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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革命的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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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车颠簸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路通向遥远的南部,那里沟壑纵横绵延无穷。车厢里端坐着一个半大老头,硕大的脑袋有些耷拉,这种有些特别的坐姿使他那喷射火焰的目光只能收拢在眼下的车厢里,他似乎对车厢外面的变化毫无兴趣。车不时地摇晃一下,坐在中间的这颗大脑袋与大家跟随节拍齐整地晃动。这就是坏分子刘仁,他开始向着一个陌生的地方慢慢靠近。
     
       过了好一阵,他突然抬起头向车外扫视了一下,周围是一片空旷的荒滩,偶尔有几株小树从眼前晃过,小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刘仁意识到秋天已经来临,这种感觉在他离开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县城老店后突然变得强烈起来,而在县城的日子里他却没有在意这个。现在任凭卡车在荒滩土道上颠簸,老婆、儿子、儿媳、女儿围坐在四周,他们一脸的沮丧显然对此次远行毫无准备,没有任何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对他们表情的变化他漠不关心,只在反复琢磨着坏分子究竟应该是个啥模样,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让别人将坏分子的帽子扣在头上。有了这顶帽子今后的路该如何走,想这个问题时,一贯自信的刘仁心中出现几分惘然,他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
     
       刘仁怎么都没想到工作组对他进行的谈话是最后的摊牌,等待他的不是继续与他协商要不要交出自家的那座八间砖房的院落,而是一纸公文,上面赫然写着:“刘仁在配合工作组的工作时不积极主动且态度顽固,经组织研究决定给其戴坏分子帽子,并没收所有财产。即日起,将刘仁一家遣送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具体遣送地点由当地决定。”这样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他不能改变什么,只能依照这个决定向着陌生的未来走去。
     
       卡车在空旷荒凉的滩地上行驶了大半天,面前出现起伏不平的山地。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深,卡车上山下谷绕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穿行了很长时间,接近天黑时在一个叫红庄的地方停了下来。公社的砖窑洞里出来两个人,他们冷眼看了一下从车上下来的刘仁一家人,其中年长的那个一脸严肃地说:“公社决定将你们遣送到无量谷大队劳动改造。无量谷的人已经来了,你们现在就跟着去。到那里要认真接受改造,一切听从当地领导的安排。”说完这些他们就转身进了砖窑洞,显然不愿多说一句话。
     
       刘仁见卡车前站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约莫十七八岁,人很瘦但很机灵,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生气。只见他十分麻利地将刘仁所有的行李捆扎成驮子,驮在骡背上走出公社的院子。小伙子前面牵着骡子走,坏分子一家人紧随其后,他们从红庄公社的那条荒原土路上下来时,太阳已经从远处的西边山峦中落下。夜幕很快就降临下来,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就这样进入越来越黑的夜幕里。寂静的夜晚只有骡蹄声和人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起,夜愈深沉这种声音愈发响亮起来。走了很长时间,一直默默不语的刘仁突然问了一句:“小伙子,你叫啥名字?”他的话带有浓厚的东路口音。夜晚将这声音夸张地放大,钟川调转身看到后面几个影影绰绰的跟随者,有些怪异的口音引起他的好奇,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夜晚会将这些操外地口音者带入一个怎样的境地。
     
       “钟川。”这个牵着缰绳的小伙子的回答特别清晰。“多大了?”刘仁接着又问。“十七岁。”“怎么派你来接我们?”“这是杨支书的安排。”“你们的支书姓杨?”“对,叫杨人来。”问了几句后刘仁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走自己的路。他感到杨人来这个名字有点怪,但又说不出到底怪在什么地方。
     
       过了一阵,刘仁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到庄子还有多远?”“还有十五里。”钟川随口说着,说这话时他并没有停下行进的脚步。一听这话,已经走得非常疲惫的坏分子小老婆发出无奈的叹息声。刘仁听到她的埋怨顿时怒火喷薄而出,他憋足气儿痛骂了一句:“死不了人的,看你这副熊样老子就来气。”浓重的东路口音怒骂起来非常有力,暗夜将这串骂人的粗话传送得很远。估计已是午夜时分,四周寂静无声,繁星布满苍穹,它们像竞赛似的闪烁光亮。坏分子刘仁从未见过这样璀璨的星空,要不是接受劳动改造紧逼眼前,他还真以为自己此番正行进在天堂中。
     
       黑夜里,他们在高低起伏不定的山路上挪动着。不知翻过多少道山岭,转过多少个险要,渐渐周围的黑暗加重,星光闪烁的天空逐渐变小。坏分子非常警觉,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在向着非常低凹的地方快速移动。“小钟,怎么要下沟了?”刘仁忍不住地问了一句。“马上就要回到庄子,我们的庄子叫无量谷,是在一条狭长的沟里。人住在山谷两面的山腰上,必须从山梁下到沟底才能走到住的地方。”钟川非常认真地回答坏分子的问题。
     
       下了高岭,向南沿着一条看不清却能感觉得到的深谷又走了一阵,两面的山腰偶尔出现一鳞半爪的灯光。它们掩映在夜的黑幕里非常微弱,犹如荒野孤冢中突然生出的磷火一样。刘仁知道这是无量谷人的蛰居之处,一想到自己也要住在这地方时,他心中顿时出现一种莫名的邈远幽深的惘然。他抬头仰望天空,那种浩瀚无垠星斗满天的情景已发生某种变化,只见一条星带横亘天空贯穿南北。夜静更深,已调转方向的银河正好与这条南北走向的深谷一致起来,从谷底看上去甚是壮观。一进入这黝黑神秘的沟谷,刘仁就产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显然对这样的生存空间以及生存方式,他毫无思想准备。此刻,他并不知道自己与从未谋面的支书杨人来在认识上会产生某种惊人的相似:杨人来觉得这谷里正是改造坏分子的好地方,而刘仁,他自己在还没有看清无量谷的模样时,就敏锐地觉察出自己真的到了最为头痛的地方。
     
       正想着,钟川牵着骡子从一条小道走了上去,进到一个小院子里停了下来,他说了声“到了”,就开始卸驮子。没多大工夫,刘仁一家就被带进窑洞里。只见钟川非常麻利地划着火柴,点亮搁在窑壁上的煤油灯。不大的窑洞里顿时有了光亮,昏暗的灯光下,一面土炕连着一个锅台,这是安上锅就能做饭、点上柴火就能睡人的地方。钟川安顿下他们后就迅速消失在黝黑而神秘的沟谷里。
     
       油灯下,坏分子的小老婆若隐若现,只见她脸子拉得特别长,说什么都不肯睡在这地方,就这样一直坐着。“不识相的东西,现在还耍性子,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到了哪里,有本事你永远就这么坐着别睡觉,老子说你是个人物。”一阵恶毒的咒骂过后,坏分子自己首先睡了下来,一夜似睡非睡的天就亮了。天刚亮时就有人来告诉刘仁队里马上要召开批斗会,让他们一家人半小时后准时到前边的大院子里参加批斗会。
     
       批斗会
     
       村子里等待召开批斗会的支书杨人来显然有些着急,他早早地来到会场,与那些心急火燎提前来到会场的社员们闲侃起来。有人问支书:“我们谷里不缺坏分子和反革命分子,怎么还要往来分配这号人,好好的谷里要这么多的坏分子做啥?”只见杨人来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咱们这里坏分子再多也是土分子,人家是从城里来的洋分子。无量谷山大沟深,是坏分子集中改造的好地方,还怕把这谷里挤满了不成,真格的。”杨人来的话没有边际,那独有的气魄和极具渲染力的说话方式,顿时把大家的兴致调动起来,于是围绕即将进谷的坏分子,人们极尽所能地议论开了。
     
       “听说这个坏分子还真是个人物,在城里也很牛,他做生意非常在行,不但自己挣下了一院子砖房,还娶了两个老婆。”
     
       “两个老婆?”
     
       “好像是两个。大老婆是结发夫妻,现在仍住在乡下。小老婆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长得很有姿色,不知何故后来被那军官抛弃了。赚了大钱的刘仁将她弄回来变成自己的老婆,这次他带到无量谷的就是小老婆。”“看来这个坏分子的帽子是戴对了。到了无量谷,看他还有日天的本事再去弄小老婆。”刚才还乐哈哈的杨人来,听到大家议论刘仁的两个老婆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退得无影无踪,不知怎么,他对这个带着小老婆入谷的坏分子明显流露出一种极其厌恶的神情。
     
       没过多久,坏分子一家被带到会场。参加批斗会的人很多,坐满了大半个院子。见坏分子走进会场,大家纷纷站起来伸长脖子向里张望,想看看这个城里的坏分子到底是个啥模样。会场上顿时出现一阵短暂的混乱,混乱中刘仁被两个小伙子连推带搡地弄到会场中央。杨人来站在主席台中央的桌子后面,双眼扫视着已经坐满大半院子的群众,最后他把目光落到站在会场中央面向群众的刘仁身上,开始慷慨激昂地讲话:“广大社员群众,同志们!今天我们要召开一个批斗大会,这个批斗大会非常重要。从城里下放的坏分子刘仁,昨天晚上已经进入无量谷,现在就站在大家的面前。上级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我们要以负责任的心态,坚决把这个坏分子改造好,决不辜负上级的期望。刘仁!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看现在是谁的天下,人吃人、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杨人来愤怒的声音震得沟谷间的隘洼洼在不停地回响。
     
       一直低头站立的坏分子刘仁果然抬起头来。他转过脑袋看了一眼正在愤怒声讨自己的杨人来,这个细节引来群众的好奇。大家终于看清了站在眼前的坏分子,这个刚刚从县城下放到无量谷的坏分子头方耳大,表情十分镇定,镇定中透出些微的木然。静悄悄的人群中顿时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革命的威严并没有一下子摧毁面前的坏分子。这个坏分子的面相并无特别之处,若非要找到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很顽固,顽固的程度超过谷里人的想象。
     
       坏分子的这一眼让杨人来极不舒服,一直在密切观察的他,突然强烈地意识到站在眼前的这个坏分子并不是平地卧的兔子。革命者与反革命者通过瞬间的目光交流,都在内心估量对方的实力,这种估计非常重要,对下一步采取何种对策直接发生着作用。无量谷二百多号人一边看着坏分子,一边看着主持会议的杨人来。众目睽睽之下,杨人来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吗?思维里瞬间跳出的这个问题让他浑身发紧,他要在坏分子立足未稳还没来得及作充分的思想准备之前就打乱其阵脚,威慑住他。现在这个下马威非常重要,杨人来的脑子里非常清晰地快速闪现着这一切。
     
       “把反革命分子胡成富押上来!”只听杨人来一声怒吼,两个基干民兵架着胡成富从人群背后快速跑进会场。他想用杀鸡儆猴的办法杀一杀这个刚刚入谷的坏分子的锐气。胡成富的头被按得非常低,两只胳膊反架着直指天空。他快速跑进会场的样子,就像一只低空飞行的山鹰贴着地面突然蹿过人群冲向前方。正当刘仁惊愕之际,一个光头老汉已经和自己并排站在会场中央。这突如其来的情形,给他异常镇定的心灵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反革命分子究竟干出了啥勾当,与自己一样站在人民的对面。
     
       胡成富站在会场中央,没过多久他的双腿就开始抖了起来,而且颤抖得非常厉害。与魁梧稳重的刘仁相比,他确实显得有些老态龙钟。看到胡成富不停抖动的样子,人们不禁叹息,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无量谷一号人物,原本并非如此模样。他的历史远比眼前这个城里的坏分子要悠久得多,但他终究熬不过岁月的折磨,看来是真的衰老了。杨人来数落一番胡成富后,又把批判的矛头指向站在胡成富旁边的刘仁:“坏分子刘仁,老实交代你犯了什么罪?”“我没有犯罪。”“没有犯罪为什么会戴上坏分子的帽子?”“这是他们的事。”“难道组织冤枉了你?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偏偏是你,看来你并没有诚心悔过的意思。”刘仁不再吭声。
     
       停顿了片刻,杨人来觉得这样下去弄不出啥名堂,批判效果不很理想,就调转话题厉声质问道:“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剥削人的,要知道剥削就是犯罪。”“我没有剥削人。”“你没剥削人?那怎么会有一院子砖房和两个老婆呢?”听到这话,大家哗的一下笑了起来,笑声瞬间淹没了批斗声。人们对这位有两个老婆的坏分子开锅似的议论起来,那架势仿佛在体会两个老婆的滋味。等大家平静下来,坏分子又开始自我表白:“我与别人做生意都是自觉自愿的,从来没有强求过任何人。”“你的理倒长得不行了,分明是在狡辩。难道是组织冤枉了你,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会低头认罪的,来人!”杨人来的话音未落,只见主席台后面快速跑出三个基干民兵,站在主席台前等待接受任务。“把这个顽固不化的坏分子押出去游行示众!”
     
       “是!”三个小伙子一下子将刘仁架成土飞机样,跟刚才架进场子的胡成富一样,绕着会场快速跑动起来。不知怎么,小伙子们对这个城里来的有着两个老婆的坏分子架起来快速跑动的感觉特别爽,一口气竟跑了七圈。这时的刘仁不再像刚才那样镇定了,大张着嘴一个劲地喘粗气,那样子好像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倾吐出来一样。
     
       “刘仁,这感觉不好受吧。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老兜圈子是不会有啥好结果的。”杨人来仍然一副高傲自大的样子,对正在张口喘气的刘仁不屑一顾。刘仁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脸涨得通红,对于刚才突然的快速跑动,他没有丝毫的准备。心跳得非常快,血一个劲地往上涌,只觉得头有些眩晕,游行结束后好一阵整个会场仿佛仍在不停地转动。杨人来讥笑的声音刺激了他,他抬起头看清了眼前正嚣张的这个人,只见他头发向后梳着,标准的大背头,脸形是倒三角形的,下巴很尖很细,颧骨很高,一双眼睛里放射着傲慢自负与激动兴奋混杂着的光芒。仍感眩晕的刘仁终于看清了这张脸,这是一张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脸,它将永远地铭刻在他的心里。
     
       会场旁边突然出现叹息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杨人来听得很清,这声音听起来与会场的气氛很不协调。他循声望去,想对发出叹息的人看个究竟。他看到发出叹息的那地方,站着坏分子刘仁的几个家属,他们虽与坏分子生活在一起,却是那样与众不同,其装扮模样与无量谷的大大小小相比,有种超凡脱俗鹤立鸡群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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