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渣滓遍地闪金辉(3)
洋芋牡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只要她不叫着我洋芋的名字指着脸骂，我就不计较她，狗不咬着我的裤腿，我打狗是我的不是，实在过分了我就把她的嘴撕到脖子后面去。”
几年过来了，罗巧霞从来没有叫着洋芋牡丹的名字指着脸骂，洋芋牡丹也就从来没有像打狗那样回击过她，任她自己妒忌而难受，任她路边的狗一样去吠叫。
罗巧霞赶着羊群出了村子，出了山崖口，沿着梯田边上的小路，顺着杂树林子上坡里的荒地边穿过去，把羊群打到一片新拔掉麦子的空地里吃谷莠子和黄花苦苣，空地上一群一群的麻雀和野鸽子在啄食没有植物掩护的昆虫，各种各样的狼蛛和甲虫，还有奇形怪状的蝶子，它们惊慌失措，像失去森林隐蔽的群兽，成群成群的禽鸟们在云朵似的羊群前后，起来了落下了，落下了起来了地扑腾着。麦田左右邻地里的洋芋和胡麻都已经长到了二尺多高，开着白色和紫色的花簇。有许多洋芋茎秆上早已挂上了核桃大的铃铛，洋芋铃铛越大，结的洋芋就越大。罗巧霞家养了四十只绵羊和二十几只山羊，每天都是由她起早贪黑地放牧着，她念到二年级就辍学放羊了，刚开始帮她爹给生产队里放，没两年就包产到户了，她们自家养了一群羊，没个专门的人放也不行，女娃子迟早是人家的人，没过门前就得拼命地给娘家劳动，尽量补偿爹妈养活她的辛苦，十里以内的沟沟坎坎都有她和她的羊群踩过的无数层足迹，她对四周的每一片土地上都长了些啥，哪些草开什么花，哪些树结啥样果，谁家的洋芋地里种了萝卜，谁家的种了大豆，她都了如指掌，就像她对这块洋芋地是谁家的承包地一样一清二楚，可她还是忍不住诱惑，钻进洋芋牡丹家的承包地里刨了几窝子出来，每一窝子足有七八个，每个洋芋足有羊羔头那么大，偷洋芋这种活计，她九岁时就和大哥罗爱社学得很精通了。那时候是偷生产队的，可如今她偷的是私人家的，性质不一样，尤其她偷的是洋芋牡丹家的，那结果就更不一样了。
罗巧霞把偷刨来的洋芋用衣襟兜着，穿过胡麻地，跳下地埂，山坡上零星地撒落着晒干的驴粪和羊粪蛋子，她心里一阵激动，差点儿被一个黄鼠洞给绊了跟头。罗巧霞赶羊出圈很遵循一个规律，早上人家上工她刚好赶羊回来，中午人家歇工，她也是刚好赶羊出圈，傍晚人家往家走，她又赶着羊群才出圈，启旺大叔在野外遇到过几次，要么看到她把羊群赶到田里吃田禾，要么就是赶到人家的草地里吃种植的牧草，更可气的是她往往有意挑那些好欺负的人家的田禾放她家的羊群，比如李寡妇家的豆苗曾被她的羊祸害得乱七八糟。遇到洋芋和大豆成熟的时候，她会把羊群撵到人家的草地里去吃，她就偷挖一些人家地里的洋芋，摘一些豆角，在背人的山坡上挖一个平台子，在台子上掏一个坑，下面剜一个烧火的洞口，再挖一些土疙瘩，把拳头大的土疙瘩垒空心塔似的垒在坑上面，捡拾一些晒干的驴粪蛋子和干草根子填进去，把土疙瘩全烧透了，再把洋芋和豆角全部填进去，用铲子背在“塔”顶上一拍，土“塔”轰然坍塌下来埋住了洋芋和豆角，用不了一会儿工夫，把土疙瘩刨开来，洋芋和豆角就烧得脆香，她吃够了，羊群也吃够了。
启旺大叔好几次都气愤地骂她：
“这样吃很快就会吃尽你的禄粮，就会遭天谴。”
罗巧霞死活一副滚刀肉的样子，随你怎么剁，就是充耳不闻毫不理睬，豌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很不服气地咬着嘴唇把羊群赶到其他地方去。启旺大叔这个气呀就甭提有多气了，一提起保准连听的人也得气死。
启旺大叔只好揪着她脑勺子后面扎成羊尾巴样一甩一甩的一束头发骂道：
“你个吃野粮食长大的东西，再瞪我，我让鹞鹰把你那两颗豌豆子掏了，嫁给段瑞民人家都不稀得要哩。”
启旺大叔这么说人家段瑞民听起来有些过分，其实大营村人都习惯了，段瑞民从小就爱掉鼻涕流哈喇子，还好学话，谁家的女娃子不听话，大人们总会骂“嫁给段瑞民人家都不稀得要哩”，洋芋牡丹嫁到段家来以后，就很少人再这么骂自家的女娃了。洋芋牡丹听了这话准保不高兴。
收完麦子接着就收豆子的时节人们都是起鸡叫睡半夜地忙，洋芋牡丹也一样天不亮就上地里拔豆子了，中午急急火火地要赶回家去做饭，吃过饭喂过猪，歇不了一会儿工夫就又得往地里跑。罗巧霞早都看到她火急火燎地从山坡上翻过去回家了，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不慌不忙地偷烧她家的洋芋吃。不过这次可没以往那么幸运，启旺大叔看到了，没有赶过去和她吵，而是驾着他的鹞鹰往回跑，他直接跑到段家告诉了洋芋牡丹，洋芋牡丹听了二话没说，把铁锹头卸下来，拎着锹把飞也似地冲到地里给罗巧霞一顿好打，罗巧霞跑到对面坡上坐下来喊着骂，洋芋牡丹逮住了一只山羊羔子，把羊群直接赶回罗正林家，叫上陈队长和启旺大叔父子俩去评理，罗正林两口子羞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陪着大家骂自个的闺女不是人。是人不是人，洋芋牡丹不理会，她干脆把抱在手里的羊羔子抱回了自家，说算是赔偿损失。罗正林噎得啥也说不出口来，说不出来口就好，洋芋牡丹和大家都勉强认定罗家这是默认了。
罗爱会却是笑着起哄，说：
“巧霞这事做得过分，应该让洋芋牡丹多抱一只羊羔去，只抱走一只羊羔我更觉得没啥意见，是该把巧霞狠揍一顿才对。”
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罗正林和郑月娥不好冲儿子这话发怒，直拿眼睛瞪着他。罗家的二儿子比较仁义，村上人都对他看得起，村上谁家有个什么重活要帮忙的话，罗爱会也从不推辞，人家都把他当个大人看哩。他也好跟洋芋牡丹开玩笑，洋芋牡丹好像对他比对其他青年人态度要好得多哩，罗爱会和她开什么玩笑她都不恼，何况他俩心有灵犀庄上人都晓得哩。
罗爱会看着她抱着羊羔出门，大声地喊：
“你可要给我家抱个儿子来还啊。”
洋芋牡丹竟然笑着答：
“好啊，你说个时候。”
午后，村民们纷纷赶往地里收麦子，罗巧霞装得满满一兜子烧洋芋战战兢兢地回到家里，郑月娥上去就一顿笤帚疙瘩猛揍，罗正林暴跳如雷地骂，虽说是骂自个的女儿，话音里还是飞沙走石地夹带着在骂洋芋牡丹和队长他爹。
罗正林的大舅子一家人准备要去格尔木，郑礼跑来说：
“我爹要请我姑父到我家去一下哩，商量把我家的地和驴送给你家的事，我大哥郑仁来信叫了，说他和罗爱社在格尔木混得好，要我爹把家里人都带去，他娶女人了，还生了个娃，我们郑家高兴疯了，我爹和我妈昨晚收到信当下就决定了，我妈掐指算过了，这次我们家去格尔木肯定会发一笔大财，估计这一去就不再回到这穷地方来了。”
罗正林想都没想说：
“你爹和你妈啥都明白，就是不明白人是吃粮食的，这大六月天的，人家心都要焦煳了，莫说天打雷人怕，咳嗽声大了人都会吓得腿软，他不忙着收麦拔豆子，我还要忙收成哩，你回去给你爹说我晚上去。”
郑礼灰溜溜地扳开门缝溜了出去。
“真是好吃懒做的一窝子鬼，跑到哪里都是饿死的货。”
罗正林冲着门骂道。
郑月娥拎着一兜子煮洋芋从厨房里出来，戴上草帽边往外走边说：
“他爹，你可别忘记叫上他叔叔去，这两天刚好他也回来收麦子了。人家瞎好是个律师，写一个凭信，别到时候他大舅在格尔木混不下去了，回来了赖你说咱家的房子都是他家的，你不是不知道我家郑稀生和罗贵瑶的好德性。”
“赶紧上地里去得了，我用不着啥律师不律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
罗正林进屋又把睡午觉的女儿一顿教训，女儿正睡得沉，吓得忽一下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半天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陈队长在村街上唱着《辕门斩子》里的句子，一帮妇女们附和的笑声引得罗正林也拎起草帽往大门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