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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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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八叔感到晕头转向。像在大海里飘荡了十几天,终于到了岸边,每天呼吸的那些咸腥的气味消失了,代之以人间喧闹的气息。我八叔站在地上,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汽车、行人、周围的建筑以及高大的马尾松,围着他飞速旋转。
     
       我八叔感到头重脚轻。
     
       我八叔想,丢喇嘛,老子终于回来啦。
     
       三年多时间里,我八叔一直远离故乡,只能用一种辽远的目光回忆罗州、河唇和坡脊的一切。我八叔置身事外,感到自己是在隔靴搔痒。
     
       四辆三轮摩托车屁股上喷着浓重的黑烟,争先恐后地向我八叔冲来。罗州的乡亲父老们,以为我八叔是一个外地捞佬,像蝗虫一样靠近我八叔,想把我八叔一举痛宰。
     
       这些我们本地俗称的“三摩”,像蝗虫一样冲向他。我八叔感到十分好笑。我八叔虽然并非衣锦还乡,但是也不是什么凡人,只能说他们是有眼不识泰山。我八叔这时候的处境,就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遭犬欺。所有地方的人,都对外地人天然地仇视。我们罗州把外地人都统称为“捞佬”,这些三摩一看见捞佬,就分外眼红,就想痛下杀手。就此而言之,我们罗州跟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也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本质上都是农民兄弟,城里人和乡下人都是早出晚归,大家看见外地人都是一脸的不屑。所以,所有地方都是一个庄子。坡脊庄、河唇庄、罗州庄、广州庄、上海庄、北京庄、石家庄,大家都说着方言土语,一样的短视和势利。
     
       罗州默默无闻,好像自古以来就只出过一个名人。这个名人叫做罗成,不知道什么朝代人。他从我们罗州出发去京城赶考,一开春就要出发,夏天才到达。一路上,可谓是风光无限,狐狸精妖魔鬼怪和龙女层出不穷,山清水秀让人诗意如风。罗成了不起啊,一考就中了一个榜眼,廷试第三名。第一第二名都是皇亲国戚,早就内定好了,应试不过是掩人耳目。由此可见,罗成实际上就是第一名了,他很了不起,了不起得屁滚尿流。我们罗州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角色,连土匪都是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家伙,出了个罗成,罗州人民激动得涕泗横流,把罗成当成了关帝爷爷一样,放在庙里崇拜。
     
       当年罗成是个悲剧人物,不然我父亲就没有这么大的兴趣整天跟我们讲了。罗成榜上有名,本该风风光光,荣归故里。他却一时脑筋搭错,可能考验考验我们罗州的民风是否淳朴,就作出一副灰溜溜的样子回来了。我们罗州自古就是蛮荒之地,不开化的边野,我们罗州人当然经不起考验了。见罗成一无所获地回来,乡亲们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打小就定了娃娃亲的东街头上的买肉西施,甚至抡起一条可能重达六七十斤其实也就是三五十斤的肥猪后腿,朝着罗成的脑袋瓜子就砸过来。
     
       买肉西施说:“我丢你老母,想占老娘的便宜。你找打啊罗成?”
     
       罗成只能狼狈逃窜。
     
       在我父亲的故事当中,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乡亲们都想把罗成置于死地而后快。
     
       罗成有一个哥哥,天生嫉恨罗成,总想把罗成干掉。罗成一无所获回来,他乐翻了天。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奸诈地把罗成接到家中,让罗成的嫂子出来勾引罗成。最后,他们成功地把罗成灌醉,扔到茅坑里淹死了。这就是整个故事的核心。
     
       小时候,我父亲常常这么讲故事。我父亲讲故事总是颠三倒四。他讲薛丁山和樊梨花的故事也是这样。一会儿两个人好了,一会儿两个人又闹翻了;一会儿薛丁山打樊梨花了,一会儿樊梨花打薛丁山了。我们并不追究事实的真伪。我们喜欢的是听故事的这种气氛,这种稻草秆燃烧时散发出来的浓烟,给我们一种相当神秘的感觉。我父亲怎么讲,我们就怎么听。后来,我父亲又说,罗成其实没有被便池淹死,他这么聪明的脑袋,难道会遭到他那个笨蛋哥哥的算计吗?
     
       事隔好几百年,罗州的父老乡亲们照样想将我八叔干掉。
     
       他们问:“去哪里?”
     
       我八叔说:“丢喇嘛,回家!”
     
       他们很没趣:“丢喇嘛!”
     
       我八叔有些得意,感到方言就是好东西。方言一出口,他们就知道有没有。我八叔是罗州的土着,他们也想痛宰,可见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等,肯定要被他们抱着乱啃了。
     
       我八叔深刻地感到,罗州虽然日新月异,虽然新出来了许多房子,路面也拓宽了,但是萦绕于城市上空的黄色尘埃没有变。罗州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狭隘,保守,灰尘扑扑。这点让我八叔感到很欣慰。我八叔大口大口地吸着飘绕在他身边的黄尘粉末,感到就像吸氧一样提神。
     
       罗州长途汽车站旁边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大道,好像刚刚整垧完毕的农田,正要朝这些坑坑洼洼上面播种,浇上大粪。来来往往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就在这些坑坑洼洼上面颠上颠下,脸上都有一种满足的,大无畏的或者无知无觉的表情。扬起的灰尘扑面而来,让我八叔感到清新涤荡。由此可见,我八叔的心灵跟罗州息息相通,我八叔血液里流荡着的还是黏乎乎沾滴滴的罗州血液。从广州开始就被捐猪仔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不愉快,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我八叔回到大陆正好是春节期间。他在广州下火车,恨不得立即就回到罗州。然而所有到罗州去火车都开走了,所有到罗州去的汽车都满员了。从上午到傍晚,我八叔愣是没有办法离开广州一步。我八叔站在马路上,见到汽车就问,到罗州去吗?那些汽车屁股上喷着黑烟,对我八叔不理又不睬。后来,我八叔改变了策略。我八叔想,雷州是个地级市,去雷州的汽车一定很多。
     
       我八叔看见汽车就问,去雷州吗?
     
       一辆汽车嗤啦一声急刹车,停在我八叔面前。我八叔正要再问,汽车里面伸出一只大手,把我八叔连人带箱一起拽了进去。我八叔还没有站稳,汽车就突然启动,呼呼狂奔。我八叔不由自主地从车头一路小跑,跑到车尾才一头扑进一个老大妈的怀里,停住。
     
       我八叔这才喘了一口气,问:“是到雷州去的吗?”
     
       售票员是个干瘦的家伙,他阴阴地笑了笑说:“到到到!”
     
       老大妈一把推开我八叔,好像是个会家子,武功深厚。她说:“所有汽车都说到雷州。”
     
       我八叔问:“那究竟到不到?”
     
       老大妈说:“到!怎么不到?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旁边一个老哥说:“我是去海南的,他们说他们也到哩。”
     
       我八叔有些心慌,怕自己坐上了贼车。在夜色中,汽车呼呼狂奔,我八叔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八叔想,只要不是开往肇庆的就行。但是在夜晚,我八叔根本就无法判断这汽车朝什么方向开。所以,他只好听天由命了。买票时,售票员又狠狠地宰了我八叔一笔,要我二百块钱一张票。我八叔掏钱时,听见车厢里一阵嘲笑声。他们大概觉得我八叔这个人是个笨蛋,连讨价还价都不会,不得不笑了起来。我八叔也本来想讨价还价的,但是重新回到故乡的那种喜悦,让他变得大大方方。我八叔同时还担心他们在半路中把他扔下,变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魂野狗。我八叔的担心不无道理,这种事情在广雷公路上天天发生。
     
       人们说,广雷公路边上,净是各种神秘的饭店,隐藏在路边。白天根本就不存在,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有沙家浜式,有小小得月楼式,也有孙大娘开店式。总之是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有些人从中得到了快乐,有些人在里面丢失了钱财,更多的人在饭店里迷失了方向,还有一些短命鬼从此不见了踪影。汽车司机跟这些路边黑店往往是一伙的,他们都是打家劫舍的英雄好汉。有一段时期,路边满是手里操着家伙跨下骑着摩托的青年农民兄弟。他们见车就堵,让乘客下来,然后强买强卖。一瓶价值两块钱的健力宝饮料,他们要卖三十块钱。这还算是好的,温柔的,还有些是动用武力,见人就抢。总之,这是一条危机四伏的公路。我八叔从广州返回罗州的途中,半路打劫的英雄好汉就像是蟑螂一样多,在这条公路上爬来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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