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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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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八叔乘坐的这辆汽车也只有一个司机,看来这名司机也能够边打瞌睡边开车。
     
       我本人自从看见我八叔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以高大全般的姿势站立在我们坡脊镇熹微的晨光当中的第一眼时起,就对驾驶员有着一种深深的崇拜。我可以对看门人冷眼怒斥,会跟售货员大声吵架,但是对驾驶员一直毕恭毕敬,像个狗奴才。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打心眼里认定,所有驾驶汽车的人,都必定是像我八叔这样的人中龙风。后来,我看见的驾驶员大多数都是鼠头獐目之辈,邋里邋遢的家伙,这让我大感失望。社会总是在粉碎着像我这样内心充满尊敬的小人物的希望。我原本以为有钱有势的同志们,必定都是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谈吐不俗的不凡人物。我还以为,拥有公车私车的人物都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代表,个个都是周润发、刘德华之辈。可我的眼睛不肯欺骗我,我看到的人都让我极度失望。那些隐身于高级轿车里的,大多是鼠头獐目之辈,又或者因为纵欲过度,眼睛布满血丝,脸色极其苍白,身体无比肥胖,嘴巴常常泛着油光。不得已,我把自己的崇敬态度转移到飞机上。
     
       好吧,我们知道,以前,火车软卧和飞机都是中央委员一级的大干部才能够天天坐着玩的高级享受。我没有乘飞机之前,想当然地以为,乘飞机的人都是了不起的家伙。这些家伙不仅官大,而且有钱,谈吐高雅,风度翩翩。可以想见,身处万米高空,的确不应该说些废话。在这个比大雁飞得还要高的云层之上,你不优雅就是暴殄天物。我特别尊敬能够飞机上的人物。电影飞来飞去的无非就是哈里森?福特、汤姆?克鲁斯、周润发、李连杰这样的帅哥。我崇拜他们,他们身边纷蝶绕花的都是美女娇娃。可是,当我终于也乘上飞机时,我又一次失望了。我看见同志们在通过闸口时推推搡搡,叫叫嚷嚷,随地吐痰,琅琅呛呛。我还看见机场工作的女同志如狼似虎,对我不像对待阶级兄弟,反而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她们扑上来就抱着我楼着我,对着我的身体上下其手,摸个不停。我可以保证,从小我就是个好人,胆小如鼠,不曾杀过人放过火,但是他们不相信我。他们大概觉得我就是一个恐怖主义杀手。我还看见人们把鸡鸭猪狗都带上飞机,边登机边吐瓜子。总之,我看见的一切都让我深感失望。
     
       我总结了一下,发现我的成长过程,基本上就是一个不断失望的过程。我被那些掩盖事实的电影、电视和小说欺骗了。文艺作品应该是向我们揭示真理的,但是我们总是被这些貌似揭示真理的文艺作品所蒙蔽。我不知道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别人出了问题。总之,好像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汽车在飞驰,车厢里的乘客们各忙各的,神态都悠闲自在,对别人不睬不理。我八叔同样在总结自己的生活。我八叔一个人势单力孤,不敢把售票员惹怒了。我八叔还担心司机在睡梦中把汽车开进稻田里,总之,他忧心忡忡。
     
       我八叔看旁边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模样文静,就向他搭讪:“请问你的车票多少一张?”
     
       小伙子哼了一声:“你管它多少钱呢?”
     
       我八叔问:“我是不是被宰了?”
     
       小伙子嘿嘿两声。
     
       我八叔自言自语:“从广州到雷州,明明只要九十块钱,怎么要二百块钱?”
     
       “二百块就很不错了。”小伙子说:“你就别埋怨了,我还花了二百五呢。”
     
       听小伙子这么说,我八叔心理稍稍平衡,进而有些得意。我八叔不便把自己的得意表达出来,假装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世道还让不让人过啊?”
     
       小伙子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大佬,有没有搞错啊?你也太悲观了吧?宰你百把块钱算什么?就不能过了?你还没有碰上狠的呢,碰上狠的,让你掏五百块,你也得掏。有一次,我从广州到深圳,明明只要五十块钱,但是司机要我出三百块。不出也可以,捅你一刀试试。还有,有一次我也是走这条广雷公路,碰上了一伙土匪,都穿着警服。他们不仅把我们的东西都拿走了,还顺手捅了我一刀。就在肋骨上,伤疤像剖腹产的产妇。你要不要看看?”
     
       我八叔听得心惊胆战,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
     
       小伙子说:“可是我不还是过得挺好?”
     
       我八叔说:“是啊,你说得对……”
     
       小伙子说:“大佬,蚁蝼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我八叔无话可说,他对能言善辩的小伙子心服口服。汽车在颠簸,大家很快都睡着了。
     
       天刚麻麻亮。汽车向左边凶狠地一拐,停在一个楼房边上。售票员大声地说:“到了,到了,下车,下车!”
     
       我八叔看看周围的景色,似乎不对头。我八叔感到惊讶,按照正常的路程,到雷州至少应该再过两个钟头。我八叔冒冒失失地说:“到雷州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武功深厚的老大妈拍拍我八叔的肩膀说:“你这个小鬼,倒是蛮好玩的……”
     
       我八叔有些不好意思,说:“怎么啦?”
     
       小伙子说:“又不是飞机,怎么这么快就到雷州了?”
     
       我八叔问道:“那怎么让我们下车?”
     
       小伙子说:“他们到了,我们没到。”
     
       这时候,驶来了一辆中巴。车破得就像是牛车,应该用来装大粪,而不是运载乘客。一个售票员大半只身体探在外面,目光像飞虎队一样扫射他们。售票员说:“上车上车!”大家就都上车。小伙子嘟嘟囔囔地说:“丢喇嘛,碰上捐猪仔了。”
     
       他们就像是装罐的萝卜干一样,被塞在车厢里。我八叔简直被挤得屁滚尿流,连气都喘不过来。这辆中巴不收他们的钱,免费把他们送到一个地方。开了十几公里,车随时都显示出要散架了要散架了的样子。一个多小时后,不知道是到达了目的地,还是汽车抛锚了。汽车屁屁地叫了两声,停在一个菜场边上。来来往往的人立即把他们给淹没了。经过打听,我八叔才知道,这里是吴川县,离雷州还有一百多公里。这个县城我八叔从来都没有来过,人生地不熟,周围的人看见我八叔都像是豺狼看见了羔羊。我八叔赶紧叫了一辆摩托三轮车,赶到吴川长途汽车站。汽车站的人告诉我八叔,到罗州的车刚刚开走,到雷州的还有一班。问我八叔坐不坐。
     
       这趟被捐猪仔,我八叔的身体彻底地被搞垮了。我八叔本来不晕车的,但是现在他晕车了,吐得七荤八素,恨不得要把大肠小肠都吐出来。章鱼遇到危险会把自己的内脏吐出来掩人耳目,我八叔吐出内脏,小命基本上就要玩完了。所以他强忍着,把自己的内脏重新咽回肚子里。
     
       我八叔站在罗州汽车站门口,就是这么东摇西晃,五扭六歪,招徕了好几辆打算宰他的摩托车。丢喇嘛,我是地头蛇,还想宰我?我八叔感到十分恼火,恨不得大喊起来。
     
       大家见情况不对,调转车头,屁股喷着黑烟,跑了。
     
       我八叔站在罗州街头,感到迷惑,不知道该到哪里找我八婶。我八叔站在罗州街头,感到自己好像一个陌生人。这种感觉一直在我八叔的脑子里保存了很久,我八叔想,这真是奇怪透了。
     
       我八叔变得心灰意懒,我八叔回想以前的事情种种,一直汹涌在体内的斗志,早已经泄漏一空。他像被晒蔫了的向日葵一样,耷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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