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辉映荒塬(5)
胡学成回到无量谷，到处都是欣羡的目光与和善的热情礼遇，就连偶尔遇见的桃原人和滕庄人，他们也会停下来上下打量一番这个默默无闻、不事张扬的小伙子，把某种惊喜毫不掩饰地流露在脸上。胡学成回家不久他表妹柳倩倩来了，表妹是祖母的娘家孙女，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表妹，胡学成非常明显地感到她长大了且出落得楚楚动人。她与祖母一样，有着落落大方和聪颖热情的性格。她面皮白皙，五官端正，两条辫子又黑又粗，非常匀称地垂在双肩上，这样标致的长相，让你不能想象她竟孕育在无量谷这块土地上。表妹的性格非常外向，仿佛是无量谷的一个变数，她不同于这里所有的同时代少女，在谷里算得上是一枝独秀、卓尔不群。
表妹小的时候经常来看祖母，他们曾天真无邪地一同度过美丽的童年。柳倩倩每次来到家里他们都要玩捉迷藏的游戏，一群孩子分成两拨，一拨人藏另一拨人找。奇怪的是每次他俩都心照不宣地玩在一起，他藏她找接着他找她藏，与这个集体游戏中的其他小朋友保持了一定距离。这种游戏非常有趣，大家都觉得自己玩很得开心。有一次，胡学成在隐蔽的地方找到柳倩倩后，他抓住她的手时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都听到嘭嘭的声音，月光下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这是无数次捉迷藏活动中唯一异样的一次。周围很静，有短暂的一瞬间明显属于他们，他们就这样享受着上苍突然赐给的短暂而幸福的时光。就在他们刚刚进入状态时一群小朋友围了过来并不停地吵闹起来，以找到他们而欢欣鼓舞，这难得的幸福时光便让一阵吵闹声给搅散了。倩倩那双大眼睛闪了闪，盯着他看了一下就笑着逃走了，她从小就不会羞涩，像男孩子一样直来直去。后来祖母见他们经常在一起，还开玩笑说让她将来长大了就嫁给胡学成吧，把柳家与胡家的姻缘世代延续下去，这事她就做主了。
再后来他们都逐渐长大这事反而被遗忘了，祖母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倩倩也很少到胡学成家里来。记忆中出现一段令人说不清楚的空白，好像曾发生过的一切都被遗忘了，忘记了那美妙的瞬间也忘记了祖母的诺言。就在胡学成快要离开无量谷时，他们曾有过的美妙记忆奇迹般地得以复活，倩倩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双大眼睛扑棱棱地闪烁着，盯着胡学成问道：“准备啥时候走？”那双大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种异样的东西，并直接坦荡地表达出来。这情景多少有些出乎胡学成的预料，但它并不突兀更不怪异，他瞬间意识到要与一种东西诀别，感到生命中曾经历过的童话般的无瑕世界慢慢开始关闭大门。此刻，他的心境开始发生变化，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中，望着楚楚动人的表妹，他半开玩笑地说：“看着你真的让人不想走了。”表妹极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从胡学成临别时的这句话中她还是读出某种陌生的意味来。这个不同寻常的瞬间，虽然他们不曾承诺什么，但分明已走近人生的十字路口，在这样的场景中告别，能明显感知有种东西已被永远丢弃。看着表妹一脸无奈的神情，胡学成的心头忽地掠过一阵温柔的怜悯，但不久就被周围热闹的气氛所冲淡。
消息传得特别快，邻省的桃原人和滕庄人很快就知道这件事，他们对这事的反应仿佛比无量谷人还要强烈。死爱抬杠的桃原人闲暇时间似乎特别多，经常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谝闲传，人群中的姚成突然对他的远房孙子姚代说：“你看人家无量谷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出完坏分子出阴阳夜仙，阴阳夜仙的红气还没褪下去又出了大学生，你狗日的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白活着，啥事也没弄成，连个坏分子都不如。”
蹲在地上边抽烟边闲谝的几个人听到姚成的话“哗”地一下笑了，姚代的脸顿时了红起来，他不服气地说：“好小爷哩，你现在喝着凉水不硌牙，尽说些便宜话，小时候人家教的啥，你教的又是啥，从小就没把我往好里教。你还记得咱们一起去放羊，有只馋山羊跑得特别快，一出门就带着羊群一个劲儿地往粮食地里跑。你让我抓住这只馋山羊，你用一根细麻丝将羊腿上的麻筋紧紧扎住，这羊从此就一瘸一拐地再也跑不动了，走不了多远就要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不然的话，腿就麻得受不了。这一招果真灵验，立马就把狗日的馋嘴毛病给根治了。”姚代开始把话题往过去的岁月中追溯，小爷一句激将的话语一下子打开了姚代的话匣子。“还有这事？”大伙儿边笑边插话。“还有更邪乎的呢，”姚代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了起来，“有只山羊不听话，一出圈门就一个劲儿地疯跑，怎么吆喝也不管用，你们猜怎么着？我小爷抓住这只山羊掀开耳朵扇，突然一声怒吼，这羊吓得就地跳了个蹦子，从此再也不疯跑了。常常是走上一阵，都要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转上几圈然后接着往前走，我想可能是把羊的哪根神经给吓坏了。”听到这里众人一下子乐开了花，一个个笑得前倾后仰。“狗日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姚成开始反驳。“小爷，你说从小就给我教这些东西，从来没见你教怎样学文化，还问我怎么没考上大学，这不是日蹋人是干啥呢。”姚代调侃的方式更绝，一下子将小爷的火力打压下去，他们在这种集体娱乐的氛围尽情地享受着生活。
经过一段时期的甜蜜等待，胡学成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他考入北方大学中文系，按照报名的时间推算，当天就要动身。胡成荣早已准备妥当，通知书刚一到手就请来村里的人举办了一个还算是隆重的宴会。这天偏僻寂寞的沟谷又充满了生气，那种曾经丢失的自信仿佛又回到久别的无量谷人中间。宴会的形式有些特别，它不同于婚丧嫁娶中常见的那种，胡家人个个风光满面，因为祖坟上冒了青烟，不但为祖上添加了荣耀，也给生活在无量谷的人增了光。无量谷的另一大姓钟氏家族，他们也无一例外地参加了宴会，除了恭贺羡慕外他们则更多地是把嫉妒悄悄埋在心里，这个胡学成无形中给钟家增添了压力，钟家暗自坚定了秣马厉兵、一争高下的念头。宴会上有几个爱出风头的人明显喝高了，他们大呼小叫地说还没有喝好，在挣扎的状态中被搀出院子。多数人离别之际握住胡学成的手嘘寒问暖，并再次细心地端详着眼前这位年轻人，那情景很是感人。
时间非常紧迫，为了赶班车胡成荣当天下午就将行李运往乡上，胡学成次日凌晨到乡上赶上一天仅有一趟的乡间班车。这一夜许多人都没睡好，半夜时分就忙乎起来为胡学成送行，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影影绰绰的，他走出院子，上了旁边的小路就开始爬坡。夜很黑，没走几步就看不见送行的人了但仍能听到嘱咐的声音，那声音不绝于耳。爬上这道长坡意味着马上就要走出无量谷，小路在山岭间绕来绕去，虽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但胡学成对这里的一切非常熟悉，沿着模糊不清的小路义无反顾地走去。夜深沉安宁，每过一个村庄那些守夜的狗都要慵懒地叫上几声，有种应付差事的样子。胡学成距离无量谷越来越远，心中突然出现某种说不清的依恋与惘然，他感到自己正从过去确凿无疑地走了出来，但对进入什么样的未来心中没有一点把握，瞬间产生浮漂似的虚无感觉。
走了许久，他看到远处星斗满天的苍穹下出现一道隐隐的黑线，黑线上群星闪烁，黑线下面油井队井架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他知道已到桃原的坡跟下面了。由于夜色黑暗胡学成仰视面前突然出现的高原倒有些看不清楚，他没有停顿就径直攀上桃原的斜坡。夜间攀登仿佛比白天轻松，不大工夫当头的星空就开阔了许多，坡度也变得平缓起来，胡学成上到了桃原。这道塬的长度大约五十里，北面尽头处就是乡政府所在地。为了赶路，他抄小道走去。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走着走着脚下的那条小路突然变成两条，他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到了道路分岔的地方了，周围漆黑一片，该走哪条路让他一时犯难起来。踌躇片刻，他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下去，走了好大一阵，并没有走到中途必须穿越的那片榆树林。记忆里从没有这种现象发生，他开始犯起怵来，索性改变方向继续行走，又过了好大一阵他低头一看，天哪怎么又走了回来，回到刚才的分道岔路上。他开始着急起来，再这样走就赶不上天亮时始发的那趟班车了。
胡学成吃力地走着，天色微明时他终于辨清方向，他一直在这塬上转着圈，两个多小时都没能走出桃原。他突然想起柳夜仙的话，他曾经睁大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桃原上生长着一种迷魂草，晚上最好不要上这条塬，一旦误踩迷魂草就会在原地转圈圈，永远都走不出来。当地人把踩踏迷魂草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叫拾牛粪，要是有人误拾牛粪的话从鸡叫时开始到天亮还不大要紧，要是天一黑下来就开始拾牛粪拾到天亮时肯定会累死的。想到这里胡学成内心突然一阵痉挛，莫非自己踩上了可怕的迷魂草。趁着光亮，地上的道路已清晰可见，远处的群山也显现出来。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脚下的路，还是那条一直通向后塬的路并不见什么分岔的小道，他开始纳闷起来是不是自己鬼迷心窍了，怎么会看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路呢。此刻万物已清晰展现在眼前，胡学成不再恐惧刚才发生的一切，但分明已赶不上早晨发往县城的班车了，他想了想没有往回返而是继续向着乡上的方向进发。
到了乡上班车已离开大约一个小时，父亲焦急的神情明显暗含责备的成分，他把黎明前遭遇的事情讲了一遍。父亲听着渐渐地神情有些呆滞，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他猜测不到自己的父亲想到什么，胡学成的父亲的面部分明出现了一种惊慌的神色。这位饱经风霜的长者听到儿子的话后，内心犹如一阵雷鸣电闪呼啸而过，在送孩子即将远行的时刻出现这个不祥的兆头让他的心一个劲地战栗起来。踩上迷魂草，肯定不吉利弄不好还会出问题，这样的念头在他内心一个劲地向上翻涌，最后他将这不时出现的凶险念头强压下去并坚定地说：“今天的车耽误了明天再走，差一天半天不要紧的。”说着就将胡学成带到乡上的一个亲戚家里，在那里等待着第二天早晨那趟班车的到来。
邻省乡上的这位亲戚非常热情地接待着胡成荣父子，并为获得这样的荣耀而自豪。胡成荣仍旧沉溺在儿子所发生的事情之中，有一阵子他特别懊悔，自责自己为啥不和儿子一同出发躲过那倒霉的迷魂草，胡成荣似有无限悔恨不能原谅自己。原本是凌晨和胡学成一同出发的，为了不耽误班车，他灵机一动就自作主张先将行李送到乡上。他的用意是将事情做得更妥帖些，没想到竟成为事与愿违的做法，引发如此不祥的后果。大脑里闪烁着如此之多的奇怪念头让他愈发不得安宁，他极力不去想它们但它们却蜂拥而至并在眼前纷纷开花。先前一位滕庄的婆娘，晚上和丈夫打架后连夜赶回娘家，谁知她一上到桃原就误踩迷魂草，在这塬上一个劲地走着，绕了一个又一个圈最后从塬畔处的悬崖上摔了下去，惨死在那里。当她的家人寻找到桃原时，这塬的土地上留下她密集的脚印，那脚印全都向着一个方向行进，并且每次都大致沿着前一次的线路行进，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绕了一圈又一圈。从留在地上的脚印判断她足足走了大半夜，可能在天快亮时才跌入悬崖的，从此人们对魔阵般的桃原产生了一种畏惧之感。传说还有一位外地过路客经过桃原时也迷了路，他走了大半夜都没能走出那个怪圈，最后实在筋疲力尽了就躺倒在路上，第二天凌晨上工的人发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他被搀扶到人家歇息了半天，最后由他的家人接走，听说走后不长时间他就疯了，一疯就是两年多，等彻底清醒时已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对曾经发生过的事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从此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重新开始另一种生命历程。
想到这里胡成荣心中一颤，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想让柳夜仙给禳治禳治，可惜时不我待，明天无论如何都要上火车。再说他心中还有一层顾忌，怕这事让周围的人知道了，会让别人看笑话说风凉话的。昨日的风光景致让他怎么都难以忘怀，从周围的人羡慕的目光里他读到一种让人崇敬的快慰，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事情，就这样他顾忌重重、犹豫不决，一阵子感到事情很严重闹不好会出啥问题，一阵子又说服自己，孩子的喜事说不定能冲淡所有霉运，有道是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闯，这说明神鬼还是怕人的。胡成荣的心中如沸水开锅一般矛盾激烈，弄得他有些焦躁不安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