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骚动之谷(3)
时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人们在不易觉察间就被置入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状态中，实际上也默然接受着如此变化。这位在无量谷劳动改造了整整十年的坏分子，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离开无量谷向县城靠近。长途班车开进店铺林立人群频繁穿梭的街道时，来往行驶车辆的喇叭声不停地响起，使人感到杂乱刺耳，刘仁的心里倏地产生强烈的震撼，一瞬间头有些眩晕。多年偏居一隅，他已习惯无量谷那种奇特怪异的生活，对这种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反而有些不适应了。面对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景，刘仁有种茫然失措的感觉。他向四周瞥了一下，车站内外竟没有一个曾经认识的人。
拥挤的街面与十年前大不一样，两边增添了许多新的建筑，但整个方位还是清晰的，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主街两旁还有几条附属的街叫二道街或三道街，它们全是居民的住宅区，很少有商业网点。他家在二道街上，而店铺就在这繁华街道的东头俗称东关的地方。东关过去是县城的商业中心，那些上规模上档次的店铺以能在东关落户为荣，而他在那地方有两个令人非常羡慕的铺子。走在街上，刘仁当年的记忆复活了。这条街道既熟悉而又陌生，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他没有去找曾经开过的店铺也没有回到曾住过的老宅，而是朝县委的大院走去。走进县委的院子，一眼就看见一个房间门上挂着落实政策办公室的牌子，他向那地方径直走去。一位头发有些谢顶的人端坐在桌前，见刘仁有话要说，就让他坐下然后仔细聆听他的陈述，不时还插话询问一些不太清楚的事情。
刘仁走出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时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地整个身子仿佛轻飘起来，办公室主任的话在脑子里悬进悬出好像总不能着地似的飘忽。你的问题已彻底查清，当年没收你的财产是形势所迫。你不肯与组织配合才有这下放十年的后果，当时比你财产多的人交了财产后不是照样没有问题。当然现在说这些话都是多余的，你先回去等着吧，过两天我们就正式发文了，你到当地户口所在地办理签户手续，回来后仍然居住你的老宅子。我们去看过，那里现在住着好几户人家，让他们慢慢腾出来就是，你也不要太着急。刘仁没想到问题落实得如此之快，他来到县城时其实还是晚了一些，其他几个像他这样的坏分子已经比他提前两个星期就知道消息了，人家事情早已办妥他却仍旧蒙在鼓里。
十年梦魇般的生活马上就要成为过去，这个消息与当年听说要将他赶出城的消息一样，来得同样突然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有种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的空虚之感迅速盘升起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出门的，坐在路旁的水泥台阶上再也不能动弹，很长时间里大脑一片空白。“你回来后仍然住你的老宅子”，当主任说出这句话时他眼中一阵发热，内心的兴奋与酸涩强烈地冲击着，有一瞬间他半张着嘴硬是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大半生辛劳靠着做小本生意一砖一瓦建造的家园现在终于可以失而复得，它牵动着他全部的情感和神经。有时对它思念的痛苦远远胜过那些村野山民对自己的皮肉蹂躏，他如此顽强地生存着，干着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来临，等待能听到这句话，现在这话从主任的口中不经意地说出了。主任说得非常轻松仿佛打了个饱嗝似的随意，让他觉得玄虚缥缈如天外来音。听到这句话时他刚好六十岁，也许上帝受到良心的谴责终于睁开那终日微闭的眼睛，让他在人生的暮年能有个还算完整的结局。
在县委大院外临街的水泥台阶上他傻愣愣地坐了将近一个小时。通过短暂的休整，他的记忆力逐渐恢复，大脑变得越来越清醒，于是起身向曾经经营多年的老宅院走去。十年过去了，仿佛这里的变化不算太大，除有人翻盖新房外那街那巷依旧如初。他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后心中又开始翻腾起来，那些已逐渐淡漠的记忆迅速聚拢升腾起来。走过一家又一家，在接近十字路口的地方他看到自家的木制门楼，与十年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显陈旧斑驳。虽说是木制门楼，但两扇又宽又厚的门扇上的雕花以及那高高的门槛，仍然透出一种很是大气的气息。
大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推了一下，“吱呀”一声门扇随即开启了一条宽缝。从这条缝隙中他看到里面的情形，只有厢房是新建的，其他依旧如初。这时从上房中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少妇，她满怀鄙夷地看着门缝外面的刘仁，声音有些不太友好地质问他找谁。刘仁支吾了一下说：“谁也不找。”“有毛病”，说话间她用力关闭那扇被开启的木门，随即传出粗暴硬朗的木门上闩的声音。刘仁在大门外静静地站立着，遭受羞辱后自信心开始上升，他经历过太多的羞辱，她的这点小玩意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是对她这种登堂入室侵占别人老巢，在真正的主人面前出现的嚣张气焰顿生仇恨之感。当情绪越酿越浓烈的时候他还是慢慢地离开了这院子，这大概是十年的磨难让他从另一个方面获得某种坚强的自制力和忍耐力，他能够从容地面对这一切。
刘仁在县城里待了三天又悄悄地回到无量谷。他是趁着天黑时进庄子的，十年的斗争锻炼让这个坏分子变得异常谨慎，知道如何避开锋芒，躲开群众的耳目，要是十年前刘仁是断然不会如此谨慎行事的。刘仁回到家后悬在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将得到的消息告诉给他的儿子和女儿并要他们严格保密，对于自己的老婆和儿子的老婆仍然封锁消息不让她们知道，刘家的这两个女人确实让他心凉透顶。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第二天早晨他同儿子一同上工照例参加无量谷的生产劳动。不知怎么，今天队长的心情非常好，看到几天不见的坏分子刘仁又出现在农田里就问道：“病好了？”“好了，只是受了点儿风寒而已。”刘仁爽快地回答着。他的话中仍有东路口音。队长发现病愈后的坏分子精神特别好，有股神清气爽的劲头，那种拉磨雷似的长屁一个都没再出现，心想这老家伙一场病竟像换了个人似的。队长没有再深究，重新融入大家近来从未离口的分组话题中。
这一天的农活是收糜子，无量谷二三十号劳力一字儿排开总有好几十米宽。这些人在西大梁的漫坡地带摆开的架势特别宏大，山梁上顿时出现“嚓嚓嚓”的声音。这种活儿已经开始一段时期，每个人的镰刀都被磨得锃亮，它们一闪一闪地在太阳下反射着光芒，飘忽不定的亮光杂乱地闪烁在山坡上，远远看上去非常神秘。大家都在议论分组的事，突然间质朴的杨老汉调过头来对身旁的坏分子说，要是分组了你去东组还是西组。这问题一下子难住了刘仁，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号人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杨老汉说：“你还是来我们组吧，我们这边基本上没有那种日赖人，凭你这种吃苦劲肯定会受欢迎的。”刘仁看了一眼替自己着想的杨老汉心头一阵发热，顷刻间产生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他突然发现这里的人如此善良淳朴，这是他忽略许久的新发现。也许过去的心态抑制了他对生活、对现实的准确判断，特别是杨人来那种张牙舞爪的架势让他产生严重的偏见。在即将离开这里时，他忽然觉得有种东西可能会被永久地丢弃在这山谷里，它显得如此珍贵。
刘仁紧盯着金黄色的庄稼地，看到成熟的庄稼被人们收割，忽然想到自己刚到无量谷时干的就是这种活计，他的眼睛里一阵阵发热。他没有心思去聆听无量谷的社员们喋喋不休的议论，他们显然是在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也没有再与旁边关心他的那位老农去闲聊，而在悉心地感悟着这蹊跷的人生，忽然发觉自己开始时如此憎恶的重体力劳动，竟有几分情调蕴藏在里面。人是有感情的，对于埋藏了他幸福生活的无量谷，在即将离开之际他拥有的不仅仅是憎恨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依恋。对这里的一切他瞬间产生一种如此清晰的洞察与认识，这种认识过去十年都没有出现，而现在仅仅一瞬间他竟豁然开朗。
大约两个小时后太阳高悬天空，队长一声吆喝，大家纷纷扔掉镰刀斜躺在斜坡上，人们三五成群地簇拥在一起，又开始漫无边际的闲扯活动。这种称做“诼二五子”的活动在当地非常盛行，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能情不自禁融入谝闲传的活动中，人们说得眉飞色舞、笑声连天，有时玩笑过头了还会突然出现追逐打闹的场面，黄土地上顿时飞扬起一股被蹭蹬起的土雾。总之使你参加这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并不觉得有多累，这就是它的神奇所在。刘仁坐在稍微远离群众的地方，像往常一样他总有些孤家寡人似的不很合群。看见漫坡下面已被收割的粮食，它们是如此整齐一致，令人兴奋不已。他的思绪一会儿飘到县城里，一会儿又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总之心里老在不停地翻腾。无量谷的人仍在自鸣得意地讲着他们感兴趣的笑话，根本没有发现这个坏分子早已心不在焉，他的镇定与从容迷惑住了所有的人。经历世事的磨砺，刘仁变得更加老练持重，难以看到些微的狂躁，历史真的能塑造人。
干燥了大半个冬天后，突然阵阵寒风肆虐，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漫天飞舞的雪花，让闲暇了很长时间的无量谷人顿时喜悦起来。下雪的时候呼啸的西北风停了下来，任片片雪花随意飞舞飘零。雪飘落在树枝上、草垛上，也飘落在雪地中行人的帽檐上，那种飘落的优雅姿态和轻盈附着万物的过程，给人一种特别亲切的抚慰之感。大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慢慢地对面远处的山岭变白了，绵延的群山在飞雪中显得特别沉静。飞舞的雪花越来越大像抖落棉絮似的跌落下来，加快覆盖整个山川大地的速度，天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仿佛即刻就要合拢了。这条被东西两条山岭夹裹的无量谷长川犹如进入了童话般的晶莹世界中。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雪却越来越大，半夜时积雪已有一拃厚。山谷旷野间万籁俱寂，平时焦躁不安的狗叫声此刻销声匿迹，空气中静得仿佛能听到一根针的着地声。一向热闹的无量谷，在这场大雪的覆盖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阒静，似乎返回到史前时期。后半夜西北风再起，呼啸着从山岭沟壑处刮过，吹得牢牢紧闭的木门也“吱咛吱咛”地响动起来。雪沫从门的缝隙中倒灌进来，地上出现一道明显的雪印。这场骤然而起的狂风在山谷间呼啸肆虐，打破雪花片片万籁俱寂的童话世界，就连降落在地上的雪片也被掀了起来。山壑风口处，狂风刮起的雪暴犹如大坝下泄的洪水，张扬肆虐，持续不断。沟壑风口处留不下一点积雪，突兀的地方积雪被刮走后裸露出它那本来的面目，而一些低凹处积雪则快速增长起来，有的地方积雪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偶尔还出现狂风塑造的雪岭，那种平地而起的雪岭仿佛长城般雄伟壮观。第二天清晨人们推门一看，啊，完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早晨，钟川被一阵敲门声弄醒，开门一看原来是胡学文。“怎么现在才起床？”胡学文有些关切地问。“什么事这么当紧，刚睡下你就来敲门这不是诚心要累死人。”钟川说着将胡学文让进家中。胡学文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将信将疑地看着钟川，停顿片刻，他又说了起来：“上次讨论方案时将坏分子一家放在你们东组里，他们家本来就住在西组放到东组不合适，我们经过商量后还是要他。”这话让一直平静的钟川突然火气上升，他气愤地说：“什么事你们都能做得出来，刘仁家住河西分到你们组是顺理成章的事。当时你们那些人说什么都不肯要，现在方案定了又想变卦，这不是成心闹别扭是干啥！”胡学文见钟川生气了就改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说：“当时人多嘴杂意见难以统一，后来我们坐下来又想了想，好端端地将人家弄出去影响不太好。”
钟川一下子还难以弄清胡学文此番话语的真正用意，见他还在执拗地争取着就随口说了一句：“你说得有些晚了，现在恐怕没有必要再讨论将刘仁分到东组还是分到西组这个问题了。”胡学文一听这话吃了一惊，有些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要回城了？”“差不多吧。”胡学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竟直言不讳地说：“我说把坏分子要来有好处，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总觉得坏分子是个祸害，现在看是福不是祸了。”他的话有些自言自语的样子。钟川心中盘结的疙瘩让胡学文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解开，他有些吃惊地打量着胡学文说：“你们真能算计，如意算盘也打得太精了吧，把坏分子当猴子一样来耍弄。在队里分组时，坏分子与大家一样占有一份土地，等到将来土地进行个人承包时，坏分子可能就是山梁上最差的土地。如果坏分子回城了那更好，这分来的土地不就白白地成了你们多余的财富嘛。可惜晚了一步，否则你们的阴谋就得逞了。”胡学文听到这话略微有些惊奇，但马上就明白钟川此次到公社的真实意图，只见他嘿嘿地笑了一下说：“现在你说啥都行，我不想跟你再争啥了。”说完这话他就转身离开钟川的家。
坏分子刘仁一家人要回城的消息在无量谷迅速传开，就连邻省的桃原人滕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坏分子要回城了，如同当年无量谷要来坏分子一样消息传播得很快且具有轰动性效应。村子里那些善良的婆娘们还专门跑来看望卓红莲，这位坏分子的儿媳妇除了与杨人来私通名声不好外人缘倒还挺好的，面对前来看望的人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些年龄大的人围坐在一起严肃认真地议论着这件事，他们边抽烟边闲扯坏分子一家人在无量谷的经历，仿佛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给坏分子作出一个盖棺论定的准确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