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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骚动之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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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川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发生如此变化,他替代杨人来后成为无量谷说一不二的人物,这事情要搁在一年前甚至是一个月前,那是不可想象的,而现在它却真切实在地出现在眼前。天色已晚,他从公社开完会后,急着赶回无量谷。星辰闪烁在空中,给人带来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幸福感。转过山梁时,明显感到脚下的路清晰无比,世界相应地明亮了些;而进入山坳时,四周漆黑一片,根本找不到行进的道路,只能凭借感觉踯躅前行。随着山势的起伏变化,眼前时明时暗,捉摸不定。钟川的心情并没有受到眼前景物的影响,相反,在这个漆黑一团的世界里,他的思维异常活跃,刘英的形象清晰无比地出现在眼前,她活泼、大方,惹人注意,搅得他心神不能安宁。他要早点赶回无量谷,将公社会议的新精神告诉给她。
     
       王书记在全社大会上的问话非常突然:“无量谷的同志来了没有?”当自己从人群中站立起来时,整个会场的人都在盯着看,那情形让人怎么都忘不掉。王书记说:“你们无量谷的情况特殊,过去的斗争搞得最热闹在全公社都是有名的。你记住,现在的形势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再不能用过去的那套做法来搞工作,否则是要犯错误的。”他的话有告诫的意思,但更像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交换对时局的看法,讨论在政策落实时需要把握的细微界限。钟川脑子里装着许多新的东西,他心中激动异常,那就是坏分子刘仁的苦日子马上就要结束,终于能够与人民群众平起平坐,今后不会再遭受凌辱。他恨不能一下子飞回无量谷将这消息告诉刘英,他想这消息会让自己在刘英心里的分量骤然上升,因为这是关乎他们一家人前途和命运的大事情,而这件大事情将由他来宣布,那种喜悦之情显而易见是难以言表的。
     
       钟川越想越兴奋,不由得加快行进的速度,希望早些返回无量谷,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消息告诉刘英。他设想刘英听到这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说不定因此而彻底扫清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最后一道障碍。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上了高岭又转过崾岘在盘旋着的山间的土路上风尘仆仆地走着。想刘英的时候,思维又不自觉地转到无量谷的整体局势上,王书记的话在脑海中翻动不已,他讲的全是新东西,事关政策的变化以及如何把握这样一些敏感问题。最后他说,对于那些人口过多规模过大不适宜集体劳动的生产队,还可以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变成生产组。如何落实这个讲话精神,事先必须先对实际情况有充分的了解。说来也怪,生于斯长于斯,现在又是大队长,他从未对无量谷的一家一户进行过细致的梳捋,对其只有整体概略性的认识。无量谷生产队总共二十四户,一百二十六人,他们分别住在河西河东两岸,河西的人数稍微多于河东的。无量谷质量上乘的土地是河谷中的河台地。它们平坦整齐,遇到雨水偏多的年份,一亩地的产量可以超过两亩甚至三亩山地。剩下的大部分土地分布在东面和西面连绵起伏的山梁上,它们也有相对平坦的地方,但数量非常少。这样以河为界一分为二的雏形非常自然地出现在脑海里。无量谷的大型财产有一个米面加工厂,柴油机、磨面机、碾米机配套齐全,近年还购置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他想分组后这些东西肯定会四分五裂,作为一名大队领导从心底里讲还是不情愿看到这种结局出现的。看样子分是大势所趋,一想到这个,他还多少产生出一种无奈的感觉来。
     
       回到无量谷时已是星光满天的深夜,浩瀚的银河已经调转了方向。钟川从河东的山梁上走了下来,路过远离村庄的柳阴阳家时,柳家的狗慵懒地叫了几下,叫声有气无力,脚步声还没有远离叫声就自动停了下来。老狗的叫声给了柳家一个明确信号,有陌生人正从院子外侧的大路上经过。从叫声中主人能够清楚地把握过路人是否停歇,有无闯进柳家院子的意图,如果仅仅过路而已,它就随意地应付上几下;如果试图闯进柳家宅院或在外面贼溜溜地窥测时,老狗绝对不是这种心平气和随意应付几下就算完事,它会豁出老命似的一个劲儿往外扑,宁可让嘶哑的喉咙裂开也要坚守自己的阵地。听到柳家的狗叫声,钟川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又回到了无量谷。
     
       绕过柳家后道路转了个大弯,对面村庄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地出现在黑暗的山腰间。凭感觉,一下就能判定出靠近庄子上方的那隐隐约约的灯光,就是坏分子刘仁家的油灯发出的。此刻夜已深,刘英正守在昏暗的油灯下干什么,想这个问题时如同想象天国里发生的事情那样缥缈虚无,瞬间他对这个冷美人的处境生发出一种悲悯之情,在这样一个如此寂寞的地方,她静静地耗费着青春,耗费着生命。这种日子大概接近十年了,这不算短的时光,真的能够改造好那个顽固的坏分子和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吗,对这个问题钟川一时难以作出正确的判断。形势的发展迅猛异常,钟川准确无误地感到这种发展对坏分子一家是有利的,只是目前还不能断定这种情形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正想着已下到坡底,眼前一条小河横亘在眼前,小河有两米多宽,必须借助独木桥才能过河。他上了独木桥,看见河水的星光在晃动,它是那么深不可测、神秘无垠。其实这条小河并不深,白天能够清晰地看到河底的石子,而夜间它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情景。河水将天空中的星辰映现在上面,仿佛星光闪烁的天河此刻完全降临在无量谷这个僻静安宁的地方。钟川目睹这些,心中顿时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他说不清这种冲动到底缘自何处,就这样胡乱地思索着不知不觉间走进院子。
     
       第二天上午约莫十点左右,钟川来到无量谷小学。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刘英带领学生们在朗读五年级课本中的内容,课文是《赣南游击词》,它是根据陈毅元帅在南方带领新四军进行游击战的经历写成的。刘英朗诵的声音很大,她试图用普通话朗诵,不知是她的发音问题还是这首词本身就不太适合朗诵,总之那声音又尖又细给人一种怪兮兮的感觉。而同学们跟着朗诵发出的声音更怪,他们对普通话的节奏把握得更差,以至于集体朗诵发出的声音就像夏天快要下冰雹时天空响起的闷雷一样,轰鸣作响时总拌杂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让人听了怎么都感到不舒服。他刚走进院子就听见下课的铃声响了,一群孩子听到铃声好似听到冲锋的号角声一样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他们见钟川走进院子就纷纷嘀咕起来,眉宇间流露出贼兮兮的神情,钟川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偷着说关于他的悄悄话。他没有在意这些小家伙们的议论,径直走进教师办公室。
     
       贺校长见大队主持工作的领导来了,急忙站起来让座,只见他腮帮子上的肌肉轻轻抖动着,正准备将这位领导一同带入那种神聊乱侃的境地中。钟川的表情有些反常,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稳定那躁动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刘英走了进来,他瞥了一眼,她还是那种神情,沉稳中充满机智。钟川将公社书记的谈话精神原封不动地传达给刘英。他说从今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你们了,你爹也会和这个队的社员一样重新拥有做人的权利,政策可能马上就会落实,不过这事先不要对任何人讲,涉及政策方面的事非常敏感,得等到正式通知后才能传达。
     
       刘英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她两只眼睛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神情非常专注,那鹰钩鼻更显刚直有力。她听钟川说这些时表情异常冷峻,并没有像钟川所设想的那样她会喜形于色以至于感恩戴德。一时间局面有些尴尬,还是贺校长反应快,他几乎是惊叫着说:“是不是要回城了?这下好了,城里丫头用不着待在这里受洋罪了,回了城可不要忘记我们呢!”贺校长的话着实让钟川吃了一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只知道刘英一家可以与无量谷的人一样享有平等的权利,不再挨批斗受人歧视,没想到这就是他们将要离开的前兆,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尽瞎说呢!”刘英淡然地回了贺校长一句。她说这话时并不是一点波澜都没有,当听到钟川传递的这个消息时,她心中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某种分量很重的东西突然落到地上。一瞬间她产生强烈的想哭想喊想诅咒的冲动,但在钟川面前她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心里的变化。她一点儿也不感激钟川说他们一家人和大家一样今后可以拥有同等的做人权利,她认为他们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遭受非人的待遇,这里让他们蒙受的羞辱实在太多了。当着钟川的面,她不能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
     
       刘英的态度异常镇定,钟川的心里反而一个劲地躁动起来。她的冷静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他甚至设想她得知这消息后或痛哭流涕或破涕为笑,行为反常难以自控。他绝对没有想到她的态度如此淡然竟好像没事一般,这严重地伤害了钟川的自尊心,恨不得跑过去抓住她的脑袋使劲摇晃几下,看那里面到底装着啥东西。当着贺校长的面他没有那么做,慢慢地他的理智成分占了上风,现在他作为一个大队领导在对大队的社员传达公社的指示精神,要是自乱阵脚那算什么。说完这些他起身离开,感到再多待一会儿肯定会出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来,他已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贺校长见钟川要离开这里,就借故跟着他走出学校。
     
       他们走后刘英一个人憋闷在窑洞里,思绪仍在起伏翻腾着。“报告!”又有小东西来骚扰了,“去!”她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吓得那位站在门口的报告者一溜烟跑掉了。就这样,她一个人在窑洞里坐了一个多钟头,一点儿也产生不了再去上课的兴趣。学生在院子里尽情地玩着,他们奇怪课间的休息时间怎么会这么长。有些高年级同学在一起悄悄地议论着是不是大队长又来了,有的同学说是来过但早就走了,现在刘老师一个人待在窑洞里。一个人待在窑洞里又没人一起谝闲传,怎么能忘记上课呢,同学们正在猜测之际只见刘老师走了出来,她拿起手摇铜铃杂乱而无序地摇晃起来。学生们听到这种下课的铃声都愣在那里盯着老师看,刘英说了声“放学了”。大家听到这话纷纷跑进教室整理书包,接着一窝蜂似的离开学校。
     
       刘英回到家时太阳已到中天,又等了很长时间,他那个坏分子老爹才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进家门。他动作迟缓、踽踽独行,近十年的劳动改造已将这个纵横捭阖的商人改造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待父亲吃过饭后,刘英将钟川的话告诉他。起初坏分子刘仁有些发愣似的盯着女儿看,有一瞬间仿佛被这消息惊呆了,但他迅速从那种状态里苏醒过来,眼光有些严厉地盯着刘英说:“他还说了些什么?”“再没说啥。哦,还说以后生产队可能要划分成生产组,这样便于生产劳动。”刘仁听后一言不发,陷入持久的沉默状态里。
     
       胡家的人消息非常灵通,钟川刚从公社赶回来胡成荣就跑来打探消息。钟川对这个人本能地产生一种厌恶感,但他没有当面扫他的兴,只是大略地讲了一些政策将发生变化之类的事。说马上就要开会传达了,到时一切都会清楚的。
     
       胡成荣听到这消息后,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到了大哥胡成富的家里。年逾古稀的胡成富,头发胡须全都白了,那是像雪一样纯洁的白,这白发给他增添一种仙风道骨般的飘然之感。他精神矍铄、思维清晰、行动便利,人们时常看到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在无量谷来回走动。杨人来的突然下台让他十几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显得异常兴奋,动不动就对别人讲这是天意,事情注定会这样的,世道是真的变了,说这话时他显得尤为兴奋。
     
       杨人来出人意料地下台了。对于这位在无量谷的政治舞台上活跃了近二十年的人物,人们的议论很多而且评价差异极大,从无量谷有史以来最具魄力的领导到十足的流氓及无恶不作的大坏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他的下台太突然,没能给人们留出充裕的时间去思考。人们关心最多的是杨人来曾一手策划并牢牢控制的坏分子刘仁交由谁来改造,他所霸占的卓红莲前景不明,他一贯支持钟家压制胡家的做法是否已寿终正寝。无量谷的局势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面对主体的突然缺失,作为与它相依相存的客体还有多少存在的意义。无量谷人不会从哲学的高度看待问题,但是他们能敏锐地感觉到问题的存在,怀着走着瞧的心态密切关注事情的发展变化。眼下,人们还没有从杨人来下台的氛围中走出来,生产队要分成生产组的消息再次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如此之多的新闻热点让无量谷人兴奋不已。
     
       钟川从公社回来没几天,就召集无量谷的群众开会。当他在大会上宣布公社党委会批准无量谷生产队分为东组和西组的方案时,会场顿时出现一阵欷歔声。对于这个消息人们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位大队长正式宣布时群众还是禁不住地惊叹起来。坏分子刘仁也在会场,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钟川讲话。杨人来主政的时代他是逢会必站的,就站在主席台旁时刻面对着群众。面对群众但又不能抬头看群众,这就是对被监督改造的坏分子的特别规定。那种只能低头不能抬头的理由是:像刘仁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是没脸面对人民群众的,只能把头低下来。现在随着杨人来的倒台这条规定被取消了,不用逢会必站,可以与社员们坐在一起参加会议。刘仁能清晰地感到时代节奏的变化和时代脉搏的跳动,对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特别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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