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亲爹亲娘
丹阳镇成立了白家庄移民协调指挥部，毕雪莲任指挥长，带领镇政府干部进驻到了白家庄。移民指挥部设在村部里，自己起火做饭。吃住都在这里。
移民指挥部进驻白家庄的第一天，毕雪莲带领指挥部和白家庄村两委班子成员，来到了白家庄的祖坟里。大家看着这片高高低低的坟地，不知道毕雪莲葫芦里卖的啥药。做移民工作，与白家庄人的祖坟有啥关系？毕雪莲不说话。她蹲在一块儿墓碑前面，用餐巾纸把墓碑上面的土擦掉。墓碑上，露出了“移民干部毕国宝之墓”几个大字。
毕雪莲站起来，对大家说：“今天，咱们在这里召开白家庄第一次指挥部联席会议。在开会前，我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这座墓碑的主人，他的名字叫毕国宝！
毕雪莲开始讲故事。她讲了毕国宝如何做移民工作，如何子夜踏进李丹花家，解救李丹花母子，如何被大水冲走，又如何被葬进了白家庄人的祖坟。不过，毕雪莲讲的时候，隐去了李丹花的姓名。这个故事，把大家都感染了，大家听得热泪盈眶。
毕雪莲讲到这里，问：“白永昌，白永昌来了没有？”
白大狗从人群里站出来，说：“我在！”
毕雪莲说：“你知道，这座坟里的棺材是谁家的？”
白大狗说：“那时候我太小，不记事儿！”
毕雪莲说：“这棺材是你爷爷的！毕国宝被大水冲走后，没有找到尸体。你爷爷就把自己的老寿木献出来，给毕国宝做了一座衣冠冢！”
白大狗差异了。他问：“毕镇长，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怎么没有听我父亲说过？”
这时候，副支部书记白家福说了话。家福说：“是的，这里面就是你爷爷九叔公的红棺材！而被救出了那个女人就是白顺阳他妈！后来，白家庄人才知道，毕国宝没有死，而是被大水冲走了。几年后，毕国宝当了咱们丹阳镇的党委书记，再后来，做了咱们淅川县的副县长！”
大家都惊呆了。
毕雪莲接着说：“大家想想，为啥白家庄人要把这位移民干部的衣冠冢立在白家庄人的祖坟里？这是因为这位移民干部是将心比心，敢拿鲜血和生命为移民服务呀！当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我之所以今天把大家带到这里来开会，就是要告诉大家一个理念：移民是咱们的亲爹亲娘，咱们要带着感情做工作！这里，我给大家交个实底儿，移民试点工作啥时间做不好，啥时间指挥部的班子不撤，人员不散。今天已经是腊月23日，再过7天，就是2009年阴历年。年前，我们一定要让移民把搬迁合同签下来。迁入地等着要建设房子，时间紧，任务重，刻不容缓。”
这个会议开得很成功。会议结束的时候，与会的同志都向这座衣冠冢三鞠躬。他们敬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精神，一种需要仰视的精神。
白云飞辞去了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的职务后，白大狗做了代理村主任，主持白家庄的全面工作。说实在，白家庄真正愿意搬迁的就数白大狗了。白大狗希望早点搬迁，国家把他的矿泉水厂赔了，好还清银行贷款。
可是，白家庄的人不认白大狗。他们不让白大狗进门，不让村干部进门，更不让移民指挥部的领导进门。白家庄人变成了一个铜墙铁壁，白大狗打不开，毕雪莲也打不开。
毕雪莲决定先从村干部和在县内工作的干部家属入手。她召开了会议，动员村班子成员先签字，然后，再有班子成员动员自己的亲戚签。在县内工作的干部，接到通知，也回来了。折腾来折腾去，只有50余户签了搬迁合同，签字率还不到20%。
毕雪莲正愁着，红水河镇的王镇长来了。移民工作搞不好，迁入地也着急，渔阳县委不断给王镇长施压，王镇长坐不住，也赶到了白家庄。
毕雪莲在白家庄移民指挥部接见了王镇长。
王镇长说：“说实在，我们镇是拿出了最后的地最好的条件给移民，可是，移民却不领情。这个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毕雪莲说：“问题主要出在领导干部身上。支部书记白云飞辞职不干，搬迁的事儿一直停滞不前！这个事儿，我有责任，还连累了你！”
王镇长笑道：“毕镇长，你就不要再自责了。咱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个事儿完成不了，谁也跑不掉！不如，咱们到移民家走走，摸摸情况！”
毕雪莲与王镇长出了指挥部，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白面坡。白面坡肩上扛着挖鐝，刚从果园里出来。
白面坡是村民代表，又是白大狗的父亲。毕雪莲与王镇长都认识白面坡。白面坡也认识他们两个人。说实在，白大狗已经代表全家在移民搬迁合同书上签了字，按理说，白面坡没有必要躲毕雪莲他们。可是，白家庄的形势现在可不一般。如果移民干部进了谁家的门，跟谁说一句话，第二天，他们全家都会遭到白家庄的辱骂。因此，他扛着挖鐝，低着头，想溜过去。
王镇长大声喊：“老白——”
王镇长一喊，白面坡不好意思走了。他停了下来。
王镇长说：“老白，我是红水河的老王，你忘记我了？”
白面坡说：“王镇长，我是普通老百姓，你有啥事儿，找领导去！”
王镇长说：“我就找你，咱们到你家聊聊！”
白面坡说：“我儿子已经代表全家给你们签了字，咱们有啥好聊的？”
王镇长说：“我想听听实话，移民对安置地究竟有啥不满意？“
白面坡说：“没有啥，就是不愿意呗！“
说话这档里，白家庄的人就围了上来。王镇长见人多了，就趁机宣传红水河的经济发展优势。
这时候，李头走过来，打断了王镇长的话。
李头说：“你穿这西服多少钱？”
王镇长说：“200多元吧！”
李头说：“那你就不用在这里吹牛了。你一个镇长穿着这样廉价的衣服，还说什么经济发达，条件优越！我们这里的群众，随便一个人都不愿穿这样廉价的衣服。别的不说，就说这每个月1000多元的工资，你们乡里能给发吗？”
王镇长不理解。他看了看毕雪莲。毕雪莲说：“白家庄有一个水产养殖公司，村民们可以承包网箱养鱼，也可以在家门口打工挣钱！”
王镇长说：“要说打工，还是我们红水河有优势。我们距离县城只有10公里，距离新乡市也只有15分钟的车程！”
李头说：“我们这里有丹江，你们有吗？你们把丹江给我们搬到你那里，我们就去！”
又有人插话说：“那是一个劳改场，我们又没有犯法，为啥要让我们去？”
毕雪莲说：“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南水北调是国家的大事儿，为此，河南省委省政府出台了一个四号文件。按时搬迁的，每人奖励2000元。大家不信，可以看看！”
毕雪莲这么一说，大家还真的静了下来。可是，当大家把毕雪莲手中的文件拿过去一看，接下来的话，就更让毕雪莲、王镇长哭笑不得。
有人说：“毕镇长，你这是忽悠我们老百姓呀！我听说，文件都是红头的。你这是黑头的，你是不是弄一个假文件来忽悠我们的？”
还有一个村民说：“什么四号文件？为啥不是一号文件？你有本事，拿个一号文件来！”
毕雪莲看看在这里说不出一个名堂，就拉着王镇长一起回到了指挥部。
毕雪莲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工作被称为是天下第一难。没有做这项工作的人，是不知道天下第一难究竟有多难！”
王镇长说：“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准突破口！”
毕雪莲说：“突破口已经找了，村两委班子成员和他们的亲戚都签了字，县内工作的干部家属也签了字，再也没有潜力可挖呀！”
王镇长说：“那就找新的突破口！”
王镇长的话提醒了毕雪莲。新的突破口？新的突破口究竟在哪里？她想起了白家庄流传的顺口溜：库区人民跟党走，云飞不走我不走！她又想起了白云飞辞职的原因。看来，这个突破口还在白云飞身上！
毕雪莲正想这事儿。白大狗匆匆地跑了进来。
白大狗说：“毕镇长，白云飞回来了。他奶奶出院了，一家人刚刚到家！”
毕雪莲从口袋里掏出500元钱，递给白大狗，说：“你去买一份礼品，今晚，咱们去看望白云飞的奶奶！”
王镇长看了看毕雪莲，明白毕雪莲已经找到了这个突破口，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天晚上，吃过饭。毕雪莲与王镇长、白大狗、派出所的老王一起，出了指挥部的大门，向白云飞家走去。
夜色越来越浓。满天的星星！风虽然不大，但是，却很刺骨。毕雪莲一行人来到白云飞的家门口，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白云飞的老婆王小妮。
王小妮问：“你们找谁？”
毕雪莲说：“弟妹，是我呀，我听说奶奶出院了，我们来看看她！”
王小妮说：“你是领导，我们高攀不起，你们走吧！”
毕雪莲说：“弟妹，我与白云飞一起工作了四年，好歹也是有感情的。你就让我进去吧！”
王小妮说：“可是，我老公已经不是村干部了，他不愿见你，你们走吧。”
王小妮一个劲儿地把毕雪莲往外推，毕雪莲要往里面进。两个人正争执不下，白云飞出来了。
白云飞说：“小妮，不要无礼，这是镇里的毕镇长！”
白云飞把毕雪莲一行迎接到家里，坐下。毕雪莲问道：“奶奶的身体咋样？你为了工作，竟然受到了这么大的委屈和压力。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奶奶！我一定要把凶手抓出来，还你一个公道！”
白云飞说：“我看就不必了吧！都怨我。我工作急躁，才引出了这些麻烦。现在好了，无官一身轻，再也不怕鬼敲门了！”
毕雪莲说：“云飞，你是一位老党员，你看能不能帮助做一下移民工作。县里催得很紧，年底前要完成移民对接任务。要不，对方就没法儿盖房子！”
白云飞说：“毕镇长，我又不搬迁，就是有力也使不上呀！你放心，我一定不拖移民后退！我的房子一定按时拆除，我们打算住到船上，只经营网箱养鱼！”
毕雪莲笑着说：“你是一位老党员，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该不会是被移民工作吓到了吧？”
白云飞吃钢。一听这话，就生了气。白云飞说：“我干村干部这么多年，啥事儿没有见过？这点事儿能够难倒我？”
毕雪莲见白云飞上了自己的船，就说：“那你为啥要辞职呀！你要辞职，也要等移民工作结束后再辞职！”
白云飞的脸红了。他叹了一声，道：“唉，要说这移民工作，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
毕雪莲一听，忙问道：“你说看说看，咱们村的问题出在哪儿？”
白云飞说：“很简单，要是让村里的富裕劳力在迁入地有个事儿干，这事儿就好办！可是，那个红水河镇没有企业呀！这些年，群众的日子刚刚好过一些，一下子要让他们倒退到改革开放前，群众当然不愿意了！”
毕雪莲总算听到白云飞一句实话。白云飞说得对。群众有抵触情绪，就是因为在白家庄不出门就能挣到钱！
毕雪莲说：“云飞，谢谢你呀！”
白云飞还没有回答。这时候，外面传来了群众的呼喊声。
有人大声说：“公安局来抓人啦，公安局来抓人啦！”
毕雪莲与白云飞都很意外，起身出门去看看。走到门口，石块儿、瓶子从院墙外面“噼里啪啦”地甩了进来。
白大狗说：“不好，有人要闹事！”
毕雪莲急忙用身子护住了红水河的王镇长。她知道，王镇长是客人，闹不好要出大事儿！
一个啤酒瓶扔进来，落在了毕雪莲的脚下。其实，准确点说，这是一只装满啤酒的啤酒瓶。这个瓶子落到地上，便“嗵”的一声，爆炸了。啤酒和啤酒瓶的玻璃飞到了空中，产生了很大的威力。一块儿玻璃飞到了毕雪莲的腿上，毕雪莲感到衣服里热乎乎湿漉漉的。
毕雪莲大声说：“不要出去，咱们回屋里去！”
当毕雪莲一行回到屋里，白云飞家的大门已经被撞开了。人们闯进了白云飞的屋里，把毕雪莲他们几个人围在了中间。
电灯被拉灭了。拳头雨点般的落下来，落在了毕雪莲、王镇长和老王身上。
没有反抗，只有忍受，忍耐。毕雪莲知道，如果自己不冷静一点，局面就无法控制。
她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大声喊道：“白云飞同志，请你让人把电灯拉亮！你是一位有老党员，你应该知道，我们三个人如果在你家出了事儿，那么，你应该负什么责任！”
其实，当电灯拉灭那一刻，白云飞的脑子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说实在，白云飞虽然在工作上有时候会跟毕雪莲玩一点小小的阴谋，但是，他还是很敬重这位领导，从来没有打算对毕雪莲进行人身攻击。这是卑鄙的，无耻的。
他跳起来，大声骂道：“你们这些龟儿子，少在老子屋里撒野！谁把电灯拉灭的？给老子拉亮！”
白云飞这一骂，电灯便亮了。
毕雪莲看了看王镇长与老王，没有什么大碍，就放了心。
这些混蛋，竟敢打镇长！真是……。那一刻，毕雪莲恨不得马上让老王调人来把这屋里屋外的人抓起来。可是，她知道，抓起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弄不好，还会酿成大的群体性武装冲突。她压了压心中的怒火，强装笑脸，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丹阳镇镇长，是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女儿。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娘！你们打我，骂我，我不计较。你们有啥委屈，现在可以对我说。大家坐下，慢慢说！”
白云飞坐下了，白大狗坐下来了。毕雪莲他们三个人也想坐下。可是，椅子已经被人抽走了。三个人只好站着。
有人说：“毕大炮，搬迁不搬迁，这是我们的事儿。你为啥让你的人无故抓人？”
毕雪莲说：“这一定是误会，我们是来做移民工作的，没有抓人呀！”
那女人哭着说：“你还在骗人，我丈夫还有村里的小虎子、李大来三个人去镇上办事儿，刚上了码头，就被派出所抓了，说是无证驾驶！那么多的人无证驾驶都不抓，为啥只抓我们白家庄的人？”
毕雪莲问身边的派出所所长老王，说：“有这事儿吗？”
老王说：“我们在管理机动车牌照的事儿，具体抓没有抓这几个人，我还不清楚。”
老王说着，掏出手机，要给派出所打电话，身边一位年轻人把他的手机给夺走了。
那人说：“你不能打电话，你要一打电话，公安派出所的人一来，还不把我们全抓走了！”
老王说：“我就是派出所所长老王，我们查无证驾驶，这是县公安局统一安排部署的。不过，我向大家保证，如果抓了咱们白家庄村的人，我明天让他先放人，再办证。大家看咋样？”
还有人说：“我们不想搬迁，你不要再逼我们啦！”
毕雪莲与王镇长微笑着，给大家解释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讲移民政策。可是，白家庄人不信。他们一直围着毕雪莲不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毕雪莲腿上的血一直在慢慢地流。她感到头晕，体力不支。可是，她咬着牙，坚持着。
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人群忽然让开了一条道。有两位老人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院子。
这两位老人正是李丹花和白顺阳。原来，孙子白水生要考大学，白云飞与王小妮走不开，白顺阳与李丹花便赶到北京去照顾孙子。他们听说王凤菊病了，又急忙赶了回来。
李丹花见院里院外站着人，以为婆婆已经过世。可是，当他们回到屋里一看，这些人竟然是来围攻镇长毕雪莲的。
李丹花把提包往地上一甩，大声骂道：“你们这些鳖子想翻天不是？你们连镇长也敢打？还敢在老娘的家门口闹事！老子领着白家庄人打架的时候，你们这些鳖子还在你妈大腿里转筋呢！都给老子回去，谁要敢再留在这里，老子给你们没完！”
李丹花这一骂，众人都散去了。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三点多钟。
白家庄散去后，毕雪莲再也坚持不住了。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大家才发现，毕雪莲的脚下早已淌满了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