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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棉布包皮里尽是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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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队长拎着烟酒鸡蛋往乡政府和大队部跑了不知多少趟,说:
     
       “我的两个后人都得去。”
     
       张克勤说:
     
       “谁这次敢走后门把我去的名额顶掉了,我就敢上县委省委去告状。”
     
       庄上人都知道,张克勤是说得出就能做得出的人。
     
       费队长听了张克勤一口能吞下一座大山的口气,忙劝他说:
     
       “不要着急,我就是给乡政府请示都要让克勤去哩。”
     
       张克勤心里有数,虽然费仁德早已不是啥队干部了,可僵死的长虫也能唬死个人哩,不是一点啥威势都没有。
     
       还是罗爱会有心计,放出话来说:
     
       “我有个同学的爸爸是县委的领导,我已经把信预备着写好了,准备如果谁不让我去时就要寄出去。”
     
       费队长专门打发两个后人把他请到家里好酒好肉地款待了一顿,说:
     
       “千万不要着急寄信,谁都可以不去罗爱会不去肯定不成。”
     
       招工这样的奇迹会不会发生人们已经不稀奇了,他们已经当是真事儿了。
     
       张克勤家和罗爱会家早早赶着把洋芋挖回家下了窖,紧跟着一场大霜不期而至,随之而来的暴风雪从隘口上刮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邮递员像一只雪猴似地艰难地推着自行车从没住膝盖的厚雪里带来了送往乡政府的招工文件。
     
       陈队长第一时间就从乡政府知道了准确的招工时间,咯吱咯吱地踩踏着积雪径直跑到段家把这个迟来的振奋人心的消息说给了来喝茶的罗正林和闫如意一帮茶友们听,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街上不胫而走,很快像饿鸟似的段家的门口上就涌来了三五成群的年轻人。
     
       罗正林没等陈队长把话说完就溜下炕趿拉上鞋跑回家去把这个久违的喜讯告诉了儿子,他揭开罗爱会住的小房门上的门帘推开门说:
     
       “爱会,招工的消息来了,队长答应叫你去哩。”
     
       罗爱会正斜躺在热炕上津津有味地看一本小说,听到他爹带来的消息一把就把书扔到炕圪里去了,他从炕上蹦下来穿上棉鞋疯了似地往上街口左边的梁上奔去,罗正林一时转不过向来,以为儿子犯啥病了,跟着冲出门喊了几声,罗爱会没有回头。他跑到梁上望着皑皑白雪覆盖着的田野和莽苍苍连绵无尽的山壑岭梁狂喊尖叫,然后又在雪地上来回打滚,把自己折腾到筋疲力尽了才缓缓站起来深沉地四下环顾,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大营村的山川土地,从来没有这么感觉过大营村原来在自己心里是这么地难舍难分,他的心里已经涌起了一种即将离别故土的依依情愫。
     
       是的,大营村这地方他曾给自己城里的同学无数次地描述过,却从来就没有描述清楚过,也无法描述得清楚,越描述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了解这片土地了。
     
       造化爷在地球上造完了各种各样的地貌,起来拍拍屁股就上天去了,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烂摊子却忘记了收拾。说起榆定两县最北端的交界地方,北纬36度附近,真个是把个人好端端地要往死里失笑哩。没去过大营村后山里的人是根本没法子想象出来它的相状是有多么地滑稽,如果想出来了,那他一定是疯了。随便一个人就是喝醉了酒胡乱在纸上信手涂鸦,涂出来的画都比一个外国人曾今形容的“疯人捏就的世界”有眉目得多,听过这话的人都承认造这种地方时上帝肯定是疯着哩,没疯的话他就根本不会把这样的魔鬼地形留在人世上。难怪大营村的人都说不相信大营村的世界里会有鬼,说是鬼都嫌这地方难看还干旱穷困得要命哩,唉,鬼都怕生在这样的地方会要了鬼命,可见干旱穷困给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心灵上造成的阴霾是多么地沉重啊。
     
       大营村四周山大沟深,岭梁交错,千塬万峁,岔稠弯密,坪多岘杂,胡乱错综,毫无章法,地质学上那些无论多么古老多么久远多么不可思议的名堂在这里都能找到一星半点的痕迹。大山沟已经够山大够沟深的了,沟里又树杈似的密布着经年山水冲击而成的深涧。暗穴大涧里存不住点滴水流,即便是有点儿水也顺涧沟卷着黄泥汤汤子冲走了。这里十年九旱,靠天吃饭,雨水稍不逢时,五谷就没有了收成,出了名的苦瘠甲天下。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真是不可思议,包产到户头一年家家粮食就获得了罕见的大丰收,说来也怪,山坡塬台上就自然地生长出了茂盛的草木,天也爱下雨了。
     
       农业社的时候,蒿子和草胡子之类的植被被羊群选过一遍又一遍,牲口跟着啃过一茬又一茬,下学回来的娃娃们接着用铲子连根掏过一遭又一遭,最后是队长带领全村老少男女再把仅剩的一点儿植被连根带土挖成方块垒成了生灰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名言就恰如其分地体现在大营村的土地上了,能不干旱能不贫瘠吗?
     
       清明前后摆耧种地,种子下在了干土面里,春夏之交虽然降下几场不大不小的雨水,冲得地里坡上山上路上到处是齐腰深的水沟坑堑,泥汤水带着一些种子顺着沟底冲出了山涧暗穴,即便是这样,多少年来山还是那么高,坡还是那么陡,沟还是那么深,人还是那么穷,土地还是那么一毛不拔。而今谁也不去挖植被烧生灰,地里没粪上了,宁可花钱买化肥上,植被保住了,地方区域性湿润气候自然形成了,说风就雨来了,真正是风调雨顺哩,越下雨草木越爱长,草木越爱长就越爱下雨。仓廪饱了人也一下子饱了,人吃饱了内容就多了,想法也就更多了,计划着供娃娃们考大学,一年考不上补习再考,三年五年地考,直到考上为止。小小一个大营村不到一百户人家,平均一大半人家就有一个在外读书的娃子或在外工作的人,有的人家除了一个老妈或老爹在家里看着家门和自己仅有的一点田地,因为人到外面去工作去挣钱了,多半田地都承包给有能力规模种植的粮食大户了,有的人家全家都进城去住了,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从四面八方跑回来,好好地美美地过上个节日过上几天大年,又从天边地角五湖四海里飞走了游走了。这一块地方听老人们讲早先确实还是挺不错的,说它山青岭秀水草肥美真不算过分,别看大营村名不见经传,四角里转到了也未必能找得到,却是自古兵家的必争之地。麻麻岭梁上的道观原本是和着名的兴隆山齐名,雕梁重檐镂刻彩画的古建筑在道观四周分布了不少,“文化大革命”时被毁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三五里就能看到的烽燧墩堡也是那个时候拆毁的。大营村其实是一条老庙街,旧社会时的店铺痕迹如今仍然能在街道两边的农家门洞子里和院墙上找得到残留的迹象。保存比较完整的“古迹”还算是大地主王玉麒家的墩子了,他家的宅子就依靠着墩子建的,墩子是用黏性很强的涧沟里驮来的湿土夯筑的。用的石杵子是圆头的那种,每一个坑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男人用力杵下的,那些杵子杵下的坑坑,每个都是匀称的,两只拳头大,两寸半深,上面扔上土再夯筑,一层一层这么夯筑上去的,等土干透了就像是无数的卯榫一层一层镶嵌起来的,两丈高的墩子上又筑了三丈高的堡,和长城上的堡子很相似,顶上四面埤堄完整,毫无损毁。墩子里面是个大窑洞,可以踩着梯子上到顶去,顶上有放枪炮的方孔,有一大堆把把石头,就是从几十里外的河滩里运来的拳头大的石头,可以抓起来就往攻上来的敌人头上砸。堡子里的窑洞下面有地窨子可以一直下到院子里,通往下街里他弟弟王玉龙家的后院水井里,井里有水半腰里有出口。地主被镇压了,地主家庄园所在的梁上住上了不少人家,大都是分王玉麒和王玉龙兄弟两家的宅子安的家,兄弟两家的宅子依靠着人力在梁上筑起来的一道长约八百米的屏障安住着,这个屏障像一架不长的山岭并排于梁上,家家户户依“岭”而居,街对面的一溜人家却是没有依靠,前后左右都是用土夯筑的围墙,要么就是打的基子用麦衣子和泥砌的墙。街道是个马鞍子形,每家每户大门口有一眼水窖,下雨天家家院子里和街道上的泥水就会流到窖里去,冬天还可以把雪倒进去化水,人吃它牲口也吃它,这里人吃的是天上的水,看老天爷的脸色,难看得很呀,不像人家川里人,有河有泉,用不着看天。
     
       大营村人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环境丝毫没有改变,可罗正林突然犯病了似地弄出怪来了,他竟然把自家门口的窖给填上了,邻居之间都隔着一堵墙,他竟然大度到在自己院子里又隔开了一堵墙,把前面打开了个缺口,把大门挪到了后院里,这样他家就和梅雪娇家中间有了一个深深的窄巷子,他家人每次都要从巷子里钻进钻出,从巷子里进去绕到后面才能进到罗家,新开的大门前被他开辟了一块很大的场子,场子里筑了羊圈和猪圈牲口圈,前面的崖下挖了几个窑洞,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他家出了大事以后村子里人才知道其中乾坤。梅雪娇给丈夫说过几回,宋孝忠到底是城里当干部的,有素质度量大。
     
       他告诉梅雪娇说:
     
       “你让他挖,该他的就是他的,不该他的拿到了也得赔本,只要他不把你的房子墙公然地挖个窟窿钻进来,你就当啥也不知道啥也没发生。”
     
       梅雪娇因为丈夫在城里工作,自己一个人住在乡下,时常半夜三更地听到自家后院的崖里面还是地下面老是“咚咚咚”地响,像是有谁挖掘东西的声音,便说给罗正林听。
     
       罗正林和庄上人说的一样:
     
       “你家靠着堡子下面住着,后面地主埋的银子在走,财宝埋着是会走的,下回再听到这样响动,你就去后院里大声喊叫上几句‘我要挖银子’就不响了。”
     
       这事儿真奇怪了,梅雪娇真这么做了,它还真就这么不响了,银子真听话,或者是挖银子的鬼真听话。不过,等梅雪娇刚一回到炕上,后院里又“咚咚咚”地响上了,响得似乎更起劲更肆无忌惮了。后来她干脆就不管了,这声音响了五年,直到罗正林家迁祖坟的那时候才戛然停止了。
     
       罗正林给帮忙的人说笑时说道:
     
       “挖人家的银子用了,家里人会变成鬼来还哩,人家的就是人家的,死了都是人家的,劳命伤财的事不能做。”
     
       他虽然这么喟叹着,大家还是听出来他好像是挖过人家的银子,不过他说是人家的银子不敢用,可是迁完坟之后大儿子回家开的铺子钱人都晓得是他卖的银子钱。可能是挖的银子用着心理压力大,罗正林本来和郑稀生早年在青海剿过匪,身体好得很,日子好起来没两年,牙齿掉光了,背佝偻着,耳朵也背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至少二十岁,他老婆年轻的时候打死都不敢跟他瞪眼睛,大儿子跟大舅子的大后人郑仁去格尔木打工那年起,老婆就成精了,动不动敢拿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喊着骂他。
     
       他赶紧就小声告饶:
     
       “声音小一些,我是你养下的成了吧?”
     
       到底是自个的老婆,老汉的脆骨头在啥位置她最清楚。
     
       梅雪娇的儿子宋文山头发长长的一个帅小子,说话还是很有一番水平哩,他这话大营村人相信,罗正林也相信了。
     
       有一年放暑假,他回来看她妈妈,中午睡觉的时候,半梦半醒地就看见两个高个子瘦得很的男人跑到他家院子里把往门外流水的水窗眼用竹签子发疯似地钉上了,两个人都戴着草帽披着蓑衣迅速地转身出门顺着屋后罗正林家开的巷子里跑了进去,不一会儿,街道上就有人喊叫:
     
       “罗正林家的女娃掉水窖里了。”
     
       大家说起这事时,村上还有两个上学的娃娃也在这天午觉时做了同样的梦,信不信不要紧,但这是事实,怪只能怪我们一时没法子弄明白其中更深奥的道理。
     
       罗爱会补习了几年都没考上个大学,把个人弄得好几年晚上做梦都攥着拳头像跟谁拼命哩,醒来人家问他梦里哪个世外高人又在传授啥武功哩,他却说是:
     
       “紧张得很考试着哩。”
     
       他就说是自己命不好,论学习自己比同班同学好得多,就是考不上个学。
     
       是怪了,他爹骂他说:
     
       “怪就怪在我儿子上战场不行,发挥得不成,没有我祖太爷用攒竹竿子在马匪队伍里横冲直撞一竿子穿透七八个匪兵,在马背上用脚一蹬抽出竿子来接着来的劲头再戳,和穿糖葫芦串一样地轻松。”
     
       罗爱会对他爹的话却不以为然,偷偷在宋文山面前笑他爹说:
     
       “我爹这话就是个古牛皮,考试真个不像是吹牛皮,要真个会,还要运气好哩。”
     
       罗爱会虽然没有考上大学,考上大学的有些人没有找到工作,他就找到了,说准确些是工作找到他了,他几乎都不敢设想假如没有这个招工的机遇他会怎样继续熬下去,他为自己无法走进洋芋牡丹的生活内心充满了苦闷,只不过这个脸上始终洋溢着热忱笑容的年轻人从来不把犹豫的情绪溢于言表而已,他认定自己赢得心爱的人的方式只有出去工作一条路可走了,听到他爹大雪天跑来送给他如此温暖的好讯息他能不疯狂吗?
     
       罗爱会踩着积雪来到豁岘场上,他围着窖墩转了几圈,又到洋芋牡丹种植过向日葵的菜地里徘徊了几趟,顺着那时他每天清晨去背书去等心爱的人出现的梯田地埂上转悠了一阵,他想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一面洋芋牡丹,当面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持等他回来,任何时候他都是她的保护神,他想了好多好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到,只有一种兴喜和激动充盈了他整个的心灵,回到自家门口时他不由得往段家的大门上望了再望。
     
       省委决定要在最困难的农村搞劳务输出,把一部分劳动力输出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去工作挣钱,乡政府收到的要在农村招收一批农民协议工的通知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乡上的人冒着风雪把通知转发给了所属的各个大队,大队立即通知到了各个小队。
     
       两天后上帝吃剩的馅儿饼就这么在不经意时掉下来砸着了罗爱会的头,他被队长通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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