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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革命的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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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数落后,杨人来开始作最后总结。他说话时牙齿咬得很紧:“坏分子刘仁进谷后,无量谷的反革命势力增强了。我们谷里有两个坏分子,一个反革命分子,这个比例在全公社都是最高的。我们务必保持高度警惕,时刻提防阶级敌人趁机捣乱作怪。对于这些阶级敌人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重点地进行监视。老坏分子胡凤奎已经卧床不起,恐怕活不了几天,量他也不会再做出什么与人民为敌的事。反革命分子胡成富站在这里双腿不停地发抖,不管他是害怕无产阶级专政,还是真的站不住了,发抖的本身表明他已开始动摇,走向灭亡的日子也不会太遥远,所以我们用不着大惊小怪。这里需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个刚刚进谷的弄过两个老婆的刘仁,他表面上非常镇定,一言不发,脑子里到底想的啥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谁能证明他从骨子里就不憎恨人民不憎恨社会主义呢?所以,对于这个城里来的坏分子大家要格外警惕,要用一百二十倍的警惕性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让正义的力量始终在无量谷的上空中高高飘扬。”杨人来的演说在纵横捭阖、气势磅礴中落下帷幕。斗争的矛头所指进一步明确,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这个新来的坏分子身上。只见他仍然低着头,硕大的脑门儿上有几条皱纹平行排列着。他的表情阴郁,周身的血液似乎都聚集到面部,使本来就硕大的脑袋看上去有些夸张。没人能猜测出此刻的他正在想些啥,也无法感受到他的那种奇特感受。
     
       散会后,人流向北谷和南谷同时散开。人流从院子里涌出后,还能看到聚在一起缓慢移动的情形,没过多久就自动散开了,沿着大路小路向着不相同的方向走去。他们边走边议论着同一个话题,那就是对于这个刚刚进谷的改造对象,人们免不了要说出许多印象性的话来。一时间说法很多,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这个坏分子现在已经成为无量谷的一员,在这个南北狭长的沟谷中,他将与无量谷人共同生活在一起。
     
       坏分子一家人又回到那孔窑洞里。一家人的情绪都不好,像被厚重的铅云所笼罩的阴霾的天气一样,看不出一点阳光绽放的地方。他们开始真切地体会到坏分子应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最头疼的是,这种生活到底要过多久,大家的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一想到这些,全家人的心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坐在炕沿上,大家阴沉着脸子不说一句话。突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有人走了进来。刘仁老婆起身到门口就看见了钟川,只见他背着半袋面半袋米走进窑洞。进门后放下背着的东西,说米面都拿来了,你们先搭起锅灶把饭吃了,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钟川不经意的话一下子给这寒窑带来了温暖,刚才还愁眉不展的坏分子一家,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那喜悦中全是感激的成分。他们全部的目光都投到眼前的这个小伙子身上,仿佛他就是他们漂泊在茫茫大海中能够使他们摆脱危机唯一的救命稻草。钟川目睹这一切,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尤其是面对坏分子一家人流露出的感激神情,他心中忐忑不安。对于来自坏分子的好感,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看到他们仍然一副热切的样子,他不能多想,也想不清这些复杂的问题,放下东西后就赶忙走了出来。
     
       土窑洞里生火做饭,这柴火烟老也不从烟囱里走,全从灶口中冒了出来。柴火烟滚滚而出,呛得一家人泪流不止,他们不时地跑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待吃完饭后天已黑了下来,繁星聚满天空。望着这星空,刘仁心中涌出许多感慨,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因为自己的固执己见就被弄到这步田地。他只是坚持不让属于自己的财产被没收就落得如此下场,要是当初痛痛快快地上交了,还不是好好待在城里,跑到这鬼地方作啥。比他财产多的还有好几家,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他却变成这样,想到这里有种追悔莫及的感觉强烈地冲撞着他的心。他知道一切都完了,现在即使向组织承认错误也为时已晚。真是鸡飞蛋打,房子被没收,人却弄到如此下场,难道真的命该如此。他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周围很静,静得能听到一根针着地的声音,显然夜已深了。
     
       突然窑洞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声音沉闷急促,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发生了地震。它仿佛从窑洞里面传来,又好似来自大地的内部。刘仁一下子坐了起来,他老婆和女儿也同时被这怪异的声音惊醒了,她们齐刷刷地坐了起来。这种咕噜噜的怪异声响,很像将水灌在一个狭窄的不规则的管子里发出的声音。奇怪的是,这声音响过之后是一阵可怕的寂静。他们一家人就这样坐着,过了一阵这种奇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什么东西从高山顶上神秘地坠入地心之中,听来非常诡异。大概又响过四五次后才彻底消失了。这一夜,他们似睡非睡地躺着,天又慢慢地亮了起来。
     
       一天中在无量谷发生的一切,让刘仁这个闯荡了半辈子的生意人,穷尽所有的人生经验都无法猜度。他真的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奇怪事情发生,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发生的一切,是那样奇异、神秘,它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国度里的事情。刘仁在回想如同其名字一样怪异的杨人来的一举一动时,又禁不住猜测起在夜间听到的奇怪声音,他并不惧怕它,但他老也猜不出它到底缘自何处。第二天见到钟川后,就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钟川也觉得奇怪,他想了想说:“今天晚上我悄悄地到窑洞附近躲藏起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漆黑笼罩着山谷,潜伏在坏分子窑洞跟前的钟川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晃动,他静静地观察起来。一会儿黑影变成了两个,它们的样子很奇特,活动在院子上的烟囱跟前。此刻钟川完全明白了,原来是庄子里的小坏蛋在搞恶作剧。他们将土坷垃一块又一块从坏分子的烟囱里投了下来,土坷垃沿着烟囱滚落下来,它不停地撞击壁面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骤发地震一样。钟川悄悄地走过去,刚投完土坷垃的小伙子机警地跑了回来,差点撞到钟川的怀中。钟川定睛一看,原来是杨人来的小儿子鳖蛋,他正笑嘻嘻地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举。和他一起搞这种恶作剧的还有庄子里的一个小孩儿。见钟川来了,鳖蛋递给他一个小土块,让他也来玩这个游戏。钟川拒绝了,说:“玩这个没啥意思,咱们还是打野鸽子去吧。”他的建议显然吸引了两个捣乱者,他们跟着他一同向庄子南边的一处废弃的旧窑洞走去。
     
       他们走后,窑洞里出现的怪异声响立马消失。刘仁感到不解的是,一直响着的声音怎么说没就没了,他又开始为这突然消失的声音纳闷起来。后来钟川将实情告诉给刘仁,当他得知这是杨人来的儿子在搞恶作剧时,只见这个坏分子眉头拧起的疙瘩相当大,长久地不肯消退。他一双大眼直盯着钟川,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那目光确切地告诉人们,对于从此生活在杨人来父子控制下的这个事实,他既缺乏准备,又感到无限惘然。钟川正准备离开之际,突然感到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他转身一看,那眼眸里清澈中充满着某种恐惧。坏分子的小女儿刘英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她才十二岁就随其父来到这非常陌生的地方。
     
       体力劳动
     
       坏分子刘仁一家人来到无量谷的第三天就投入到生产队的劳动之中。鸡叫头遍后,钟鹞子站在刘仁的窑垴畔上大声喊叫着——上工了。钟鹞子,名叫钟万全。他长相凶悍,脸又瘦又长,鼻子又高又大且明显呈鹰钩状,故人称钟鹞子。钟鹞子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来,似天籁间出现的响声,听起来有些飘忽。第一次听到呼叫出工干活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怪异之感在刘仁一家人中传递着。他们迅速穿上衣服,走出窑洞,跟随一同上工的社员们走去。
     
       四周黑咕隆咚的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前面影影绰绰的有黑影晃动,他们跟随着这影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着西大梁走去。黑夜里行进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对于生活在城镇的坏分子来说,神秘中浸透着某种恐惧。这些习惯于走夜路的山民一句话也不说,熟练而专注地走着自己的路,让刘仁一家人愈发觉得恓惶不安。西大梁是无量谷西边的一条山梁,它绵延逶迤,与邻省的桃原村紧密相连,大约一小时走到山的至高处。上到高岭处,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的光亮,无量谷此刻隐匿在山下的阴影中。
     
       中秋的清晨充满寒意,小路旁的野草噙满发凉的露水,专门打湿晨间行路人的裤脚,待到糜子地边时,刘仁发现自己的裤腿早已被露水浸透。麦黄豆黄,秀女下场。也有人说麦黄豆黄,风口夺粮。反正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必须抢抓时机,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将成熟了的庄稼弄回家里。他们担心一场始料不及的狂风突然袭击熟透了的庄稼,也担心浓霜突然降临大地将这沉甸甸的果实吞噬。每当这种时刻来临时,队长总是最大限度地调动一切能够调动的力量,来争分夺秒地抢回这胜利果实。天刚蒙蒙亮时,无量谷的强壮劳力就聚集在山洼的糜子地旁边,对于人群中出现的坏分子一家人,大家都觉得新奇,但没有过多地去在意他们,对已经熟透的庄稼抢收的急迫之心压倒了对这个坏分子的关注,这是农民特有的职业心理使然。
     
       钟鹞子一声令下,在田边稍事歇息的无量谷的社员们就开始紧张地收割。收割糜子这种劳动有着极其严密的劳动分工。一般是六个人一组。通常收割速度最快的人被分为“趟官”,他专门在前边带趟。左右两边是两个帮趟的,再靠边上是两个“打锣”的。队长通常会把速度最慢的人放在这最后两边。还有一个捡趟的,在最后面专门负责捆扎被割倒的粮食。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战斗小组。一个队的劳力通常被划分为五六个小组。每个小组就像一个航空机群或一个航母编队一样,呈三角形的进攻态势。他们拉开阵势,冲锋在成熟的庄稼地里,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地展开劳动竞赛。冲锋过后,一片黄澄澄的庄稼变成一行又一行整齐的被捆扎的粮食,均匀地遍布在山坡高地上。
     
       这种劳动是充满竞争性的,组与组之间经常展开激烈的竞赛。如果后面的组迅速超越前面的组,就撂开前面的组重新打趟收割。待完成任务后,就坐在山坡的高处休息,看着没有完成任务的组仍在收割,有人会说出一些讽刺性的话语,然后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刚一投入劳动就被置入这种紧张的竞赛中,真的苦了刘仁一家人。他们从未干过这个,干起活来手脚非常笨拙。一只手握住镰把,另一只手要去抓粮食,一下两下还抓不到手中,待割下这把粮食再去抓另一把时,这把粮食也来回摆动着老也抓不牢。没多大工夫,他们一家四口就被撂得很远。待大家坐下来休息时,漫坡下面留下一行又一行仍然长在地里的糜子,糜子行里坏分子一家人艰难地挣扎着,这情形并不比被批斗轻松。糜子地两头距离特别长,他们已被撂下五六个来回,从塬坡上看去,他们被拉开的距离已非常大了。
     
       杨人来斜躺在山坡上,看着正在挣扎着收割的坏分子及家属们,三角眼不屑地撇向一边,非常刻薄地说:“看这些家伙收粮食,不把人憋出问题才怪呢。”休息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男人们嗤嗤的嘲笑声。“这些人真可怜,放着城里不好好待着,为啥要弄到这山沟里跟我们一起受洋罪呢?”一位中年妇女同情地说。“啊!你倒是唐僧的身子菩萨的心,还真的看不出呢。”杨人来转过身来嘲讽这位同情者。“人不能把话说绝了,也不要把事做绝了,不走的路还走三回呢。”她的话颇具哲理性,有些为坏分子开脱的味道,大家听后不再吭声,杨人来也没有再进行反驳。
     
       休息了一会儿,正是这个颇具同情心的中年妇女带着几个小媳妇帮助坏分子一家割倒那些令人不快的粮食。而那些爷儿们则统统肚脐朝天躺在山坡上,仰望天空胡谝乱侃,并一支接着一支地抽起烟来。对正在挣扎着的坏分子及家属们,也包括这秋高云阔的天空,全都一副无所动心的散漫样儿。他们确实太累了,只想利用这短暂的空隙使体力得以恢复。只有一种活动能够调动起他们的兴趣,那就是闲谝,一旦闲谝开始,他们就会进入一种忘我的放肆状态里,根本就忽略了在他们眼皮下挣扎的究竟是四类分子还是五类分子。
     
       无量谷人中午不回家,躺在山梁上休息,这样可以省去来回翻山越岭的路程。刘仁一家人已经累得实在受不了了,他们坐在土坡上,身子像一堆烂泥似的再也动弹不了。刘仁拿着干粮,手抖得很厉害,胳膊总也不听使唤,几次都没能把干粮喂到嘴里去。这种苦役式的劳动让他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几天,有些小伙子凑过来试探着跟他说话,他并不因为自己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正被监督劳动改造而畏首畏尾。而杨人来则特别反感刘仁跟年轻人在一起,不时地用最严厉的话来警告刘仁,让他别忘了自己是正在劳动改造的坏分子。对待坏分子,他立场坚定态度鲜明,经常像喝斥进屋偷食的野狗一样,辱骂声随口即出。
     
       不知不觉间到无量谷已经一个多月了,刘仁和社员们一同出工干活一同收工回家,在无量谷的山岭间爬上爬下,他已完全融入到无量谷中。在出工的队伍里,除身体魁梧外你很难发现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常常腰里系着草绳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还有一点,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他的屁忒多,经常像拉磨般地响起沉闷而又冗长的声音。他自己倒并不在乎这个,不管人前人后人多人少有了就放。在这个苦寂的山谷里,他的屁成了一道恶劣的风景,常常在穷山恶水间哀号着,惹得一些小伙子故意引逗他来寻找乐趣,以此消磨时光。一向红火的无量谷由于坏分子的到来变得更加红火起来。
     
       杨人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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