作有条不紊，生活很是规律，直到有天店里的一个年轻人主动接近她，那种平静的生活才被打乱。他个头高大，人长得细皮嫩肉，打扮得体入时，一看就知道是活得非常洒脱的那一类。对于他的意图刘英心中非常清楚，但她保持一贯的矜持态度，冷静克制并有意无意地躲避他。刘英的举动激发了他的好奇心，没过多久他对刘英的追求就公开化。在人多的时候故意靠近她，将爱慕的心迹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同时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周围的人。面对这样一个火辣辣的追求者，刘英真的有些措手不及。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让它始终保持在一种平静的状态里，即便偶有所动但仍将它深埋心底。城市生活带来的感觉是新鲜、陌生、刺激，她在用心体悟其中的奥妙，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但绝不轻易地表露出来。
他仿佛越来越痴情了，全部的情感都倾注在她的身上，让刘英感到好奇的是，尽管自己在竭尽全力地掩饰，但心灵上产生的任何一点涟漪他都能准确无误地察觉到。他不光外表风流倜傥，内心也极其细腻。在他的强大攻势下她的心理防线开始瓦解，心中也开始发生微妙变化。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的人都离开了，他走到跟前两眼深情地望着她，说：“晚上请你到仙鹤楼吃饭，我在那里等着你。”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店铺。刘英被这个意外的举动难住了，心中一直在思虑着要不要去这个问题。她不想谢绝别人的这份诚意，但对一切还无法把握，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赴宴，顺便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意图。
当她敲开酒店雅间的门时，眼前的情景超出她的想象，只见他双手捧着一枝红玫瑰，满眼含情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特意送你一枝玫瑰花，祝你生日快乐。”刘英一下子被这情形打动了，在她的记忆里，生日已成为遥远童年的梦想，现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东西又重新回到眼前。她双手接过玫瑰眼睛开始湿润，情感就像决堤的水一泻而下。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紧紧地拥在一起，任凭情感在双方的身体与心灵之间自由随意地传递。这过程漫长持久热烈，洋溢着浓烈的人生欢乐之情。
自从那个特殊的夜晚后，他们开始形影不离，不再顾及周围的人。后来他们的进展相当快，一同进进出出开始在县城游逛起来。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他们饮过红葡萄酒，经过短暂的前奏后一同轻易地跨过那道防线。刘英冷静的面纱一旦被揭开，内心的能量就山呼海啸般地爆发了，大有吞噬对方的架势，这让他既兴奋不已又始料不及。他仿佛无意中点燃炮捻的顽童，之后便陶醉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惊喜，仿佛一个陌生领地的闯入者，被突如其来的冲动所鼓荡，周围的世界顿然销声匿迹。
他们就这样神魂颠倒地纠缠在一起，经历一个又一个倾心销魂的瞬间。直到有一天刘英惊异地告诉他，她可能已经怀孕了。对这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消息，他惊讶的神情明显地滞留在面部久久不肯离去，他确实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这情形让满怀希望的刘英心悸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竟是陌生中浸透着阴郁的神情。尽管他当时很快就从那种状态中回过神来，但她内心出现的战栗顷刻间却强烈地震荡起来。他故作镇定地说：“不会吧，没那么快。”说着，将胳膊伸了过来试图搭在她的肩膀上，帮助她平息内心的惊恐不安。她躲开他的示爱动作，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说：“你好像并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她说话的声音硬邦邦的似乎有些变调。“不会的，我咋能那样。”他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时多少有些油腔滑调，让她感到在最需要安慰的时刻却无处依靠。他刻意掩饰的神情，在她犀利敏锐的拷问中一层层被剥开。“要不现在就到医院里检查一下，会不会搞错。”他又一次提醒刘英，显得对这事非常在意。听到这话，刘英的眼睛顿时放射出灼灼的光芒，直觉告诉她，自己可能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
此后的几天里刘英想了许多，她的思维又不自觉地转到已经过去的无量谷中。钟川的形象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把自己已经委身相许的人与钟川放在一起，仔细分析其中的差异。她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这样做。慢慢的，曾一度热昏头的她思维逐渐冷静下来。他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与自己曾一同赴汤蹈火的这个人其破绽暴露了出来。他乐于纵横驰骋情欲世界中，不愿顾及责任之类的事情。思绪至此，她异常镇定，决定再考验他一次。那天她又主动找到他，和过去一样她表现出的热情主动让他兴奋不已。一阵缠绵过后，她突然说：“我们现在就结婚吧，反正爱情的结晶都有了，还等啥呢？”她的话让正在兴头的他又一次犯难起来。他的犹豫一览无余地从面部表现出来，给人感觉一点都不爽快。他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这样是不是太仓促了，我们刚刚得到的幸福会早早地被破坏掉。”“你的意思是现在就做掉，以后再考虑这事？”她有些谦逊地征询对方的意见。一听这话，他立马来了精神，满心欢喜地说：“你终于想通了。”说着亲昵地将她搂在怀中。她仔细地体悟着他的各种爱抚，设想每个动作的真实含义。“那就依你吧，明天就去医院。”“我陪你去。”“不用了，让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听到这话，他又一次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几天不见她的踪影他有些担心，就径直跑到医院去。边走边想着她的叮咛，这里人多嘴杂传出去不好，就尽量躲开别人，以至于走路的样子鬼鬼祟祟活像个贼似的。走到病房门口，他机警地从门玻璃向里面窥视了一下，见刘英半躺在病床上，身着白色的衣服更加俊俏迷人。突然他发现她的床边还坐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看样子他正体贴入微地照顾着她。这情景让他有些吃惊，停顿片刻他呼地推门而入，直接走到刘英跟前。“这个男人是谁？”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生硬。中年男子慢慢地站了起来，他马上认了出来，这就是县城有名的唐经理，他经营的油井几年间就迅速暴富起来，成为撼动全城的大名人。
“你是谁？”唐经理看着他语气沉稳地问。“我是她的未婚夫。”听到这话，唐经理有些轻蔑地笑了笑。“未婚夫还能把未婚妻一个人撂到医院里活受罪，恐怕是个喂狗夫吧。”唐经理的话一下子激怒了这个小伙子，看样子他要动手了。唐经理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唇抖落的话嘲讽味更浓。“你想干啥？”他的话语速越来越慢，但透露出的气息让人恐惧窒息。他见吓唬不住这位大人物，就转身问刘英：“到底咋回事，才几天工夫究竟发生了什么？”刘英一声不吭，耷拉着眼皮不肯看上他一眼。“咋回事？请你马上走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唐经理的话生硬威风不容置疑。只见他没趣地站了一会儿，调头走出病房。一路上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的结局，即便再给他几个脑袋也想象不出。他蓦然意识到自己被耍弄了，陷入了一个更大的泥潭中。曾经有过的窃喜自信，在她面前惭愧得不值一提。一切都玩完了，它是那样脆弱卑微猝不及防。
痊愈后的刘英并没有回到商店上班，而是跟着唐经理直接到他的公司，做了他的专职秘书，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刘英的起伏变化是院子里的人首先发现的。他们私下悄悄议论起来，好几次都遇到相同的情形：与刘英曾朝夕相处的那个小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城里的石油老板。那个老板是县城里有名的几个富人之一，她跟着他如影随形还能有啥好事呢。这个坏分子的女儿八成是和那个石油经理勾搭上了，要不咋会那样亲热。议论声传到刘仁一家的耳朵里，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仁。刘仁怎么都想不通，刚刚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自己一向器重的女儿就开始胡折腾起来。那天晚上刘仁回到家见刘英坐在桌旁，就开门见山地问了起来：“听说你不在那个商店里卖货了？”“我到一个公司上班了。”“在公司干啥？”刘仁憋足了气又问了一句。“做秘书。”“怕是做婊子呢吧。”气急了的刘仁浓重的东路话滚滚而出，只见他怒目圆睁，已经全部变白的头发仿佛一根根都竖立起来。他突然抡起胳膊去扇她的耳光，被她麻利地躲开了。她赶紧起身往外走，到院子中间时，刘仁的唾骂声从屋里传了出来：“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从此以后别再想踏进这个家门一步。”果真如刘仁所说，好多天她都住在公司里，与家里断绝了联系。已经平静多年的刘仁，又一次陷入苦恼的深渊里。
钟川的翻然醒悟
姚桂兰死后钟川从此跌入深谷。很长时间里，他都难以摆脱她的影响，老是产生风声鹤唳的错觉。异常冷清的家中，晚上到处弥漫着瘆人的气息，冷清下来的院落总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每当夜晚来临，黑暗中总能感到姚桂兰的影子无处不在，那愤怒的目光让他毛骨悚然头皮噌噌作响。钟川晚上不敢出院子，撒尿改用爷爷传下来的许多年不用的陶瓷尿壶。后来待在窑洞里也怕，总能听到什么声音在轻轻走动，一会儿在窑洞里一会儿又在院子外。钟川躺在煤油灯下睡觉感到姚桂兰在窑洞的暗处走动，油灯一旦熄灭她就马上来到跟前，好像就在他头部上方仔细端详着。每当这种时刻他就急忙起身点亮油灯，就这样折腾着困得实在不行时才睡上一会儿，然而睡着后仍能见到她，她的面目清晰仿佛仍然活在身边一样。钟川夜夜不能安宁，遭受寝食难安的苦痛折磨，他的精神状态到了崩溃的边缘，整日心疯意乱，人瘦得不成样子。
钟川的儿媳妇找到钟鹞子说：“小爷快去看看吧，我爸不知咋回事，深更半夜地经常怪喳喳地叫上一声挺怕人的。最近饭也吃不进去，人瘦得不像样了。”钟万全有些吃惊地问：“好些天没见他，有这种事？”“我咋能说谎呢？要是你不管那就再没人管他了。”钟万全听她的话有点怪就说：“你先回去吧，等我把活干完了晚上再去。”听到这话她转身走了。晚饭后不久钟万全来到钟川的家里，一进门他就惊诧地问：“才几天的工夫你咋瘦成这样？”“二叔，我的心忒不安，整天都跟死人打交道。”钟川说这话时神色中仍显现出某种惧怕。“可能是中啥邪气了，要不要找柳夜仙看看？”“不知怎么，一闭上眼睛她就来到跟前。我从来不知道怕她是个啥滋味，人死了反倒怕得不行，你说到底因为啥？”“可能是让死鬼捏住了，我这就找柳夜仙去，让他把那缠人的东西送一送。”钟万全说罢出门离去。钟川见二叔消失在黑夜中就赶紧关闭木门，他对黑夜的恐惧已到神经质的地步。
第二天晚上柳夜仙来到钟川家里，这位名噪一时的神人脸色黧黑、衣衫褴褛，人苍老了许多，有种明显的破败迹象，只有那双据说曾经涂过白狗眼屎的神眼仍显得又圆又大。这两年柳夜仙的市场越来越小，他很少上桃原，这块本属于他的领地让那些穿着橘黄色衣服的石油人无情地破坏了。也真的日怪得很，自从石油队让桃原人富起来后神鬼就奇迹般地消失了。让柳夜仙难堪的是他两个儿子长得比他还高，他们满门出满门进就是找不上对象。柳夜仙面对自己的光棍儿子们无能为力，这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声誉，人们动辄就说这个遛川鬼日能得很，咋不弄个儿媳妇回来，他百分之百是在糊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