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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浑河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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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的惊讶滞留在面部,仍然沉浸在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此刻胡成贵已经逃离,郜家兄弟仍在咒骂着:“狗日的,亏他也能想得出来,竟然跑到老子这里龇牙来了。”骂完胡成贵后他们笑嘻嘻地对大家说:“接着喝吧,没事了。”大家齐声说道:“喝好了,赶快撤吧。”说这话时大家相继离开座位走出窑洞。招呼外家的喝酒仪式就这样在怪事迭出中结束了。好久人们都在议论这事,一时,胡成贵的名声在三省交界处传扬得很远。
     
       大家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情品味这件事,都觉得它唐突离奇,它给人们提供了一个越说越新鲜永远也穷尽不了的话题。人们见面时咧着嘴,不用说话大家就知道是为这事而兴奋,这事真的太稀奇。只有陈阴阳偶尔流露出一句像咒语似的话:婚礼上遇到这种事,今后的日子肯定会不吉利的。大家只顾谈论这事的趣味性,根本没有把这个废弃多年的老阴阳的话放在心里。他也没有重复那句人们并不爱听的话,只当说过就了了。郜家的姑娘就这样嫁到无量谷,她的故事一开始就是怪异的,注定会在这个神秘的地方掀波澜。
     
       杨老汉自从与王侉子及隘鹞峁的郜老汉结为亲家后,其地位在无量谷明显上升。来自王家的大媳妇和郜家的二媳妇在村子里非常抢眼,她们缺少刚刚过门的新媳妇那种忸忸怩怩、羞答答的做作之态。尤其是二媳妇穿着整齐、人高马大,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给人落落大方、无所不能的感觉。她说话嗓门大且一针见血,常常一句话就能把一群打情骂俏的小伙子堵得接不上话茬。每天上工收工,她都紧跟其夫侯天义。这种形影不离的做法,让侯天义既兴奋又羞涩,他尤其害怕在公众场合大家拿他开玩笑。
     
       西大梁绵延在沟谷的西北方,高大逶迤气势恢弘。无量谷的社员们全部集中在这山梁上,每过两个小时干活的人都要围坐在山梁的顶部歇息上一阵。极目处,山峦逶迤、沟壑纵横,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无数座烽火台,在山的高端排成一条线,从西南边的山巅出现,穿过无量谷的山巅后消失在东北方的天际边,邈远而又苍茫。正在休息的男女老少们,有的半躺着,有的斜倚着,有的伸长腿睡在地上,显得非常凌乱,闲扯则漫无边际地进行着。突然杨人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侯天义,你现在尝到甜头了吧?”这话将大家的兴趣一下子转移到无量谷的新郎官和新媳妇身上。
     
       “早就尝着了,你看这小伙子的头发不到几天工夫就焦枯发黄了。”有人抢着回答。听到大家的议论,侯天义咧着嘴只是笑,脸上出现了不好意思的腼腆红晕。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攻击起来,“听说你开始时怎么也不肯往媳妇的被窝里钻,后来你媳妇想了个办法,晚上睡觉时把一床被子锁了起来只留下一床被子,看你钻还是不钻,有这回事吗?”“你们这些人消息灵通得很,好像晚上专门在别人家溜墙根。”侯天义媳妇的一句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这话等于不打自招。“年轻人一旦钻了进去,赶都赶不出来。”钟鹞子的一句话又惹起一阵哄笑。有的小媳妇开始帮腔了:“都是男的没出息,还有脸说!”小伙子们也不甘示弱:“男的没出息了女的才喜欢,要是隔上几天不往里面钻,女人的脸子就吊得特别难看。”又是一阵笑声。静默的山梁上,这些无拘无束的嬉笑声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律动。
     
       外甥媳妇过门没几年,杨老汉就在无量谷奇迹般地红火起来,再没发生被胡家欺辱的事。杨老汉得势后也没想着如何去报复昔日的仇人,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大队林场的建设上。没过几年,林场在他的养护下有了一定的规模。这无量谷中特别适合种柳树,河水逶迤,两岸形成一块又一块的河台地,成片的柳树林分布在狭长的沟谷中,偶尔能看见一排参天的新疆杨矗立在河台地上,给柔软婀娜的柳树林带来一丝阳刚的气息。春天的无量谷非常奇特,这种奇特来自于山谷里婀娜多姿的柳树,所以叫它柳树谷倒也非常贴切。除了柳树外,还有成片的桑树、桃树、杏树,这些树木既具有观赏的价值,也提供了丰硕的果实。每逢花开季节无量谷总是一片烂漫,峡谷里充满了情调和醉人的气氛。成熟的果实总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在谷中飘散。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一年又一年地种植新苗,等待其开花结果长大成材。
     
       杨老汉——沟谷中的守护者,对每棵树木都悉心看管。由于他作风扎实,盗树者闻风丧胆,一时间无量谷非常安宁。他连续多年被公社授予“模范护林员”称号,这让杨老汉的责任心更强了。他就像夜晚蹲守在树上的猫头鹰一样,一双锐利的眼睛细心地观察着田鼠的动静。对于偷窃者而言,会感到随时都有被擒获的危险发生。
     
       杨老汉的一举一动也越来越具备先进典型的气质,这是他刻意约束和大家共同塑造的结果。后来他索性搬出家中,一个人住在非常寂寞的林场里,把全部身心都用到无量谷的林业发展上。他的言行也越来越脱离大众,成为一种被精心塑造过的典型形象。关于这一点,胡成贵老是误解,他总认为杨老汉跟他过不去,是因为他过去曾欺凌过杨老汉及他的全家,现在到了杨老汉报仇雪恨而自己需要偿还人家孽债的时候。他不能理解杨老汉一心为公的行为是真正的英雄本色使然,就是遇到李成贵王成贵盗窃集体的东西,他同样也会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进行坚决斗争。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代销店突然爆发出的吵闹声吸引来不少上工的人。大家围在一起看热闹,原来是代销店卖货的与顾客在争吵,邻省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说以后打死也不到这个鬼地方上当受骗挨宰了。李兵与宋东不屑一顾,根本没把这当成一回事。围观的人散去,朝西大梁方向进发,一路上大伙儿不停地议论这事。“没想到两个小伙子人模人样的还干这事。”“不要小看这些人,鬼得很。”“我说刚买的新电池,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咋就没电了,原来是他们在捣鬼。”“滕庄的人老实得跟绵羊一样,肯定不会讹诈他们。”“今后恐怕我们都要多长个心眼才是。”“他敢瞒哄我们的话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大家越说劲头越大,对两个年轻人本能地警觉起来,不再是当初的那种只有羡慕与感激的单纯劲。
     
       银娃混在人群中间,边走边听大家的议论,显然这种议论感染了他。他“扑哧”地笑了一下,大家转过头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笑有些吃惊。只见他满脸的诡秘,显然有什么东西憋不住了,在大家瞧他的一瞬间,他蹦出一句混杂着笑声的话:“狗日的还偷着嫖风呢!”说完他已经激动得不成样子。“嫖风?”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对,偷着干呢。”银娃非常肯定地说。他的语气表明确实已掌握真凭实据。小伙子们明显来劲了,当即催促银娃说出其中隐情。银娃满脸的兴奋,就是不肯说出其中的秘密。只见大家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郁的东西,对这两个已深入腹地的城里娃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厌恶感。他们有种预感,不用多久这些城里娃的所作所为就会对无量谷产生一种难以低估的破坏作用,这种破坏正冲着无量谷长期以来形成的某种准则而来,它的最要命处就在于破坏造成的影响将永远难以修复。
     
       大概是他们来到无量谷的第三个年份,这一年的确有些蹊跷,云行雨施,风调雨顺。谷里的粮食一个劲地疯长起来,豆子的嫩角缀满枝蔓,不堪重负,糜子长得有半人高,一起一伏像翻腾的波浪。整个无量谷中蕴藉着一种无限生发的蓬勃力量。人们望着这三五年不遇的丰收的庄稼,内心的喜悦达到高潮。李兵此刻正行进在沟谷中,满眼茂盛的庄稼显然感染了他的心情,他的情绪出乎意料地好,看沟中生机勃发,不再是他当初来时那种蛮荒苍凉的模样。常淑兰的男人不在家,他要到她那里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
     
       晴朗的天空一场大雨说到就到,霎时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下,躺在常淑兰身边的李兵多少感到有些意外。他松开仍然紧搂的常淑兰的胳膊,趴在窗户前观察外面的动静。雨过山峦的情景非常壮观,对面山坡的雨幕像一大队排列整齐的人马摆布有序地由北向南推进。一道又一道的雨幕过后,雷声渐渐远去,山谷里却爆发出嘈杂的洪水下泄声。这场暴雨的降落面积实在太大了,洪水汇集河中,河水快速上涨,看着河中不断上涨的水位,李兵知道坏了事,他过不了河,被洪水挡在河的这一边,在河边站了很久的他又无奈地返回常淑兰的家中。
     
       雨后,无量谷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在河边张望着。望着岸上长疯了的庄稼,那句类似咒语般的谚语又在人们心中翻腾起来。他们相互看看,偶尔扯上一两句不相干的话,而谁也不肯把内心的担心袒露给对方,怕那句类似咒语的话一旦应验,一年中辛勤劳动的成果就会毁于一旦。暴雨已经结束,水位在持续上涨,他们最担心的还是上游洪峰的来临,它会吞噬岸上这些异常茂盛的庄稼。洪水说来就来了,怒涛滚滚,响声雷动,溢满沟谷。到天黑时分,洪水的怒吼声震天动地响彻长川,这种雷鸣般的怒吼声将无量谷人心中仅有的一丝希望彻底撕碎。此刻,躲藏在常淑兰家中的李兵开始紧张起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水吓坏了,对这突然生发的洪水他缺乏必要的准备。
     
       钟鹞子摸黑跑出去看了好几次,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这洪水的怒吼声一刻未停地鸣响着。他下了院坡向河边迅疾走去,黑夜中洪水涨势极快,开始向岸上的庄稼逼近。他心焦得厉害又返回家中,独坐在灯前抽闷烟。此刻满世界只有这洪水的轰鸣声在疯狂地咆哮着,他心乱如麻。待东方开始发亮约略能看到长川时,洪水已将两岸边的庄稼全部淹没。从东山坡根到西山坡根间全部隐入水中,前川后川白茫茫一片,整个无量谷成为洪水汪洋的世界。河岸上的粮食没有了,只有那高高的树头在洪水中无助地挣扎。
     
       钟鹞子正为一年的辛劳顷刻间化为乌有而伤心时,突然发现自家的那只老花狗也不见了,院子里用来拴狗的绳索空荡荡地遗弃在地上。这情形让他疑惑不解,洪水怎么连老狗都冲走了,这个不吉祥的信号在他内心强烈地撞击起来。他急忙呼唤自己的儿媳妇,这一叫把躲在常淑兰屋里的李兵给吓坏了,他以为钟鹞子要进来,便寻找躲藏的地方。就在他们慌乱中钟鹞子问老花狗怎么不见了,只听他骂骂咧咧地唠叨了几句后就走远了。刚才乱作一团的一对男女的紧张得以解除。
     
       钟鹞子作出这样的推断:河台上有一片玉米地,玉米出穗结棒子时常会遭到狗的糟蹋,它们专吃那些嫩棒子。为了保护这果实,有人装上铁夹子也有人投下毒药,专门对付那些糟蹋粮食的狗。这只可怜的老狗,在这样一个洪水冲天的夜晚终于挣开多日的羁绊,如愿以偿地进入玉米地中。它做梦都没想到,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已将它团团包围住,最后连同这片旺盛的玉米地,一起被吞入恶魔的肚腹里,贪图片刻的享受却葬送了性命。当老狗意识到灾难降临时,它肯定有过逃命的本能和恐惧的哀鸣声,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等待它的只能是被吞没这唯一的结局。洪水轻易地将老狗吞没了,显得若无其事。钟鹞子最难接受的是,一生忠诚的老狗竟选择这样一种方式与主人诀别,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偶然竟成为它魂归西天的机缘。他更没想到的是,洪水在冲走老狗的同时却把一位城里小伙留在他的家中,这可能就是大自然巧夺天工的安排。
     
       洪水给这条孤寂的长川增添了一种悲愤的绝响,响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它吓坏了在沟谷中兴风作浪的两个城里小伙子。李兵站在河的西岸,宋东站在河的东岸,他们遥相对视,二人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种微恂的恐惧神情。做梦都没见过如此凶猛的洪水,在这看似平静的长川里肆意荡涤着。一时间,洪水的威猛征服了城里人那种天生固有的傲慢,让他们变得特别乖爽。无量谷人在洪水边来回走动,许多人还在设法打捞水中漂浮的东西,这举止让两位城里人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想这谷里的人一定是不想要命了才往洪魔的嘴里撞,但他们没有说出口,没有将他们的真实想法告诉在洪水边忙碌的人们,只在内心思考着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想着想着,他们又不自觉地往更高更安全的地方逡巡几步,继续观察这吞噬一切的特大洪水以及在洪水边来回活动的人群。
     
       洪水整整流淌了一天一夜才开始慢慢退下,洪水退后无量谷变成了一片淤泥的世界。阳光照耀下淤积在河道田间的稀泥闪闪发光,在这片稀泥的世界里,许多椽子粗细的柳树的树梢被深深地埋在泥中,而树身则弯曲得像一张弓。河滩中一片又一片被洪水漫过头的柳树都变成这弯弓样,它们像千万只拉满的弓射向天空。地势较高的地方,能看见洪水将玉米秆捋得服服帖帖地一齐向南边倒下。而地势低凹处,则纯粹是一片泥淖世界。老人们坐在一起打量着这已消退的洪水,算计着距离上一次洪水冲川已有五年的间隔,无奈地说,今年的粮食又白种了。他们对这事仿佛并不特别惊讶,从上几代人那里就知晓,洪水冲川的历史已屡见不鲜,大概每过一段时期就会发生一次,多则七八年,少则三五年,所以就豁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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